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深秋,天氣轉涼,顧延章見諸事盡畢,擇了個吉日,特去同良山書院的掌院請退。
柳伯山原已幫着打過招呼,果然那掌院勉勵一番,又囑咐他将來好生進學,待延州一應事宜辦妥,仍舊随時可以回來雲雲。
他簡單領了退書,同諸位師長辭别一回,最後才與同窗友人說了。
顧延章在良山書院就讀了好幾年,與衆人相處甚好。他自延州而來,并不避諱自己的家狀,人人皆知他是商戶出身,滿門被滅,卻依舊性情豁達,心胸開闊,并沒有半點狹隘之處。
每回旬考他都拿的首名,然而全無自傲自驕,答起旁人的問題來,也是盡心盡力,毫不藏私。他學問人品俱好,又因家門情況特殊,人人說起,都先誇一番,再歎一番,連嫉恨的都少。
此時顧延章一說起要回延州,諸人吃驚不已,俱是不舍,等得知次日便要走,更是措手不及,連忙湊了分子,要給他當晚辦一桌辭别宴,又要次日給他長亭十裏相送。
前者是文人間常見的禮儀,顧延章自然不會拒絕,他一口答應下來,又推說次日書院仍要上課,心意已領,叫在座不用再送。
這一廂顧延章已經收拾收尾,便待出發,另一廂那錢孫氏緩了許多日,眼見女兒時時拿眼睛來看自己,雖然嘴上不說,可那意思已是十分清楚。
她雖然仍是一口氣堵在胸口下不去,可事情拖來拖去,總要面對,不得不找了時間,特去尋一趟女兒。
錢孫氏把情況簡單說了說,勸了錢芷半日,又道:“也不是太要緊,橫豎書院裏頭還有不少文武出色,家世也好的,咱們好生挑一個,未必比那楊義府,顧延章差!”
錢孫氏見女兒一張臉原本還笑着,那笑眼見慢慢褪去,低着頭,連話都不說了,更覺得自家胸口又疼又悶,她道:“都是爲娘的不好,不曾想……唉,你要怪,就怪我罷!”
錢芷聽了這話,擡起頭來,問道:“娘,那顧延章定的親,不知道是哪一家的閨秀,比起我又如何?”
錢孫氏見女兒這樣執着,實在是心中又緊又疼,想到丈夫說的那一席話,隻得違心勸道:“你管他這樣多做甚,總歸是已有了親事,再不要想這個人了!”
錢芷聽了,隻垂着頭,過了許久才低聲道:“我曉得了,娘,你叫我一個人靜一靜。”
錢孫氏能說的話都已經翻來覆去說了許多遍,也知道這種事情,還得女兒自家想開才行,隻得交代丫頭好生照料,這才挂着心事走了。
親娘一走,錢芷立刻攆開了丫頭去外間,自己伏在内廂房的桌案上哭了一場。她心中又氣又恨,怄得狠了,隻得躺到床上,又捂着臉哭了一回。
她一面哭,一面想着之前那些個将來生活的構想,以後生幾個孩子,買怎樣的院子,同顧延章如何生活,房舍怎的布置,俸祿怎生分配,此時都落了空,倒顯得自己又蠢又傻。
她心中難過,翻身起來,去箱櫃裏翻出一個小匣子,用貼身的鑰匙打開,把其中顧延章的文章取出來,湊到桌邊的蠟燭上,對着火苗燃了,丢到一旁的面盆裏,隻看着那紙頁燒成灰燼,這才靠在床頭上,又嗚嗚地哭起來。
她越哭越是不服氣,抽抽噎噎地爬将起來,去到妝台上,對那一面銅鏡,把自己一張臉看了又看。
錢芷長相肖母,又多了幾分柔美,在薊縣當中算得上是頂尖的,此刻哭了幾場,更顯得眼波如水,面似桃花,自己看一回,隻覺得怎麽看怎麽可憐。
她站起身來,走到床邊上,那裏立着一面大銅鏡,足有一人高,是錢孫氏才給她從湖州特求買回來的,說是要給幺女特帶出去做嫁妝。
這一面鏡子又光又亮,比起那些被磨得半花的要好上不曉得多少倍,此刻立在鏡子面前,裏頭立時顯出一個身姿曼妙,花容月貌的少女來。
錢芷虛歲早滿了十七,這一府門第在薊縣本就是首屈一指的大族,她又是幺兒,從小嬌生慣養的,無論吃的用的在當地都是頂尖,她如今對着鏡子一照,十多年的精心護養成果便體現出來,玉面纖腰的,果然除了少女的青澀,還有些許女子的瑰姿,十分好看。
她站了片刻,又想一回,這薊縣又有幾個出挑的學子文才武才都及得上那顧延章,心中實是不甘。她躺回床榻,閉上眼睛想了許久,一晚上也不曉得是睡了還是沒睡,清晨醒來,已是拿定主意。
錢芷年齡不大,也未經過什麽事情,隻以爲天底下沒有事情是會不順自己意的,頭一回遇上這樣不遂心的,也是頭一回連親生母親都幫不上忙了,隻渾身升起一股子不服。
她把事情想了又想,沖動之心怎樣都壓不下來,等到下午,自去尋了才下學的錢四郎。
錢四郎還不曉得自家妹妹的親事生出了這樣多的波折,他聽得對方提的要求,驚道:“你要去見一見顧延章?”
他着實是吓了一跳,聲音不免有些大,錢芷急得用力踩了他一腳,又扯着他的袖子道:“四哥,你可小聲點罷,想叫天底下都聽見呢!”
錢四郎連忙噤了聲,問道:“你去見他做甚?真要選中了,叫爹娘同他說便好。”
錢芷并不打算把實情告知對方,相反,她更希望自家四哥一直這樣誤會下去。
如果隻是想要相看一回可能的婚姻對象,這并不算是多出格的事情,可若是對方已經有了親事,自己這個舉動,着實是十分說不過去,無論兩人感情再好,四哥也是不會答應的。
錢芷壓着心跳,道:“我想自家看一眼,也不要爹娘他們安排相看,這樣毫無準備的,應當更容易見到他的性情。”
錢四郎雖不太樂意,可錢芷主意已定,求了許久,眼淚都要落了下來。他與這幺妹感情甚笃,着實見不得她這樣,隻得勉強應了,又道:“我先去找人去探一探他這幾日安排,到時把你帶在身邊,看能不能路上偶然遇上一回,真見了面,你隻在後面躲着,不許多話!”
錢芷破涕爲笑,急忙點頭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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