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曦着實松了一口氣。
幻音陣外。
“打聽一下,随虞浚息回京述職的,都是哪些将領。”唯恐楚瀚聽不明白,奚曦眸光幽異,直白地吩咐道:“蔺九桐可是留在荊州?”
楚瀚望着少女,南安侯不在荊州,少女終于是要對蔺九桐出手了嗎?
“蔺将軍本來不在随侯爺回京的将領的名單内,可是,侯爺剛剛都出發了,又折轉了回來,傳了蔺将軍也随同回京。”楚瀚回禀道。
奚曦笑了。
浚息是想到了這層,刻意防備她嗎?
奚曦負手背後,轉動着玉箫。今天臘月十九,浚息怎麽都要在齊國京城過完元宵節吧。最早也是正月二十之後才回來荊州。一個月的時間,以她的天賦,足以将《無憂曲》掌握的爐火純青。到時候,蔺九桐,浚息,她一個也不會放過。
奚曦仰首望着缤紛的晨曦。
她,喜歡上了浚息。
殺了浚息之後,她可能會覺得痛苦。但長痛不如短痛。這是一段錯誤的感情。她勢必要埋葬它!
……
齊國京城,南安侯府。
上陽長公主蕭寶柔居住的芙蕖閣的卧寝裏,上陽長公主正喝着酒。
奚曦根本就沒有酒量。而這一年,原本亦沒有酒量的上陽長公主,因爲日日都有飲酒,酒量卻是突飛猛進!
想到荊州,浚息和那個小妖精,長公主白日裏抑郁。而每個夜晚,她也要喝那麽一杯加了安神藥的酒,才能入眠!
那個小妖精……
聽說,浚息寵愛極了她。任它是昆山之玉,還是東海之珠,浚息一應給予她,隻爲她無聊之際扔進水裏玩。
聽說,她的吃穿用度,她這個長公主竟然望塵莫及。
聽說,浚息屢屢爲她花心思舉行浪漫盛事,隻爲她一個歡顔。
聽說,黑虎山剿匪之時,她被挾持了,浚息竟然以他自己的性命,換取她的平安。
聽說,浚息帶她去檢閱齊國的百萬雄兵了,這一閱軍,就是大半年。實爲閱軍,其實,是帶她去齊國大江南北遊山玩水……
長公主伏案喝酒,她,才是浚息的妻子啊!
這一切本該是屬于她的待遇!
然而,她擁有的是什麽?八年冷落,夜夜空閨!
她的奶娘容姑姑常常爲她唉聲歎氣。跟她一起長大的貼身宮女如意則勸谏她去到荊州,行使她作爲正室的權利!
是啊,她是浚息的正室!
可是,她卻不敢,去到荊州,行使她作爲正室的權利!
不僅不敢去行使她作爲正室的權利,她甚至不敢去荊州!
從前,她不敢去荊州,是怕讨浚息嫌棄,所以安分守己地待在齊國京城的南安侯府。渴望浚息的回心轉意。如今,後院都起火了,她還怕浚息的嫌棄做什麽呢?可當她終于生起去荊州的心思,她猛然發現,她不敢去荊州!
她一見傾心初識浚息的時候,浚息是皇兄身邊的伴讀,她是金枝玉葉的公主。
她得償所願嫁給浚息的時候,浚息是掌軍百萬的三軍主帥,她是金枝玉葉的公主。
到現在,浚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南安侯,她還是那個金枝玉葉的公主。
她的身份從來沒有變更過。她增加的隻有年齡,從上一任皇帝的女兒,到這一任皇帝的妹妹,從公主,到長公主。而她的丈夫,卻早已不是她初識時的皇子伴讀,她嫁給他時的三軍主帥。她的丈夫,現在是她皇兄都忌憚三分,滿朝文武都不敢撄其鋒芒的南安侯!
——滿朝文武都已知道她丈夫身邊的小妖精,是魏國主帥奚濱的餘孽,卻沒有一個臣子敢對她皇兄上書。而她皇兄更是佯作不知。
——她丈夫常年駐軍之地的荊州,繁華堪比京城,俨然已成他南安侯的小南國。
浚息這些年狂妄,霸道,暴虐,行事愈發我行我素,樁樁件件,都是殺頭大罪,是大不敬的。她卻不在乎他是大不敬還是大敬,不在乎他會不會大逆不道謀篡她蕭家的江山,她甚至可以不去在乎她皇兄齊帝蕭寶焱,隻要他愛她,不,哪怕他不愛她,她也願意,對他奉上她的所有,哪怕是背叛她的姓氏。
她是這樣愛浚息,可是浚息不愛她啊。
他以前執念着那塊殘花敗柳的破玉,他現在寵愛着那塊殘花敗柳的破玉生下的孽障!
她不敢去荊州。她的人賀畢雖然在荊州,可是荊州是浚息的地盤,她甚至不敢給賀畢下達任何不利于那個孽障的指令!
她什麽都做不了。她天天唯有借酒澆愁。
借酒澆愁,愁更愁!
長公主的卧房外,想着這一年鎮日借酒澆愁的長公主,容姑姑和如意都是歎了口氣。
這時,一個内監風風火火地跑近。
“做什麽,公主的卧寝之外,冒冒失失的!”容姑姑訓斥道。
“姑姑,如意姑娘。”内監滿臉歡喜,喘着氣,報訊道:“侯爺……侯爺,回京了!”
……
浚息帶着軍師南宮赟,先鋒官林滘,中軍大人徐輝,還有蔺九桐,以及一隊黑甲衛,和……玉琛及他的兩個随從,騎着快馬,臘月十九從荊州啓程。因爲離過年還早,并沒有太過急着趕路。白日策馬,夜裏在驿館歇息。但快馬腳程快,臘月二十四,浚息一行人便抵達了京城。
到京城後,玉琛便跟浚息分道揚镳了。玉琛自回去了禦史府不提。浚息一行人則往另外的方向策馬而去。
将抵達京城的南安侯府時,林滘問道:“侯爺一路風塵仆仆,路途勞頓,是要先回府休整歇息嗎?”
“回虞閥虞家!”浚息過府門而不入。他若未成婚,路過自己家門前,自當先回自家休整一下,洗去一身的風塵仆仆。可是,現在他的家裏,住着他名義上的妻子上陽長公主。回家甚是煩擾。
……
卧寝内,聽聞浚息回京的訊息,長公主卻有些不相信。
“浚息過去七年都沒有回來京城,今年他有了那個小妖精,怎麽會回京?”長公主本就喝了酒,聞此訊息更是恍惚。
“是真的!公主!”如意歡喜回禀道:“侯府門前的侍衛來報訊,小松子剛剛來回禀的。守門侍衛親眼看到侯爺帶着随從,從侯府門前策馬過去了!”
“他都到了家門口,怎麽不進來呢?”長公主恍惚站起,轉而又慶幸道:“浚息此刻沒入家門也好,你看本宮現在是一副什麽樣子?快,快,備香湯,本宮要沐浴淨身,梳洗更衣!”
“是!”
……
虞閥本家。
浚息沐浴更衣後,剛祭完祖,從宗祠出來,一個二九少年便緊趕着迎了上來。
少年的容貌與浚息頗有幾分相似,氣質卻迥然不同。儒袖翩翩,俊雅風流。他正是齊國名滿天下的第一文人雅士“望舒公子”,浚息孿生哥哥虞長卿的兒子,浚息的親侄子虞望舒。
“叔父!”望舒抱住浚息。
浚息笑道:“你既非女子,又非小兒,抱我做甚?”
“一年多不見叔父,我想叔叔了!”望舒道。
“想我怎不過來荊州?”
“這一年來,侄兒遊曆列國,樂不思蜀。侄兒也是趕在年關前回來的齊國京城。前日剛回的家。今日猛不防聽到叔父回家的消息,趕緊過來宗祠确證,先前侄兒還以爲是家裏人謠傳呢!”
“呵!走,我們去下盤棋。順便聊聊你這一年來遊曆列國的見聞。讓我看看你整個人長進了多少!”
“叔父長途跋涉,旅途勞頓,回家後還沒歇息呢!侄兒不敢擾了叔父的休養。”
“我不累。”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其他的不說,棋道上,叔父如今可不見得是我的對手。”
“是嗎?”
……
望舒的天分極高。浚息一路奔波到底還是有幾分疲累,加之并不如望舒一般清閑,常常鑽研棋道。浚息輸棋了。
“叔父,承讓了。”望舒道。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可切莫驕矜。”浚息囑咐望舒,“你的天分确實極高。可我也已見證過,比你的天賦更高的人。她不僅是女子,還要年輕你兩歲。”
望舒笑問,“叔父是在說小嬸娘嗎?爲何不帶回京來。”浚息那些風雅之事,天下皆知,望舒自然也常常聽聞。
“齊國京城文武百官私下應該都在議論她的身份,她畢竟是奚濱之女。我公然帶她這個已經被處斬了的敵國欽犯回京,無異于藐視君權。即便陛下不說什麽,總會有一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言官進言。到時群情激憤,不好收場。我畢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浚息黑眸幽深,“我不去計算後果,公然帶她回京,隻有一種可能。”
“什麽可能?”
“我打算娶她。”浚息道:“我肯爲了她,跟長公主和離,打算娶她了。方才會帶她回京。”
浚息自與長公主婚後,八年了,終于回來京城。望舒是知道浚息對長公主沒有感情的。“叔父不愛長公主,也不愛她,對嗎?”
浚息看着望舒,“你知道了些什麽?”
“今年,我知道了些昔年秘聞。關于父親,叔父,還有天下第一美玉。”望舒望着浚息,“十七年前,父親,叔父,都愛上了天下第一美玉玉奴夫人。而玉奴夫人心儀叔父。父親從此與叔父生了嫌隙。卻不想叔父也沒有與玉奴夫人終成眷屬。玉奴夫人嫁給了魏國主帥奚濱,父親從此一蹶不振,離開官場,放棄了大好前程,偏執瘋癫地行走江湖;而叔父爲了奪回玉奴夫人,投筆從戎,十數年來,與魏國主帥奚濱征戰沙場。”
望舒望着浚息,開始揣測道:“奚濱終于陣亡了。玉奴夫人也殉情了。聽說玉奴夫人的長女奚曦小姐,與其母容貌有七分相似,所以,叔父将她從荊州的斷頭台上瞞了下來,欲讓她代替她的母親,陪伴叔父的餘生,是這樣嗎?”
望舒勸谏道:“叔父,奚曦小姐還不滿十七歲。您對她隻寵不愛。您這樣做,不會毀了她嗎?”
浚息看了望舒一陣,“也不能說隻寵不愛。我還是喜歡她的。很喜歡。若我對她的感情,會毀了她,我會和她一起下地獄。我隻知道我不能沒有她。否則,便如你的父親一樣,漫漫人生,何以爲繼?我會活不下去。”
望舒沉默。
“最近有見過你的父親嗎?”浚息問望舒。
望舒道:“我有一年多沒有見過父親了。父親這些年行走江湖,偏執于武藝。他的天賦又好,武藝上的進境一日千裏,在江湖上難逢敵手。又有叔父派出的高手暗中保護他。總之性命是無虞的。”
望舒悲苦笑道:“說起來,無論是我對父親的感情,還是父親對我的感情。都不及叔父。翻年我滿十九歲,父親和叔父是孿生兄弟,翻年都是三十三歲。我是父親十三歲那年,被府中動機不純的侍女下藥勾引,那位侍女後來有的我。我的母親不爲父親所喜,我的出生更不爲父親所喜。名滿天下的望舒公子,于父親而言,隻是人生的一個污點。”
“不必太過在意于他的想法。”想起孿生兄弟,浚息也是心中恨痛:“是污點的不是你,而是他。這些年來,他唯一做的讓我滿意的一件事,就是生下了你。他年過而立沒有成婚自不必提,我的婚姻也是形同虛設。不孝爲三,無後爲大。還好,他當年生下了你。不至于讓我們這一房絕了後嗣。”
“叔父還年輕。隻要叔父願意,做父親隻是時間的問題。”望舒笑道。
“睿智如你,知道我此生不會再碰她之外的女人,我若有後嗣,必爲她出。你不勸谏我對她放手了嗎?”浚息笑問。
望舒笑道:“也要叔父能放手不是嗎?”
浚息望着望舒,“勸誡和敢勸誡我對她放手的人,隻有玉琛和你。玉琛是因爲是她的舅舅,而于你而言,她隻是一個陌生人。望舒公子名滿天下,别人都道是因爲我的權勢,和你的滿腹經綸,其實不然。你之所以讓天下人折服,是因爲你的德行。——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勸誡我對她放手,隻是你這些年兼濟天下所做的最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其實我也不能做到事事慈悲。”望舒望着浚息,笑道:“譬如,叔父和小嬸娘。我便希望叔父幸福,哪怕代價是,她的萬劫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