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文儒雅的男人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手中這本早就寫不出來“此世之事”的書籍緩緩合上,不再準備敷衍周離。他擡起手,輕輕在周離面前停頓一下,瞬間,周離身體各處的“粘稠”消失殆盡,那些煉獄般的景色也緩緩褪去。
紙張,墨字,筆。
文學之神腳下踏着千萬種不同語言的文字,筆與紙交錯疊嶂的山峰上倒映着日月。托馬真看向周離,淡然地問道:“所以,你是誰?”
“您果然失去了權柄。”
在感慨一聲後,周離坐在了托馬真“放置”在他身後的凳子上,他擡起頭,回答道:“您現在已經無法感知外界了,對嗎?”
“沒錯。”
似乎是認爲沒有隐瞞的必要,也可能是性格使然,托馬真點了下頭後直接了當地回答道:“在我當年被吞噬進虛假的靈魂世界後,我就已經無法感知外界了。”
“死幽之神死了。”
周離也同樣直接,在聽到這句話後,一直表現的“萬事盡在掌握”的托馬真瞬間愣住了,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周離也沒有多說,隻是默默的看着他,過了一會,托馬真似乎明白了什麽,釋然的長歎一聲。
“卡茨嗎…”
有些欣慰,又有些落寞的話語讓周離察覺到了些東西。托馬真複雜的笑了笑,随後對周離說道:“他是怎麽死的?”
“祂觸犯了規則,強制查看了一個蘊含着一個國家的靈魂的記憶,然後被規則剝奪了權柄,最後被兩個種族殺死了。”
“是你做的嗎?”
面對作爲十二刻神明之一的托馬真的詢問,周離沒有任何避諱,開口回答道:“是一個叫…”
等一下,木奇先生叫什麽來着?
周離突然怔住了,這個問題直擊靈魂深處,因爲他直到現在都不知道木奇先生的名字,沒來得及多想,周離改口道:“是那個國家的領導者殺的,還有虛空一族。”
“嗷。”
托馬真點點頭,随後他沉思片刻,對周離問道:“你也參與了殺死祂的行動,對嗎?”
沒有否認,周離默默的看着托馬真。
“怪不得你察覺出了我的計劃。”
複雜的笑容出現在了托馬真的臉上,他擡頭看了看周圍的文字與書籍,歎息一聲後對周離說道:“你說的沒錯,我确實是自己進入了虛假的靈魂世界,想要殺死自己。”
“我想給人類,留下一點希望。”
虛假小看了文學之神,或者說,他小看了現代人類的創造力。
他自己沾沾自喜的權謀和計策,都是基于遠古時期黃金時代的人類文明。在黃金律法下的人類可以說是在天堂中生活,他們就像是剛出生的孩童,被古神們寵愛着,不讓他們受到任何的傷害與惡意。
而虛假就是在這年代誕生的,可問題就在于,古神的力量來源是“存在”,黃金時代的人類雖然也有欺騙,也有邪念,但他們的想象力不太豐富。在他們眼裏,把人推下糞坑這種在周離眼中稀松平常的行爲就可以說是罪惡滔天了。
實際上,如果虛假知道周離在馬格南和木奇到底做了什麽的話,他恐怕在周離來英南的第一天就跪地上磕倆頭獻出福音書趕緊給這位大爺送走了。反正周離走後歌照唱舞照跳,最多是收割靈魂麻煩了點,耽誤不了大局。
可惜的是,閉塞的訊息和英南人對周離的不屑一顧讓他犯下了緻命的錯誤。雖然他在現代文明中吸取了不少人類的惡意,例如在饑荒年間還敢倒賣糧食的商人、斂财的力度讓虛假都爲止沉默的官員,還有讓虛假都感到假到不行的“貴族”禮儀,這都讓虛假成長了不少。
然而在千年之前,那時懵懂的虛假在文學之神面前,就像是個小孩子一樣天真無邪。實際上,從文學之神見到虛假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了虛假是個什麽樣的貨色。
笑話,都不用說是幻想文學,就連那些現實文學裏的“惡人”與“反派”都比你虛假玩的花,就這還想瞞過文學之神?
“他以爲自己僞裝的很好,但實際上,從他一開始莫名其妙的熱情開始,他的目的就已經被我察覺到了。”
坐在周離的面前,托馬真揮了揮手,兩個杯子出現在了二人手中。托馬真喝下一口麥芽酒釀,随後對周離說道:“想喝什麽自己想,想一想就有了。”
周離怔住了,随後他開始在腦内回想,不一會,一杯泛着氣泡的黑色液體出現在了他的手中。周離入神的看着手中的黑色液體,想了想,喝了下去。
有點苦。
不太像是記憶裏的味道了,或者說,周離早就差不多忘記了那個味道。他笑了笑,将杯子放在一旁後對托馬真說道:“我不太明白您爲什麽要自殺。”
“就像你所說的那樣,我想把文學交給人類。”
停頓片刻後,托馬真凝視着周離,緩緩開口:“神是不會死的,但神靈會死。”
瞬間,周離明白了托馬真的意思,這也應征了他的猜想。
神,果然是由靈魂與權柄構成的。
就像文學之神,是由托馬真與文學權柄這兩樣不同事物構成的一樣。所有神明都是靈魂和權柄的結合。靈魂可以消亡,但代表規則的權柄卻不會死去。就像卡茨會死,但死神不會死去一樣,規則是永恒的。
“我呢,和一些神明不太一樣。”
翻了一下手掌,一行明亮的銀色文字浮現在托馬真的手背處,他看着那行文字,溫和地說道:“與其說我是爲了束縛人類而誕生的,不如說,是人類創造了我。”
“實際上,十二刻的原本計劃是沒有我的。本來我的位置上坐着的應該是一個掌控幻想的神靈。在那場創造十二神明的聚會上,本來不應該有我的。”
微微彎起的嘴角,就像是陰差陽錯下的命運一般,托馬真輕輕轉動手中的筆,笑着對周離說道:“但在那一天,有一個人類寫下了一個故事,幻想的權柄本身就不穩定,而那個故事也讓幻想變成了文學,我因此而誕生。”
懷念,感慨,托馬真的眼中浮現出了許多不屬于神靈的人性,他的臉上浮現出追憶的神色,輕輕将筆放下。
“那個故事的名字,叫做聖刃。”
“英雄得到聖劍的力量,在披荊斬棘越過重重圍阻後戰勝了反派,阻止了世界注定要被毀滅的命運。他創造了奇幻世界,讓現實世界獲得了希望的道路。”
“真是一個好故事啊…”
神情帶着些許怅然,托馬真感慨地對周離說道:“我因爲這個故事獲得了生命,也因此成爲了十二刻之一。但當我獲得了文學之神的權柄,徹底融入十二刻之中後,我得到了一個讓我痛苦的消息。”
“這個世界,同樣注定被毀滅。但是,這裏沒有英雄。”
将手中的筆展示給周離,上面镌刻的紋路隐隐約約地透露出奇幻的色彩,托馬真苦笑一聲,無奈地對周離說道:“這個世界沒有改變一切的聖劍,也沒有爲了世界奉獻的英雄。在我得知終焉時刻的存在後,我一度瀕臨崩潰。”
停頓了一下,調整好心情的托馬真坐直身體,繼續說道:“如果不是轟亂的幫助,可能我早就封閉内心,選擇安安靜靜等待滅絕的到來了。”
“神明爲什麽要制造終焉時刻?”
這時,周離終于能問出這個困擾他許久的問題了。面對周離的疑問,托馬真深思片刻,随後回答道:
“我不知道。”
優質答案是吧。
看着周離欲言又止的模樣。托馬真苦笑的搖了搖頭,無奈地說道:“不隻是我,所有神明都不知道終焉時刻究竟何時到來,也不知道它爲何存在。”
“我隻知道,十二刻中絕大部分神明是希望終焉時刻到來的。因爲我比較傾向于人類,所以我很少和其他神明交流,也因此對這些情報了解的不是很多。”
“你爲什麽這麽信任我?”
這時,周離察覺出了不對勁。現在的托馬真像是一個有問必答機一樣,将能告知的情報全部告訴了自己。俗話說無功不受祿,這種莫名的信任讓周離有些警覺。
“因爲它。”
一道墨痕在周離眼前甩過,沾染在了他的手腕上。周離低下頭,那銜尾蛇手镯上纏繞着一絲細小的墨痕,似乎是在提醒着他一樣。
“這就是我要繼續說的内容了。”
墨痕如小蛇般從手腕處脫落,在托馬真的身旁開始翻騰。他看着周離,用着不急不緩的聲調,說出了真相。
“當時寫下聖刃這個故事的人,不是人。”
“是蓋娅。”
“蓋娅?!”
這個消息讓周離始料未及,他皺起眉,不解地問道:“她不是在十二刻建立前就已經…”
“蓋娅是很特殊的存在,之前她一直認爲自己是黃金律法催生出來的意志。但實際上,她比黃金律法的概念還要強大。”
抓住墨痕,輕輕将它放在一旁,托馬真凝視着周離的雙眸,一字一頓地說道:
“蓋娅,是這顆星球的意志。”
“或者說,蓋娅就是這顆星球求生的本能,是對終焉時刻的反抗。”
在聽到這個解釋後,周離先是一怔,随後開始消化自己得到的這些情報。
“蓋娅在黃金律法大崩潰之後保留了自己的意識,但因爲一些原因,她還是受到了黃金律法崩潰的波及。在沉睡的最後一刻,蓋娅布置了很多後手,用來對抗終焉時刻。”
指了指自己,托馬真毫不顧忌地說道:“我就是她的一個後手。”
“她寫下了聖刃的故事,讓我取代了幻想成爲了文學之神。”
“她需要你做什麽?”
面對周離的疑惑,托馬真笑着攤了下手,輕松地說道:“她什麽都沒有跟我說,甚至聖刃這個故事的作者也是我自己後來調查的,她幾乎沒有跟我接觸過,又怎麽可能告訴我什麽?”
“但是。”
坐直,托馬真的笑容退了下去,他神情嚴肅,卻又帶着幾分釋然地開口說道:“她卻什麽都和我說了。”
“當我成爲文學之神,因人類的文學而掌握權柄的那一刻,我就愛上了所有人類。那一瞬間,我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
聽到這句話後,周離沉默了,他理解了文學之神的意思。
“我注定會愛上人類,因爲隻有人類能創造出獨一無二的文學。我也注定會得到人性,因爲文學永遠擁有溫度。我可能會被那些悲慘的、痛苦的、扭曲的文學所觸動,但人類寄托在文學上的美好希冀,注定讓我更愛這個世界。”
沒有對既定命運的控訴,也沒有對安排了自己一生的蓋娅的憤怒,托馬真溫和的笑着,他理所當然的接受了一切,接受了自己愛着的一切。
“在我察覺到終焉時刻,并且察覺到了文學也擁有着逆轉未來的力量後,我就已經做好了打算。”
用手中的筆指向自己的“心髒”,托馬真的嘴角微微勾起,眼中閃過純粹的光。
“是人類的,就還給人類。”
“既是代價是你的生命嗎?”
“那不是代價。”
搖了搖頭,托馬真對周離說道:“所有的小說都會迎來自己的結局,我也一樣。我褪去手中的權柄,也隻不過是芸芸衆生中在自己的書籍上添磚加瓦的作家而已,我也會迎來結局。”
“這隻是一個結局,我自己滿意的結局,而且我還将文學與希望交給了人類,你不覺得的,這是一個好的故事嗎?”
文學之神的眼中似乎看到了那章故事,似乎看到了,自己在誕生之時的《聖刃》。他依舊記得,當那個小說中名爲托馬·真的主角操控聖刃,打敗了最終反派,拯救了世界後,心潮澎湃的自己幫助名爲文學之神的小說,取下了自己滿意的名字。
托馬·真。
“徹底殺死您,是不是就能戰勝虛假?”
面對周離的詢問,托馬真沒有說話,隻是含笑點了點頭。
“您是一個英雄。”
就像木奇先生一樣,周離從不吝于對這些偉大的英雄報以最誠摯的敬意。然而,托馬真卻隻是搖搖頭,依舊帶着那副淡然的,讓人心安的笑容對周離說道:
“我可不是什麽英雄。”
“我隻是一個作家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