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科海岸線水位劇烈上漲,周邊三座農莊與一間工廠皆受到不同程度的淹沒,第三城防軍正在趕往準備救災!”
“城中排水裝置出現排異反應,六條街道水位上漲過快無法排除。”
“明克街道标準樓層三樓以下被淹沒, 水位還在持續上漲,周邊控水師已經前往幫助排水,但收效甚微!”
“路馬街道發生水質污染,有不明病菌侵入,請求醫療職業者支援!”
“木裏克街道排水裝置損壞,水位上漲。”
“洪災!洪災!明克街道發生了洪災!請求支援,請求支援!”
二十分鍾的時間, 無數關于洪水的壞消息接踵而至。有一些周離進行了回答,但更多的, 周離保持了沉默。
逐漸的,彙報災難的聲音平息了許多。一種絕望的情緒開始蔓延在這座城市之中。不斷上漲的水位,陰雲密布的天空,絕望的哭喊,在這座曾經的英南明珠之中,人們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勇者并非全能,面對天災他似乎也無力抵抗。
那些官員與士兵也逐漸泛起了失望的情緒,有些人選擇了放棄自己的職位,開始準備與家人前往避難的區域。有些人依舊堅守崗位,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但是,隻有兩個軍隊沒有任何的異動。聖殿騎士軍團和城防軍在洪水爆發的時候就消失了,人們已經沒有力氣去猜測這兩個軍隊是生是死,是逃亡還是失去聯系。就連阿紫都不知道,周離手下這兩支直系軍隊究竟在做什麽。
窗外狂風呼嘯,大雨傾盆, 密布的雨幕緊密的讓人喘不過來氣。周離凝望着街道上呼喊的軍人與平民,神色平靜。
“你在等什麽?”
托蕾亞推開房門,聲音清冷,“等這座城市覆滅于這場暴雨之下嗎?”
“你之前從來不會主動來找我的。”
周離沒有直接回答,他收回視線,轉過頭,淡淡地說道:“你主動來找我,很少見。”
“你向這些人承諾過的。”
托蕾亞的表情帶着寒霜,她站在周離面前,毫無之前的踟蹰與猶豫,“你告訴過他們,你會給這些人帶來幸福與平等。”
“是的,我承諾過。”
周離點點頭,對自己的承諾毫無掩蓋之意,“我說過,我會讓他們平安地度過這場瘟疫。”
“呵,文字遊戲嗎?”
聞言,托蕾亞似乎明白了什麽,她失望地笑了笑,少見的, 她的表情浮現出了嘲弄的神色,“他們難道還配您勇者去玩文字遊戲嗎?确實, 洪水可不是瘟疫。”
周離聽出了托蕾亞的嘲弄之意,他笑了笑,沒有像往日一樣對托蕾亞冷嘲熱諷或直接開噴,這一次,他出奇的溫和。
“還記得魔動車難題嗎?”
雨幕未減任何,周離站在昏暗的房間中,淡然地問道:“殺死一個人,拯救另外六個人。和放任魔動車碾死六個人,讓本來不應該死去的一個人生存下來,你會怎麽選?”
“你說過,當人命擺在了交易的天平上時,無論怎麽選擇都不能用正義來掩飾這種行爲。”
死死地盯着周離的雙眸,托蕾亞聲音帶着些許顫抖,“你現在做的,是你想要的嗎?”
“我再問你。”
沒有回答托蕾亞的詢問,周離此時無比的想要抽根煙,但他卻不會抽煙,他隻是捏了捏眉心,随後對身後的托蕾亞說道:“如果魔動車難題不是一個人和六個人的抉擇,而是一個城市與一個國家乃至一個世界,你會怎麽選擇?”
“你是會救下這座城市,随後看着世界坍塌,這座被拯救的城市到了最後也無法存活。還是選擇放棄這座城市,拯救這個廣袤的世界?”
當這個問題由周離說出時,托蕾亞突然感到了一陣窒息。她感覺,自己的胸口似乎被一塊巨石死死地壓住,心髒被一個無形的手握緊,一種極大的壓力不斷侵蝕着自己的神經。
一個人和六個人,托蕾亞可以輕而易舉的做出選擇。她會認爲那一個人本就不是死亡的目标,如果自己親手改變了車輛的軌迹壓死了他,自己就是在殺人。
可是,當一個人與六個人,變成了一個城與這個世界,一切都不一樣了。
城市和世界是無法比較的,因爲城市被世界包裹,這個世界坍塌的話,就算城市逃過第一個劫難也會在世界坍塌的時候一同步入死亡。但如果城市的死亡會拯救這個世界,托蕾亞就無法用魔動車難題的回答來解決這個問題了。
“沒有辦法了嗎?”
時間似乎被拉長了一般,很慢,很慢。托蕾亞聲音有些沙啞,略帶無助地問道:“我們,就隻能看着約旦毀滅嗎?”
“你爲什麽這麽在意這個城市?”
視線投在了托蕾亞的臉上,周離帶着疑惑問道:“你根本不是這個城邦的人,你甚至都不是這個世界的生靈。你爲什麽要這麽在意他們,在意這些與你毫不相幹的人?”
“我…”
托蕾亞怔住了,是啊,她爲什麽會在意這些人與這座城邦?她從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起,就做好了毀滅這個世界的準備。她從來都不是什麽正義的使者,她深刻的記得,在她出現在馬格南的邊境時,生命女神對她說過的話語。
“你是勇者…你應該保護他們的。”
說出這句話後,托蕾亞的臉上浮現出了自嘲的神色。她知道自己這句話究竟有多麽蒼白無力。但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了,一個異世界的幽靈,一個被神明賦予“災難”後又臨時改變的遊蕩幽靈,又有什麽資格去讓另一個人爲了一個與他毫不相幹的城市付出生命。
你是魔王,爲什麽要在意他們呢?
沒有說出這句話,周離隻是默默地注視着窗外的大雨。凝重的氣氛彌漫在了隻有兩個人的房間之中,托蕾亞想要去說,但她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她隻能怔怔地凝視着周離的背影,感覺沉重的時間壓在了她的肩頭。
突然,周離開口了。
“如果我僅僅是個勇者,我完全不在意這群人的死活。因爲我知道,賦予我這個身份的神明就是一幫王八日的弱智,居心不良都紋在腦門上了,我可沒有給他們打黑工的覺悟。”
伸出手,黑霧逐漸在周離手中彌散,他閉上雙眸,感受着這座城市的心跳與脈搏。
“但是,我在這裏,不隻是勇者。”
右手緊握,利劍凝聚,周離睜開雙眼,他開口,聲如洪鍾,震響于整座城邦之上。
“約旦的子民,還沒到絕望的時刻。”
救災的軍人聽到了,平民聽到了,前往避難所的貴族官僚聽到了。
約旦,也聽到了。
“你們呼喚國王,他不在這裏。”
“你們呼喚神明,他們從未回應。”
他的話語,是如何傳遞到所有人的耳中?
很快,托蕾亞得到了答案。
在周離上任大執政官的那一天,他曾經強硬地将一種黑色的紙張分發給了每一個家庭。這張紙被看作獲取救災物資的憑證。
現在,它依舊是憑證,但不再是救災物資的憑證。
這,是成爲黑皇帝子民的憑證。
“現在,你們在呼喚我,我聽到了。”
宛如神迹的聲音遍布于約旦的每一寸土地,所有人,所有人擁有黑紙的人都聽到了他的聲音。
那是在黑暗中行走的暴君才會擁有的聲音。
可現在,明明那聲音中充滿了征服與暴虐,可聽到這個聲音的人們卻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安定感。他們現在不需要安慰、不需要祝福更不需要愛憐。現在的他們,需要能統領他們沖破這天災的君主。
而且,他們能感受到黑暗之中蘊含的溫柔。那是一種蔚藍色,讓人感到生命在雀躍的溫柔。那是自由的,幸福的溫柔。
“拿起那張代表生命的契約。”
聲音再度響起,人們似乎得到了什麽魔力一般,放下了手中的工作。他們伸出手,拿起身邊的黑紙,聚在了一起。
“然後,朗讀它。”
雷聲轟鳴,黑雲中無數的雷光開始肆虐,就在聲音再度響起的那一刹那,暴雨更加恐怖,一瞬間,這座城市的每一寸空隙都被水光與雷鳴填滿,令人窒息。
可就是這樣令人窒息的絕望,讓那些神經早已繃緊,逐漸被黑色占據了雙眸的人們徹底放棄了理智。他們伸出手,抓住了最後的稻草。
雷聲轟鳴,雨幕成災。那一張張黑紙上簡短的字符,卻宛如這場災難的鑰匙一般,不斷地放出恐怖的洪水。仿佛就連天災都想讓黑紙被徹底染黑,讓人們遠離這帶着災難的紙張一般。然而,天災失敗了,他低估了人們的求生欲望。也低估了,黑皇帝。
最後,朗讀的聲音還是響起了。
“偉大君主于深淵中降臨。”
“他乃災怨、暴虐、恐厄、黑暗的統治者,他是世間恐懼的征服者,他是,至高無上的黑皇帝。”
“我者不信神靈,不信天地,不信過往。我們願在永夜之中點燃火炬,跟随執掌深淵的黑皇帝前往迷霧密布的未來。”
“我将臣服于尊世無上的黑皇帝,我将成爲黑皇帝最爲忠誠的子民。”
雷聲停息了,雨幕,也凝滞了。
仿佛時間停止了一般,約旦的脈搏停止了跳動。
見證了一切的托蕾亞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周離。明明他隻是站在了一個玻璃窗前,但此時的周離卻像是巡視領土的君王一般,無上威嚴。
艾露瑪從一旁走出,她懷抱着勇者專屬與蓋娅之書。前者是周離力量的來源,而後者,則是黑色紙張的來源。
沒錯,那些蘊含着黑皇帝法則的紙張,來自蓋娅之書。
“我的王。”
緩步優雅地走到周離身旁,艾露瑪将兩本書籍放下,右手輕輕牽住周離的左手。她凝視着周離的側臉,聲音如水般溫柔:“該做我們應該做的事了。”
什麽是該做的事情?
托蕾亞此時有些迷茫,但很快,她就明白了。
君主拯救自己的子民,便是應該做的事情。
那麽,該如何拯救呢?
“君主自然是要給予努力生存的臣民恩賜。”
千萬人在絕境中誠摯的信仰,足以讓周離一躍成爲神賜級别的存在。但是,周離并沒有吸收這種力量。
他選擇了将這些力量,贈與自己的臣民。
“但黑皇帝的臣民,不應該奢求他人的拯救。”
力量從名爲“信仰”的網絡中蔓延,蔓延在每一個向周離祈禱的約旦人體内。很快,這些由信仰凝聚的力量被君主賞賜給了臣民。
“去吧,拯救你自己。”
“絕望過後的希望,才是你們應得之物。”
結束了祈禱的人們站起身來,身爲職業者卻一直被困于這座城市,幾乎快要忘記自己職業的人們發現自己不再孱弱。天空中的暴雨此時宛如無力的哀嚎,雷鳴也隻是虛張聲勢的呼喊。
我們是黑皇帝的臣民,你們,又算得了什麽?
“你把力量贈與了他們?”
面對身後托蕾亞的詢問,周離将權利之劍垂于地面,沉聲說道:“如果隻有力量,不夠。”
“我真正贈予他們的,是尊嚴與勇氣。”
“别忘了,你腳下的這座城市中,有百分之八十的人擁有職業·。他們的脊椎早已因生活的壓迫而彎曲,他們隻是機械的操控着體内的力量,不停地重複職業的工作。”
握緊雙手,緩緩松開,周離的聲音帶着令人信服的堅定。
“他們需要的從來都不是力量,他們想要的,是一個真正肯給予他們尊嚴,肯讓他們自己拯救自己的人。”
當第一個建造師拿起了錘子,推開被緊鎖的房門,來到了街道盡頭舉起錘子,在快要廢棄的防洪裝置上敲響第一錘,發出清脆的嗡鳴聲時,雷聲似乎減弱了。緊接着,呼救聲與祈禱聲開始消散,卻而代之的,是人們帶着希望的怒吼聲,貫穿雲霄。
“約旦,不需要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