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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邊的風,時常吹過曠野,卷着呼嘯的吼聲,今日的風更加狂躁,正吹動着主帳的簾子,沙沙作響,陳兵看着消失在帳外的身影,想着昨夜蘇士通來找他之時的場景,那般堅定的模樣,倒不像是一名毒士,卻像是一名勇士。
若他隻是一名毒士,陳兵不會因他爲自己,甚至整個弓箭營的士兵承擔下罪責,而落一滴淚,他或許還會和弓箭營的士兵們一塊歡慶今日的功績,而忘記此人的存在。
可是蘇士通偏偏作爲一名毒士卻要像勇士一般的領死,陳兵覺得他不會心安。
他通紅了眼眶,看着自己真正的主公,誠心地磕頭喊道:“主上,求您饒恕軍師,軍師此戰有功,還請主上允許軍師将功折罪。”
聽到陳兵誠心的請求,張廣這位最看蘇士通不順眼的真正的勇士,仿佛感同身受般,跪下來誠請道:“是啊,主上,軍師爲我軍攻下了苟纓縣,讓我軍有立足得以對抗同樂城的精兵,功不可沒啊。”
然而帳中兩位将軍的請求,風菱卻置若罔聞,冷漠得好像指令一出不容更改一般,不過若是蘇士通還能在此時,眼尖的他一定會發現風菱很焦急,因爲她的大拇指正慢慢在食指及虎口上滑動。
這是她着急時不自禁的表現,當然衆人是看不出來的。
帳中求情的聲音還在此起彼伏,說着差不多同樣的話,唯一有一個不同的,是陳洸提出來的:“主公,軍師他先前得到過主公給予的臨機專斷之權,因而此次能否視他的行爲是臨機專斷來處理?”
顯然,這的确是個可以放過蘇士通的好理由,他昨晚擅自讓陳兵出兵完全可視爲有風菱給的臨機應變的權利,那他就不是不尊君令了。
但是不夠,這個理由不夠,并不能抹消蘇士通的孽障,因而風菱隻答:“臨機專斷中,本督何時說過可以涉及到出兵一事?”
好吧,陳洸也找不到理由了,隻好歎息地望向帳外。
帳外的刑場上,一時間聚集起了數衆士兵,他們看着蘇士通被押上了邢台,刀斧手的大刀在陽光下閃着逼人的寒芒。
刀斧手擡起大刀,擦拭着大刀的刀鋒,喝了一口酒噴在了大刀之上,飛流的酒汁濺到了蘇士通的臉上,令他阖上了雙目,等待行刑。
将死之人,總會在臨時之前追憶自己的一生,蘇士通此時也不免俗,好好想了想自己的一生,他這一生,比常人活的時間久了許多,當然不比仙人,更不比他的祖上妲己那般時長。
隻不過一千多年,也足夠追憶許久,但一追憶起來,蘇士通才驚覺,能回憶的時光寥寥無幾。
最初他隻是一隻小狐妖,可天生就聰明,比其他妖族的眼界寬,在遺棄大陸上,許多妖族的智謀的确不足,因而精通八卦奇術,又能占星偃月的他,便不能融入部落妖族之中。
于是當他化形而成之後,便遠走異鄉,尋求志同道合之人,他曾聽聞人族智長,曾在古書上看到,巫妖大戰之後,人族爲天地間第一順位,因而蘇士通覺着當與人族共識,方是正道。
蘇士通花了五百年時間去融入人族的世界,因而他也是遺棄大陸上爲數不多的化形化得極爲好看之人,甚至化出的模樣比天生的許多人族還好看,可惜就算他的道體是人,總歸掩蓋不住妖氣。
在一兩百年前,蘇士通修爲不過剛至返虛期,那時候人族當天,自然也有許多道門長老能察覺到他的妖氣,秉承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理念,又将他趕回了北面。
于是蘇士通一念之下,便閉關不出,潛心修煉。
後來,直至二十多年前,在水淹黍實郡後,他聽到了一個自稱妖祖的信使之人說的話,那人名叫褚踺,他說人族損妖族氣運,隻有抹殺人族,妖族才能得天地認可。
那時候蘇士通明白了,他不可能融入人族,他要幫助妖族奪取天下,隻有這樣他才能展一生之聰慧。也是從那時開始,北面的妖族來了一群統治者,他們控制着妖族,組成了北族聯軍,秘密準備着,攻入九州,這一準備就是十二年。
再後來,蘇士通被招入了一個叫毋橫的部落,這個部落統一了西北一百個部落,組成了北族聯軍中的毋橫軍,那時候蘇士通以爲終于可以大展身手了,可沒想到卻來了個叫易白虹的家夥,排擠他。
這一回,蘇士通終于心灰意冷了,也終于放棄了,跑到苜蓿堡準備得過且過,即不打算成功立業,也不打算修成得道,飛離此地,直至遇上了風菱。
說實在的,在安鹿縣會戰之前,蘇士通與風菱相交甚少,那時的他隻是風菱的一個手下,對風菱的認知也隻停留在她是一位好宗主,是一個比自己厲害聰明的人。
不過縱使這般少的時間,蘇士通還是感受到了他活了一千年也從未感受到的感覺,譬如風菱重用他,信任他,甚至關心他,這些他重未想過,這種感覺讓他覺得溫暖,這樣的緣分很奇妙。
因而在風菱重傷之後,他選擇留了下來,他不想錯過這樣的主子。
可留下來之後,他才明白原來先前得到的僅僅叫做一面之緣,而接下來相處的兩個月叫一生之緣,足以讓他陷入自己的執念之中,終身不悔。
行刑台下,微小的議論聲還在耳畔萦繞,蘇士通閉着眼睛,卻一句也沒聽清他們在說什麽,或許是因爲他不關心,又或許是神海中響起了另一段聲音,那聲音帶着嬌脆,又帶着輕快,巧笑着問他:
“世通,你累不累?”
一段回憶襲來,蘇士通随着這人的聲音,看到了一棵郁郁蔥蔥的蒼柏,有參天之高,樹下身穿月白長裙的女子,頭頂着大樹,蒙着眼睛,在數着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