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所懸,自然不是區區一個縣衙便能決定的,需要逐級上報,由大理寺批核之後,才能行刑。
然而縣裏判書送到州中之後,登州知州卻認定阿雲罪不當死。
一則阿雲母孝未滿,孝期婚約乃是違法,并不從能生效,阿雲并非韋大之妻,并非殺夫;
二則阿雲到堂便自首,認罪良好,韋大除卻斷了一根手指頭,并有身上一些淺淺刀傷,傷勢甚輕,并未死亡。
知州改判了阿雲流放。
結果判決書上到審刑院和大理寺時,兩處又認定“殺人者以傷人絞”,即便阿雲不是韋大的妻子,殺人未遂但傷人,一般也要死罪,隻是不需斬立決,改判了絞刑。
知州知悉之後,上訴刑部稱,其時天子曾經下過一道敇書,其中說過“謀殺已傷,按問欲舉,自首,從謀殺減二等論”。
若是按照敇書所言,那阿雲隻需服刑數十年而已。
然而刑部卻是維持審刑院和大理寺的判決,認定阿雲該判絞刑。
正當此時,登州知州得了升遷,任了大理寺卿,他以職務之便,又對此案做了改判。
判決之後,禦史台便以此爲由,攻讦新任大理寺卿枉法,要求其引咎辭職。
其時正當變法之時,新黨支持新任大理寺卿,認定該輕判,舊黨支持審刑院和大理寺,認定當重判,案子鬧到最後,已經不單是關乎一個小小的阿雲,而是殺夫逆倫,不能容忍,同樣也是新黨與舊黨、律法與皇權的紛争。
針對究竟天子的赦書究竟能不能作爲比《刑統》更爲權威的存在,皇權是否能淩越于律法之上,當時産生了曠日持久的争執。
到了最後,事情以神宗皇帝下诏書赦免了阿雲的死罪爲結果。
直到如今,這個案子還經常被人拿出來讨論。
顧延章提及此案,自然是有意圖的。
他要看的并不是杜檀之對皇權、律法的态度,而是對方對阿雲的态度。
席間說了半日的話,前半段是看杜檀之本人于職務上的能力,對今後的安排,後半段便是要看他對事物的看法。
兩人又說了一會,顧延章便道:“上回宋詹年的案子,好似是大理寺判的?”
杜檀之點了點頭,道:“也是家宅不甯,以緻有此結果。”
顧延章便道:“若無河中府追查,這一位算是白死了,剩下一家老小,着實可憐。”
兩人說的是不久前發生的一樁命案,河中府錄事參軍宋詹年宴客之後,當夜身亡,本已發喪回鄉,偏生被其長官察覺出不對,将棺椁召回,重新驗屍,發覺其人九竅流血、眼枯舌爛,全身漆黑,乃是中了劇毒之狀。
詳加審訊之後,衆人才發現乃是府衙之中的小吏與宋詹年的小妾二人通奸,将其人毒殺。
杜檀之聽得顧延章如是說,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方才道:“那宋詹年妾室也不曉得如何想的,難道她還能嫁給那小吏做妻?通奸又夥同奸夫殺夫,簡直是自尋死路。”
顧延章便道:“惡人行事,你去同她說道理,哪裏有什麽道理可講。”又道,“說起這一樁,還是家中仆役要管束得當了,若是規矩森嚴,也不至于叫人随意摸進屋中下了毒。”
杜檀之深以爲然,想到先前家中那些個姑子進出,忍不住皺了皺眉。
他自是不可能将家中隐私同顧延章說,卻是不由得道:“我見你家中仆從進退得當,甚有規矩章法,倒是我這一處,卻是内子嫁來之後,才慢慢整治起來。”
杜檀之出身貧寒,卻是半點不避諱,又道:“說來不怕你笑話,我得了進士之後,原先鄉中許多鄰居親友來投,彼時年輕不懂事,悉數盡收,鬧得家中亂糟糟的,幾番過後才覺出不對來,偏是人都收下了,卻不好攆走,還不少沾親帶故的。”
說到此處,杜檀之越發心中不是滋味起來。
收下那些人,自然不是他的主意,隻是杜老太太聽了旁人奉承,又礙于面子,才把人都留了下來,後來自己花了好大力氣才打發走。
子不言母醜,杜檀之知道若是沒有祖母養育,他絕不可能有今日,心中自有感恩,自然不會去責怪。
可杜老太太畢竟是個生于鄉間、長于鄉間的婦人,年齡也大了,還時常生病,許多事情不能交給她辦不說,還要好生照看。
是以自出了那事,杜檀之不僅要在外辦差,一樣要管着内務,京都府衙的推官哪裏是那樣好做的,簡直分身乏術,幸而後來娶了柳沐禾,才把家中大小事情都脫手出去,整個人如同卸下重擔一般。
想到這裏,杜檀之越發地感謝起妻子來。
顧延章卻是笑道:“我哪裏會笑話你,我同你也是半斤八兩,内務之事半點不通,全數交給内子打理,幸好我家中那一位得力,不需我費心思。”
又道:“大柳先生家中的教養自是更不必說,你娶了他家的女兒,如今想來日子倒是松快了。”
杜檀之忍不住輕笑道:“也是全看緣分。”
十分高興的模樣。
顧延章又道:“我上回聽内子說,你當日娶柳家姑娘,同先生說過,絕不納妾?”
杜檀之道:“确有此事,你看大柳先生同厚齋先生,一人不納妾室,一人家中妾室衆多,家風對比何其鮮明?”
又道:“若說不愛新鮮顔色,那是假的,隻是一旦有了妾室,家中便再無甯日,便是同一母所出的兄弟之間,都還有偏心之說,更何況有了妻妾之分,朝中爲官,本就要小心行事,若是家宅不甯,每日應付家中都不夠了,哪裏還有功夫辦差。”
他道:“我家中據說從前還有幾分薄财,可自我隻記事起,就已是過着苦日子了,說句老實話,當真是苦怕了,好容易現在有了起色,再不願折騰,實是折騰不起。”
“再說早先已是做了諾言,人無信則不立,若是叫旁人知道了,我今後也不用立足了。”
這等從“利益”出發的話語,反倒顯得更誠實。
顧延章今日與他聊了這許久,觀其人品,看其言行,心知這是個靠譜的,有心要幫一把,便道:“既如此,我也不怕多一句嘴了,前幾日你我家中那兩位去了大佛寺,回到之後,内子便來問我,若是将來她無子嗣,我當如何,又問我納妾、通房等事,我當時并不知曉,此刻倒是悟了,怕不是你這一廂的事情?”
杜檀之苦笑着點一點頭,道:“雖是家醜,延章乃是君子,也不怕與你知曉。”
便把杜老太太兼祧等語略略說了,又道:“已是同内子交代清楚了,本以爲再無此事,誰想女子心思細膩,竟是依舊挂念着。”
顧延章搖頭道:“杜兄此舉治表不治裏,你哄了老太太,偏生老太太也不是傻的,難不成你攔了姑子,她便不想要重孫子了?況且攔得了人進門,難道還攔得了人出門?老太太要外出,你可擋得住?叔父的子嗣不解決,老太太終歸時時要挂念着,你家那一位正是看得透,才看不開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