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菱在平和縣養傷的兩個月,倒是時長來,不過觀中沒了香火,也就沒了靈氣,倒不是風菱來這裏潛心打坐練功,她來這裏,隻不過是因爲觀中有一顆蒼柏,年久,時而散發着古木的香氣,讓她神清氣爽。
自風菱命人暗修河道後,她每日都要出外四處勘察地勢,回來的時候有些累了,就會到觀中待一會。
平日裏,風菱爲了混淆無上法王,因而出門都隻随着太一一同去,而蘇士通就被她放在了城中,不過蘇士通一向曉得風菱在哪,風菱都很信任他,諸事也不瞞他。
而這一日,蘇士通同樣在城中晃悠,隻不過遇上了煩人的張廣,張廣已經多次來尋風菱問個暗修河道的緣由了,可風菱總是不在,都是蘇士通接待的。
張廣一來,蘇士通就覺得煩人不已,因而在打發走了張廣之後,蘇士通委實受不了張廣的暴脾氣,于是去尋風菱說道一二。
那時已接近暮霭之色,天上浮動着夕陽的光輝,蘇士通找着風菱時,風菱正靠着蒼柏,用一掌寬的樹葉掩着面,而太一則靠在蒼柏的另一面,捧着一卷書卷正閑散地看着,還真是一副郎情妾意的美好畫面。
蘇士通走到院口,不知該不該進去打擾,正猶豫之時,便聽風菱從樹葉下傳來的聲音:“士通來了?過來吧。”
蘇士通聞之,匆匆走到了風菱跟前躬身作了個揖,忙說到他的來意:“主上,張廣将軍今日又來了,他說…”
話音未落,風菱拉開了臉上蓋着的葉子,露出了淺淺的笑臉,那笑容宛如一夜春風吹開了千樹梨花,美不勝收。
蘇士通一向曉得風菱長得極美,但從未從觀賞的角度去看過,他不敢擡頭直視,因爲他隻是她的手下,隻能仰望,就好像凡人敬畏太陽,也仰望太陽,但不敢盯着太陽細看。
可那時不知什麽緣故,蘇士通的視線在風菱的臉上停留了半瞬,而很快他便意識到自己的失誤,低下了頭,再弱弱擡起來,以仰望的方式看她。
他看到風菱笑着,仿佛在說你是來告狀的?
蘇士通想了想,還未等風菱回應,他又解釋道:“主上莫要誤會,屬下隻是擔心雷澤軍的人心,怕長期以往下去,雷澤軍中會再次生出異心。”
風菱聞之,稍稍凝了凝眉,很快就放了下來,恣意地靠在樹上,笑問道:“士通,你累不累?”
蘇士通不知風菱說的是何意,因而頓着無法作答,而這時風菱又自己接上了自己的話,道:“我有點累。”
看着風菱懶懶地又閉上了眼睛,蘇士通點了點頭,小心謹慎地低聲道:“那士通不打擾主上休息,士通告退了。”說着,他便準備躬身退去。
退了兩步,窸窣的腳步聲傳進了風菱的耳朵,她又睜開了眼睛,輕快道:“唉,你退回去做甚?有要緊事?”
蘇士通被風菱的問題,問得頓住了,他總是這般匆忙,不肯停下腳步,卻到底在追逐什麽,有什麽要緊的事,他自己也說不上來,隻好吞吐道:“我…”
風菱的眼睛仍舊透着清亮的光芒,她甜甜笑着,拍了拍地上,清脆的聲音傳出了一聲:“坐。”
觀外傳來了沙沙的風聲,吹動着蒼柏,一股古木的香味飄落到了地面,蘇士通望着風菱手指的地方,在她靈氣的波動下,那裏一塵不染。
蘇士通坐了下來,有些不明所以,他移目忐忑地望着風菱,隻見她阖上了雙眼,像是閑聊般問到:“士通,你家鄉在哪?”
“從這裏往東北走,兩千裏外的一座山上。”
蘇士通轉頭看了一眼家鄉的方向,他的修爲還不算高,不能用神念去查看兩千裏外的地方,然而就算能,他也不需要看,因爲他覺着他不在乎家鄉如何。
這時,風菱的話再次傳來,打破了蘇士通莫名陷入的關于家鄉的念頭,她問到:“家鄉還有人嗎?”
“應當還有吧。”
說來,蘇士通已經五百年沒回過家了,那些家鄉的同族是否還活着,是老死,還是戰死?他不清楚。他活得久,但那些沒有修爲的妖族,不可能比他活得久,但是重要嗎?蘇士通覺着不重要。
可就在這時,卻聽風菱道:“我家鄉沒人了。”
這是蘇士通第一次聽風菱提起關于風菱自己的事。
對了,蘇士通縱使先前替風菱掌管禦妖宗時,也未曾有人說起關于風宗主的過去,人都道,風宗主是石頭縫裏崩出來的,沒有人曉得她有一段不想提起的傷情的過往。
甚至連青玉,也未曾聽說過風菱的家鄉。
蘇士通驚訝地擡起頭來,看到風菱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視線漫無目的盯着前方,深邃的瞳孔中好像有什麽令人絕望的事情的在醞釀。
這時蘇士通突然想起了雷澤言,雷澤言是風菱的哥哥,那這麽說風菱的家鄉是黍實了?所以她說沒人了,她的家鄉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掩埋于河底了,家沒了,如今家人也沒了。
念及此處,蘇士通意識到,風菱在傷心,忙想勸慰:“主上…”
然而,風菱卻沒給他勸慰的時機,又自顧自地問到:“你在家鄉的時候,家鄉的人對你好嗎?”
這一句讓蘇士通完全忘了先前想如何勸慰風菱來着。他勸慰風菱,何人又來勸慰他呢?他對家鄉不在意,并非是他沒心,不過是不值罷了,還是幼時的他,便已精通觀星偃月之術,能通過星辰變化預知後事,可家鄉的人卻把他視爲妖中之厄,甚至有一回要燒死他。
可是這些他不想回憶,五百年了,他不曾回憶,于是道:“不記得了。”
話音一落,蘇士通不安地望着風菱,生怕她覺察到自己說謊,可沒想到的是,風菱淡淡一笑,認真盯着蘇士通,一字一句道:“我也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