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書院極暖,雖然還沒到冬日,但皇城裏的地熱已經開始燒了起來,熱暖供應最多的便是上書院和天子的寝殿。
這位天子和他父王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不同,是個勤政之人,成日裏流連的便是上書院,因而膝下至今無子。
他臨朝以來,曾三次下令讨伐孟國,一次下令北伐北族,十年四戰下來,收複了部分失地,将北族趕至雙研州,在天子認爲,如今頭号大敵不是北族而是孟國。
可雷澤言與他相反,兩人之間的隔閡早就越來越重了,隻不過心照不宣罷了,如今講了出來,明明是極熱的殿閣,卻冷得冰涼,天子揮了揮手,将殿中侍着的宮女都趕了下去,徒留幾名心腹宦官侍奉。
他望着雷澤言睜大的雙眼,欲言又止的表情,沉重地繼續問到:“亞父就沒想過,萬一那張嘉的确有不臣之心呢?萬一宗正也有不臣之心呢?那朕怎麽辦?亞父顧慮張家,顧慮士族,亞父分的心到底有多少?”
雷澤言低着頭,又複而跪了下來,暖閣的熱度将他的背心烘得濕透了,他無奈一笑,明白了天子的話中有話,良久,擡起頭來,認真的一字一句道:“臣隻一顆心。”
聽到雷澤言的回答,天子抿了抿唇,深邃的瞳孔透着水光,最終一咬牙道:“朕也隻有一顆心,是爲闵室萬年長存。”
顯然,兩人都隻有一顆心,隻不過兩人的心想的卻不是同一件事,這樣的對話,無疑在說着一個事實,從今以後,君臣兩人再不是一條心了。
靜默的殿中,時不時飄來了一股香薰的味道,竟把兩人都熏得眼眶微濕。
天子看着雷澤言沉默的面頰,久久道:“朕記得,十年前,父王将朕送到亞父手中,當時九州大亂,時時刻刻都有人要朕命,亞父爲保護朕,徹夜在朕身旁守着,朕困了就在亞父膝上睡覺,亞父将自己的大灰氅蓋在朕的身上,深怕朕涼着。”
說着,天子殇移目看向雷澤言的膝蓋,這膝蓋被他年幼時的腦袋枕過,再看看他的肩膀,他也曾騎過,還有那雙帶着薄繭的虎口,曾教他拉弓射箭。
雷澤言動了動手掌,彎曲着指節撐在地上,應道:“臣受先王托孤重任,不敢懈怠,必恪盡職守。”
話音一落又是許久的沉默,天子眼眶中的溫熱由最初的濕潤漸漸變成了幹涸,再由幹涸變成了冷漠。
良久,天子帶着空洞的眼神轉過臉去,拿起手中的竹簡,漫不經心道:“如此朕就放心了,先前亞父所提對北族之策,朕想了想,亞父說得對,北族威脅我九州邊境,不得不除,朕聽聞,盤踞在九州潭州郡附近的北族大軍最近又有蠢蠢欲動的迹象。”
說着天子猶豫道:“潭州郡乃九州防禦要地,一直是我朝的心腹大患,可是如今我朝兵稀将寡,除去亞父手下三萬雷澤軍,一直能募集的軍隊不過十萬人,朕憂心重重,不知亞父能否爲朕分憂,趕走北族,攻占潭州郡?”
天子口中的潭州郡是一處三角要道,靠近河陰縣,與河陰縣互成犄角之勢,當年孟國起兵兵至河陰被雷澤言攔阻,因而如今河陰仍屬于九州,而潭州郡不同,潭州郡因北靠北族聯軍領地,常年處于戰亂之中。
潭州郡地理位置險要,一旦北族通過潭州郡便能繞開狼煙關,進犯九州,而孟國也時刻盯着潭州郡這一戰略要地,導緻了這裏常年被三方争搶。
如今天子突然提及,讓雷澤言北上之意,一來是意味到要把潭州郡重新劃入九州版圖,二來是讓雷澤言北上抗擊北族大軍。
可是這一回,雷澤言并沒有因爲天子讓他抗擊北族,同意他的策略而高興,他隻看着天子那漫不經心的表情,重重磕了一下頭,聲音雖然沉穩,但細細聽來确實帶着一絲輕微的顫抖:“臣自當竭盡全力。”
天子瞟了一眼雷澤言,又将視線移到了折子上,淡淡道:“至于亞父所說的張嘉一事,就依亞父所言,不必詳究了。”
雷澤言聞之,身子依舊匍匐在地,原本隻需要叩謝的,他卻又仿佛很凝重的接連磕了三個頭,道:“謝陛下,臣告退。”
話音一落,雷澤言半彎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後退了去,天子望着雷澤言一步一步倒退的腳步,眼中終于滾落了冰涼的淚,直到看着他退到殿外,踏出門檻時,他哽咽地輕輕喊了一聲:“亞父…你會永遠忠于朕嗎?”
這一聲喊得雷澤言也淚眼婆娑起來,通紅了眼眶,躬身到地,鄭重道:“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說完,雷澤言轉身頭也不回的往台階下走去。
京城之上的殘陽灑在台階之上,與雷澤言的赤色常服遙相呼應,映着他孤單桀骜的身影,明明年過四十不惑之年,他的身型确仍舊剛直有力,腳步仍舊在宮城中铿锵的回蕩着。
不久,殘陽的餘晖落在了雷澤府中,一棵婆娑的楓樹,在晚秋之際,漸漸染上了一縷紅影。
院中無風,颦娉帶着兒子背靠樹蔭,正用樹枝教着兒子在沙盤上識字,她把着兒子的手,畫了四字兩詞。
仔細看看沙盤之上,上排寫着“都督”,下排寫着“姑姑”。
然颦娉指着都督處與兒子念道:“這是都督,是爹爹的稱謂。”
雷澤紹,今年不過三歲,還是稚童,聽颦娉柔聲細語的耐心教導,似迷茫,又似明白的跟着念道:“都督是爹爹,姑姑不是爹爹。”
颦娉聽到雷澤紹的理解,笑了起來,搖了搖頭道:“這麽說也對,但是娘親的意思是,都督和姑姑不一樣,姑姑是爹爹的妹妹。”
聽到颦娉的糾正,倒把雷澤紹給繞糊塗了,抓了抓腦袋,着急道:“娘親,姑姑究竟是不是都督啊?”
颦娉看着雷澤紹眨巴眨巴的清澈眸子,一拍腦袋,果然頭大,她終于明白風菱爲何對糾正雷澤紹關于“姑姑”稱呼一事沒有耐心了。
就在這時,便聽院中傳來了腳步聲,以及一聲嗤笑:“紹兒,娘親的意思是,姑姑也可以是都督,但都督不一定是姑姑,也可能是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