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十分的低沉溫柔,尾音卻慢慢的按了下去,越發虛無缥缈了起來,繼而消散在那一片杳無邊際的黑暗裏。
顧舊年又一次被驚醒了。
“舊年……”
耳畔傳來男子低沉溫柔的呼喚,和夢裏的那個聲線有幾分相似,卻少了幾分清冷優雅,多了幾分冷漠肅殺。
此時正直夤夜,眼前是流蘇暖帳,男子伏在床邊,握住顧舊年冰涼的手指,卻因爲顧舊年輕微的動作而被驚醒。
“我沒事……”顧舊年輕輕垂下眸子,幾乎是下意識的縮回了手,無論是多少次,隻要明深接近她,她總會感受到那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可是她并不知道這種感覺到底是從何而來。
明深也收回了手,眼底深處有一抹冷淡黯然之色,臉上卻含着淺淺溫柔的笑意,伸手摸了摸顧舊年的額頭,柔聲道:“現在還早呢,你在睡一會兒,好嗎?”
顧舊年側過頭,背對着明深,隻是低低的應了一聲,然後就一言不發。
借着燭光,她看見眼前的牆壁上,正好可以倒映出明深的影子,那影子漆黑幽暗,似乎是通往幽谲鬼道的入口,既血腥又深邃,顧舊年的神色有些茫然無措,怔怔的看着這影子,有些瑟縮地向被子裏鑽了鑽,卻還是感覺到有些冷。
這情景落在了明深的眼裏,他将顧舊年的被角理了理,接着俯下身子,在顧舊年墨黑色的長發上落下了一個輕柔的吻,然後才轉身向外走去。
顧舊年一動不動,視線仍停留在牆上的黑暗影子上,直到影子漸漸地移開,然後消失不見。
她這才閉上了雙眼,淚水卻無聲無息的滑落,濕了枕頭。
沉沉夜幕下,偌大的宮殿十分的清寒凄冷……
……
晨曦的淺色落在了精緻優美的窗棂上,也映上了顧舊年蒼白如紙的臉頰。
她身上隻穿着一件單薄的月白色裏衣,墨黑色長發柔順的披散而下,墨黑與月白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色調,卻完美的混合出一種奇異優雅的美感。
“初雨。”顧舊年的視線落在了梳妝鏡裏那個臉色蒼白的自己,然後輕聲開口,問道,“明深……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顧舊年身後,溫柔的替顧舊年梳發的侍女,動作沒有任何的停頓,她道:“陛下是一個很好的人,對姑娘也很溫柔呢。”
陛下。
那就是明深的身份。
那還是半個月前,顧舊年第一次醒來。
腦海昏昏沉沉的,意識也混亂而不清晰,勉強的睜開眼,視線也是一片模糊。
“舊年,你醒了……”男子正坐在顧舊年的床沿,關切的注視着顧舊年,眉間眼底,全然溫柔。
顧舊年彎了彎眉,十分艱難的理解着男子話中的含義,眸子裏一片茫然之色,也并不是她不能理解,隻是她不明白,男子話中舊年二字,是什麽意思。
那是她的名字嗎?
許是察覺到顧舊年的異常,半晌,男子才試探着問道:“舊年,你知道我是誰嗎?”
顧舊年搖了搖頭。
失憶?
男子一時之間隻怔怔的看着顧舊年,眸子裏有些複雜的神色,說不清到底是憂傷還是欣喜,總之,千般心緒,最終隻化作一句安慰:“沒關系,忘記了也無妨,就算是永遠都想不起來,也沒有關系……”
那尾音有些悠長,話裏的意味讓人琢磨不透。
他伸手輕輕的撫摸着顧舊年的臉頰,顧舊年的身子卻不由自主的戰栗起來,一股血腥凜冽的氣息從男子身上傳來,他溫柔的笑意落在顧舊年的眼底,卻像是幽冥厲鬼一般的猙獰可怖。
男子收回了手,他低頭貼着顧舊年的耳畔,顧舊年甚至能感受到男子身上的溫熱氣息,隻聽他輕聲道:“我叫做明深,你叫做顧舊年,記住了嗎?”
顧舊年點頭。
從那以後,顧舊年就住在了這個宮殿裏。
偌大的宮殿裏卻隻有廖廖數人,算上顧舊年自己,也不過十幾個人罷了。
落雲宮,便是這座宮殿的名字。
明深每一天都會來,隻不過有時他深夜才來,那時候顧舊年已經沉沉睡去,明深就會在顧舊年的寝殿停留那麽一會兒,然後再回去。
這一切對于顧舊年來說,太過遙遠了。
她沒有記憶,沒有過去。
隻有夢裏那十二個字,讓她有些熟悉而又溫暖的感覺,卻十分的短暫,再然後,就是一片黑暗。
她知道帝王意味着什麽,卻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那個對她溫柔如水的男子,竟然是帝王。
她是明深的妃嫔嗎?
顧舊年蹙起秀長入鬓的眉,艱難的回憶着她的過往,落雲宮裏的所有人都對她的身份諱莫如深,甚至她去問明深的時候,明深也隻會溫柔的說上這麽一句。
“你會想起來的。”
我……會想起來嗎?
會不會,永遠都遺忘呢?
回憶對于顧舊年來說,是十分奢侈的東西,就連一絲一毫,她都無法擁有,隻能在他人口中的縫隙裏,艱難的找尋過往,然後在臆測和推想中消磨時光。
她的視線,落在了眼前绮麗優美的琴上。
琴身精緻典雅,琴尾的月紋绮麗繁瑣,銀白色的琴弦在陽光的照耀下,越發的好看動人,月绮二字在琴尾雕镂,字迹飄揚而又悠遠,似乎不經意間就會從琴身離去,可是在認真看去,卻發現它一直停留于此,從未變過一分一毫。
顧舊年的指尖,按在了琴弦之上。
……
當明深走進落雲宮時,看見的,便是這麽一副景象。
顧舊年一襲月白衣衫,坐于琴前,白皙纖細的手指撫着琴弦,凄婉哀傷的音調便從琴上傾瀉而出。
她的神色始終是那麽平淡的,即便在那決絕悲怆的琴聲中央,也絲毫沒有被自己的琴聲感染,仿佛這琴聲是他人所作,而她,隻是一旁的聽衆。
不知過了多久,那凄涼的琴聲才緩緩的平息下來,隻是餘音缭繞,整個庭院中一種濃郁的悲涼凄怆氣息,經久不散。
顧舊年的手指按在了琴弦之上,未有一音瀉出,她的神色仍是那樣的平靜,心底也如同表面那般波瀾不驚。
“好色而不淫,悱怨而不傷……舊年,想不到你的琴藝竟然能有如此境界。”明深不知道何時到了從顧舊年身後,然後擁住了她,低笑着道。
顧舊年的身體又忍不住顫抖了起來,一個極高的調子從琴上铮然躍出,顧舊年的手指一下子被琴弦劃破,她蹙了下眉,隻見鮮紅的血珠從指尖湧出。
好色而不淫,悱怨而不傷?
或者說,是她忘記了該如何去傷吧,那一首哀怨凄涼的曲子,她隻記得曲調,卻忘了曲魂,不知道該如何去傷,應該怎樣去傷,徒有其表,卻失去了内心。
明深有些心疼了起來,他握住顧舊年的手,然後将顧舊年被劃破的食指,含進了口中,那溫柔如水的視線,就這麽看着顧舊年,顧舊年連忙側過頭去,躲開明深的視線,灼熱的溫度從指尖傳來,她想要收回手,卻被明深握住。
“沒事的,你可以放手了。”顧舊年垂下頭,聲音極輕,另一隻手隐在袖低,攥的緊緊的,不知道是不安還是别的什麽情緒。
從明深身上傳來的那種凜冽血腥氣息,讓顧舊年有一種想要逃避的感覺,她甚至透過那血腥氣息裏,看見了狼煙四起,屍山血海,看見了無數人倒在了血泊之中,再也不能站起來了。
明深看着顧舊年不安緊張的神色,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揉了揉顧舊年墨黑色的長發,将她柔順的長發弄得有些淩亂,卻多了幾分肆意散漫的美感,這才松開顧舊年的手,有些漫不經心的笑道:“舊年,不如你和我回宮吧。”
顧舊年搖頭,她隐在袖子底下的手揉了揉剛才被明深含在口中的手指,溫熱的感覺還在指尖徘徊,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落雲宮修建在皇城之外,先帝意欲修一處宮殿供閑暇玩樂,最後卻又荒廢了下來,這一處宮殿,也就漸漸被人遺忘,顧舊年卻是在這裏醒來,這其中,若是說沒有任何的原因,顧舊年自己都不相信。
“你就這麽不想和我回去嗎?”明深的聲線十分低沉,他溫柔的目光注視着顧舊年。
“皇宮裏有很多人吧。”顧舊年垂下眸子,她近乎是直覺一般的,對于皇宮有一種本能的厭惡,“我不認識那些人。”
“沒關系,你不去理會那些人就好了。”明深上前一步,兩個人的臉幾乎貼在了一起,顧舊年下意識就要退後,卻被明深擁住了,“如果你不想去的話,留在落雲宮也可以,我答應過你,不會勉強你的。”
這一瞬間,明深身上的溫柔氣息,讓顧舊年幾乎忘記了那種血腥凜冽的氣味。
這句話不是顧舊年第一次聽到了。
那是顧舊年剛醒來沒多久的時候,每天總有很多苦澀難喝的藥,顧舊年臉上向來平靜的神色每每在那個時候變得苦兮兮的,眉毛也幾乎蹙成了一團。
那時候明深每一次來落雲宮,就會看見初雨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表情,因爲顧舊年又沒有按時服藥,或者應該去掉按時二字,因爲顧舊年就是沒有服藥。
明深端着藥碗,坐在顧舊年床沿,這是初雨重新加熱過的,他吹了吹,然後輕輕抿了一口,溫度倒是正好,隻不過味道的确讓人難以接受。
“乖,喝藥。”明深的口氣就像是哄小孩子一樣,溫柔的幾乎要滴出水來。
顧舊年雙手抱着膝蓋坐在床上,看着那黑漆漆的藥水,臉色就苦了下來,使勁搖了搖頭:“好苦,我不要喝……”
聲音裏雖然有些對藥水的嫌惡,但聽起來就好像是在撒嬌的甜糯感覺。
明深不由得苦笑了起來,十分無奈道:“不喝的話,你怎麽才能好起來?”
“我昨天也沒喝呢,不會有事的。”顧舊年一臉認真的看着明深,然後表情又有些可憐兮兮的樣子,“我真的不想喝呢,你不要勉強我好不好?”
“好吧。”明深隻好将藥碗放在了一邊的桌上,又向顧舊年的方向靠近了一些,伸手将顧舊年攬在懷裏,“我答應你,不會勉強你。”
這是第一次,顧舊年在被明深靠近的時候,不會下意識的躲避,也不會因爲血腥氣息而戰栗顫抖。
然後十分安靜的伏在明深的胸前。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了,即便在那種溫柔如水的氣息掩蓋下,顧舊年依舊感受到了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于是她推開了明深,向後退了兩步,神色有些慌亂和不安。
“明深……”顧舊年很快的平靜了下來,擡眸看向明深,眸子裏有着冷冽之色,音色也有些冰涼,“我到底是什麽人?”
這一刹那的表現,是顧舊年從半個月前醒來到剛才的時候一直沒有過的,之前她一直沉靜的如一泓清泉,沒有過多的情緒,卻甜糯的讓人想要接近,但是現在,顧舊年卻清冽的猶如深冬寒冰,冰涼刺骨。
“你會想起來的。”明深的手指一下子攥緊,臉上的神色卻沒有任何的變化。
“如果……我永遠也想不起來呢?”
“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顧舊年又向後退了一步。
是那個夢。
“從今以後,隻有你我,再無分離。”
隻有十二個字。
顧舊年又垂下了頭,神情沉靜如水,眸子裏也沒有了之前的冷冽神色,就好像是一個精緻安靜的人偶,卻沒有生機。
明深上前一步,将顧舊年擁入懷中,這一次,顧舊年沒有任何的動作,眼神也十分的空洞,明深輕輕的撫摸着顧舊年的背,試圖安撫顧舊年,隻是他的神情有些陰沉冷厲。
他是那麽的喜歡顧舊年啊……
但是,顧舊年心底始終還是記着那個人,就算遺忘了記憶,也始終不會忘記那個人嗎?
爲什麽,一定要是那個人呢?
明深已經是天下之主了,他是帝王,那秀麗如畫的江山,傾國傾城的美人,所有一切美好的事物,隻要他想要,他都可以擁有。
但是,唯獨那個人……
那個人會奪走屬于他的一切。
那個人!
明深的眼底陡然顯現一抹殺機,抱起顧舊年走進了寝殿之中。
顧舊年此時陷入了一種十分昏沉的狀态,依稀有什麽東西在眼前浮動,她想要伸手去抓的時候,卻什麽也沒有抓到,隻有一片虛無的光影。
“嘻嘻,舊年,寫不完可是要被越師父罰的呢,我已經寫完了哦~”
“啊……青裳,你快幫我抄幾遍,不然我真的寫不完了呢。”
“我才不管呢,除非,你把越師父給你的冰塔給我~”
“那我還是自己抄吧,想要冰塔,想得美。”
淺青衣衫的少女在顧舊年眼前站着,然後對着顧舊年招了招手,笑了起來,那笑意如春光溫暖燦爛,将半江浮冰都融化,卻在突然之間,那淺青衣衫的少女又漸漸地消失在顧舊年的視線裏。
“青裳!”顧舊年隻感覺心底忽地抽痛起來,心如刀絞一般,等到睜開眼睛之後,看到頭頂明黃色的流蘇,她這才意識到,這裏是寝殿,她又做夢了。
夢境越來越清晰了,以前隻有虛無缥缈的聲音,現在卻已經能看清夢境裏的人了,也許一直這樣下去,她就能想起全部的事情了。
她側頭看去,明深正躺在她的身邊,這讓她的身體一下子僵硬了起來,幸而這張床十分的大,她和明深之間還有着不短的距離。
顧舊年伸手揉了揉眉心,她真的很迫切的想要知道,被自己遺忘的到底是什麽。
青裳……那個少女,又是什麽人呢?
她将視線落在了明深的臉上。
明深此時的模樣十分的冷冽,和他之前溫柔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像,竟然是那般的冷漠而又肅殺。
顧舊年知道,明深一定很疲倦,白天要處理國事,很多時候,他到了深夜之時才有些許空閑,卻又到落雲宮來,在這裏停留不過片刻,就要再回去上早朝。
隻有難得的幾次,他可以早一些來到落雲宮,但是這種情況卻也是極少見的。
明深是一個明君,這是顧舊年所知道的。
如果顧舊年答應明深和他一起回宮的話,也許明越就不會這麽疲倦了。
但是……
顧舊年無論如何也不想去那裏。
皇宮這兩個字對于顧舊年來說,和煉獄沒有任何的區别,皇宮就是個華麗的囚籠,将無數人囚禁在其中,要麽死,要麽終其一生被要被束縛。
其實就連這落雲宮,也讓顧舊年感覺到深深的不安,她從骨子裏不喜歡這種華麗的宮殿,她不屬于這裏,對于顧舊年而言,她最想要的生活,不可能是在這裏。
所以,明深永遠也不可能給她想要的。
因爲他是帝王……
在他擁有他所有一切的同時,也已經注定了他這一生都會被皇宮所束縛住,永遠也不可能解脫,直到死。
顧舊年就這麽胡思亂想着,不知道何時那困倦之意襲來,她才沉沉睡去。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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