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尋常竹葦所制、戴頂上包軟頭的禅杖不同,這一支乃是木制,杖身漆着紅漆,頂端嵌着包金的銅頭,遠遠看去,便叫人知道這乃是高僧才能有的,極顯身份。
兩年前,自家“算”出了安國公府老夫人的長子将在三個月内得天子同意承爵之後,僅僅過了月餘,朝中旨意便下發了,老夫人心中感激萬分,令人特制了送了過來,說是可以充給自己行路過橋之用。
杖身沉重,十分堅硬,比起鐵棍也不差什麽了。
看到那禅杖,智信咬了咬牙,硬撐着站起身來。
殿中隻剩兩個十來歲的小沙彌,俱都氣力有限,做不得用。
他吩咐殿中二人道:“去将馮行者叫進來。”
小沙彌連忙跑了出去。
不過眨眼功夫,守在門口那一個相貌不起眼的行者便走了進來,并把殿門給關了。
智信深深吸了口氣,對那行者把今日發生的事情并自己的分析說了一遍,又把手裏那一根禅杖遞了出去,指着自己的左腿,道,“馮兄這便請罷!我曉得你是練過的,還請手裏掌着點力,打折便好。”
骨頭折了,便是天子也不好強行要求自己去廣南了罷?
就說聽說了能去廣南宣揚佛法後,自家一時激動,在去閣樓尋藏經好帶在身上的時候,不小心從樓梯上失足掉了下來,摔斷了腿。
僧錄司最多派人來給自己驗驗傷,乍然一看,折了跟斷了并沒有什麽差别,隻要往上一報,自家就能得脫身了。
這般一來,自家也沒有抗旨,雖然傳出去會有幾分不好聽,可靠着自己往日的名聲,隻要裝相幾回,應當也能掰回來。
屆時命也保住了,縱然傷筋動骨一百天,可隻是折了腿,養上兩三個月,也就沒事了,比起去廣南,孰好孰壞,一目了然,簡直太劃算了!
聽得“打折便好”四個字,那馮行者一臉佩服地望着智信,道:“上師好生果斷,好生勇氣!小人自會回去同主家禀報這一樁事情,也好請他知曉您這一番苦心!”
智信隻好苦着心苦笑。
那馮行者又感慨道:“當年有關公刮骨療傷不動聲色,今日有上師自折腿骨,一般的厲害!”
他說了一通,手上卻掂量着那一根禅杖,半日沒有動作。
智信心中一時急一時怕,實是矛盾非常。
他急是急在想要叫那馮行者快些打,趕緊把這事了了,讓人去通報僧錄司,叫他們另選僧人前往,怕是怕在此時見着那一根禅杖,便覺得杖頂那包着金的銅頭閃亮亮的,晃得他眼疼心慌,隻恨不得慢點打,叫自己晚點吃這一下挨不住的痛。
馮行者說了幾句廢話,才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這便抓着那一根禅杖,高高舉起。
智信大和尚連眼睛都不敢睜,連忙把頭偏到一邊。
隻聽“呼”一下的器物破空之聲,緊接着便是右腿處一下劇痛,智信大和尚“啊”的一聲悶叫,立時嚎哭出來。
刹那之間,他鼻涕眼淚一齊都流了出來,人中處都是黏黏答答的,臉痛得都扭曲了,看起來猙獰可怕。
硬生生憋過那一口氣之後,智信終于緩了過來,隻覺得腦殼便似天旋地轉一般。
他硬頂着用袖子把臉一抹,抖着嘴唇,也不敢伸手去摸,隻顫着聲音問道:“可是折了?”
馮行者把禅杖放在身旁,蹲得下去把智信的僧褲扒了下來,還未來得及細看,已是聽得外邊一陣人聲。
——是有人在與守在門口的兩個小沙彌說話。
此處聲音甚靜,隻聽得有人道:“智信大和尚可在?我是廣信軍中的,受了陳節度之命,來接上師。”
智信臉色立變,心中暗叫一聲不好。
馮行者心中一個激靈,吓得把腳邊禅杖撿起便是一扔,遠遠丢到了一邊,那禅杖才脫手,殿門就被強推開了,四五個軍士走了進來。
大殿之内,智信僧褲半褪在小腿處,滿臉鼻涕淚水,驚懼之色尚未消下,而馮行者則是站在一旁,一臉的緊張。
門關着,裏頭隻有兩人,智信還是這般衣衫不整,見得此景,實在由不得人不多想。
好容易才從旁人手上搶得這個差事的衛七,已是大步踏進門,口中沖着馮行者喝道:“賊子何人?安敢如此?!”
一面說,一面把手中的軍棍指着馮行者,上前便要拿下。
馮行者吓了一跳,忙道:“軍爺,小人未曾做得什麽!”
他慌中生智,指着旁邊遠處的禅杖,叫道:“是大師!是大師不小心被這禅杖給絆倒了,膝蓋堪堪磕在上頭,小……小僧乃是幫上師看傷!”
智信隻得勉強應道:“确實如此,貧僧得了僧錄司報信,一時心急,走得快了些,未曾看得見路,便被那禅杖絆倒了。”
衛七同旁邊的同伴們對視了一眼,心中雖然依舊将信将疑,可大和尚都發話了,他們自然也不再多言,隻不由自主地一齊望向了幾尺外那一根躺着的禅杖,又不約而同地上前幾步,去看那智信腿間的傷。
智信大和尚有心要快些把僧褲提起來,可他膝蓋上已經被方才那一下打得腫了,動一動便是鑽心的痛。
正着急間,衛七已是走得近了。
他年齡雖然不大,可跟在王彌遠身邊的時日卻不短,上陣多次,也受過不少傷,一見得智信那白花花的大腿同半腫的膝蓋,下手摸捏了兩下,便松了口氣,道:“大師莫急,不要緊,将養幾天便沒事了,沒傷着骨頭!”
智信正被他那兩下捏得要疼哭出來,聽得這一句“沒傷着骨頭”,簡直昏死過去的心都有了。
衛七已是笑道:“幸好我們來得及時,咱們幾個氣力大,叫人尋個擡架,把大師擡回去罷!正巧聖上點了幾個禦醫随行,也好幫着大師看看傷!”
又感慨道:“還是顧勾院想得周到,擔心明日出發得早,智信大師行囊多、帶不及,叫我們來接引,才正好趕上了。”
智信聽得欲哭無淚。
馮行者想要說話,卻被分派去尋擡架,剩下智信一人卧在地上。
來的兵士都是有力氣的,很快,智信便被放在了擡架上。
衛七機敏,左右一看,見腳邊躺着一根無辜的禅杖,彎腰便撿了起來,放在了智信身旁,道:“正好,這禅杖好給大師扶一扶,免得這兩日站不穩。”
一個時辰之後,心如死灰的智信,手中拄着那一根禅杖,一瘸一拐地走進了城外兵營的大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