邕州州衙的巡尉李逢年出得州衙大門的時候,外頭正一片沸反盈天,攔在門口的衙役們幾乎快要頂不住往裏擠的人群。
他聽得一名衙役喝道:“賈老三!你不要命了,擅闖衙門,帶頭鬧事,這是要流放的大罪!”
被稱爲賈老三的正是那四十上下的男子,聽得衙役這般說,此人轉過頭便大聲呼道:“鄉親們!衙門不殺蠻子,要抓咱們自己人了!”
後頭一陣嘩然。
賈老三又大聲叫道:“狗官好大的威風!我家裏頭就一個兄弟,被那姓吳的害死了,若是不能給他讨個公道,将來到了地下,我哪來的臉去見祖宗!眼下要殺要抓,都随你,老子要是皺了一下眉頭,就不姓賈!”
一面又舉着手呼道:“鄉親們,外頭交蠻還在圍城,衙門便把力氣對着咱們百姓了!自己殺自己人,這樣的狗官,要來作甚!”
他才叫完,後頭便一陣此起彼伏的應和之聲。
見得此景,李逢年哪裏還會看不出不對來。
他管着城中巡衛之事,對邕州城中不安分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認得的。
這賈老三也是街頭巷尾出名的了,給面子的叫他一聲好漢,私下裏,也都知道這是個搬不上台面的混混。
自古都是民畏官,平日裏像賈老三這樣的人,哪裏敢在衙門外頭這般嚣張地鬧事,見得衙役上街,莫說上前說話,遠遠便躲開了。
這人家中确實是有個弟弟,隻他這做兄長的往日常常偷雞摸狗,父母過世之後,爲了家産同那弟弟争得上了衙門,到得現在,早斷絕了關系,兩人從來都不走動的,今時突然這樣理直氣壯地爲弟出頭,向衙門讨公道,偏又毫無畏懼的模樣,實在是是有反常即爲妖。
李逢年一時有些着急。
他往外頭掃了一眼,除卻賈老三,又見得不少往日常在街頭巷尾賊眉鼠目的閑漢潑皮,雖有不少陣亡将士的家眷在後頭哭叫着抹眼淚,可沖在最前的,卻是這等并無幹礙的混子。
今日交趾攻城,衙門裏頭的衙役并兵丁已被他抽了半數在外頭街道上巡城,隻怕有那閑雜人等趁亂惹是生非,此時剩在州衙中的不過二三十名而已——這等人手,正常來說并不少,畢竟左近有巡鋪,州中又有廂軍,一旦有不對,随時便能過來馳援——況且平日裏誰人又敢沖撞衙門呢?
隻他千算萬算,隻顧着算旁的,卻想不到會鬧出這一攤子事來。
此時衙門外頭卻至少有千人,身強力壯的閑漢過半,又有些婦孺,這時候簡直是又投鼠忌器,又動彈不得。
李逢年從吳益那一處得不到明确的命令,哪裏敢擅自做主,本想着此處鬧事這樣大,用不了多久,附近巡邏的巡鋪與兵丁見得不對,定會過來,有了人手再來處置,定然會比此時好上許多,可未等到有人來,外頭的衙役已是招架不住了。
他見勢不妙,連忙拉着被吳益推出來背鍋的指揮一同走了出去。
衙役們見得他出來,均是松了口氣的模樣,對外頭人叫道:“莫要鬧了,李巡尉來了,有什麽事情,你們同他說!”
賈老三本在前邊帶頭,他看到李逢年,登時猶豫了一下,面色有些發慌,正要說話,卻不料後頭盡是往前擠的人,不曉得被哪一個一推,整個人直直壓在了前邊衙役的水火棍上。
數百人群情激奮,鬧到此時,其實要的已經不是什麽“說法”、“公道”了。
須知人是有盲從心态的,見得身邊的人大叫大鬧,自家也容易跟着沖動易怒,見得旁邊的人叫嚣沖撞,自家便也跟着往前擠,這種時候,隻要有一個小小的火苗,此處就能炸開來。
更何況本來今次在衙門外頭聚衆鬧事的,許多都是拿了銀錢來壯勢的,衆人得的要求,便是把事情鬧得越大越好。
賈老三明面上是個帶頭的,可實際上,他根本管不住後頭那數百人,被人用力推搡着,他一個踉跄摔到了地上,壓倒了一個衙役。
他還未來得及反應,後頭的人便踩着擠着往裏頭沖了進去。
賈老三隻覺得身上給無數人踩過,一面慘叫着,迷迷糊糊之間好像還記得轉頭看了一眼剛剛推自己的人。
是個不識得的生面孔……
***
吳益坐在公廳當中,聽得外頭的吵鬧聲一浪比一浪高,卻并未有多少害怕。
州衙高高的外牆已是把外頭的聲浪全數攔住了,哪怕門口再如何鬧得厲害,公廳之内依舊安安穩穩的。
吳益淡定自若。
就如同他方才同李逢年說的一般——世上哪有打仗不死人的!
楊奎也好,陳灏也罷,誰敢說自己帶兵能不死人?
正相反,軍功立得越多,官職升得越高,手上死的人就會越多。
依照他的推測,此回交趾約莫三萬人,若是他這一段再來一回征兵,邕州城中應當能湊夠一萬兵力,雖然是三打一,可一個是攻城,一個是守城,辛苦是辛苦了些,不過哪怕城中兵卒全數死絕了,隻要能把邕州城守住,他的功績就穩了。
今日的戰況,也證明了他的猜想。
交趾軍确實是一路北上,兵疲力竭,李富宰命數千兵卒攻城,自家隻安排兩處城門各派得八百将士出城,便把人給打退了。
隻是城中這些守将的能力實在是參差不齊。
一般是抗敵,北門便能殺敵兩千餘,隻傷亡了百多人,東門卻是隻把人打退了,滅敵數百而已,出城迎敵的還死了大半,一命抵一命都不夠。
吳益非常不滿意。
這次戰果,一方面說明了自家确實于兵事上才幹卓異,另一方面,卻也說明了他從前的擔憂沒有出錯。
縱然他吳益用兵出神入化,也得手下的兵将得力,才能将他的能力給體現出十分來。
交趾攻城時,吳益安坐在州衙之中,并沒有上得城牆觀戰,自然也不清楚其中情況。他所知道的戰況也好,戰果也好,都是下頭人過來回禀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