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吳小俊出現之後,雷澤言揮了揮手,便跨于馬背之後,揚起了風塵,往隊伍最前方飛奔而去,剩下吳小俊同風菱聳了聳肩,一起鑽進了馬車之中,正見帝俊端坐于正中,盤膝阖着眼眸像是在睡覺。
吳小俊未曾細說昨日他去哪兒喝酒了,隻是今日面上又挂回了那玩世不恭的神情,還特八卦地問起風菱與雷澤言剛剛說了什麽。
如此一提,風菱倒覺着沒什麽好瞞的,便就道:“也沒說什麽,雷澤将軍就問我是哪人,我便答了,結果他倒愣了。”
風菱一說,吳小俊越發好奇了,不就說了一下家鄉嗎?何至于雷澤言發愣,不過想想,他和風菱認識這麽久,還真未聽風菱說過她家鄉到底在哪?隻知她要北上,去舊宅找找家人線索,然後南下。如今既然提起,吳小俊也樂得意問上一問:“話說回來,阿菱你究竟是哪裏人士?”
“黍實州,不過如今黍實已然不存在了。”風菱淡淡答道,說話間聽不出她對家鄉的眷戀,仿佛隻是在說一個地方,一個于她而言隻是有個名字的地方。那地方如今早已被河澤席卷,隻剩荒涼。
十二年前,不知爲何,黍實州北部四郡爆發了滔天大水,而後一直蔓延,瘟疫、天災接踵而至,再之後黍實二十一郡百姓便南下逃難了,這些是風菱回到九州之後聽說的,至于她的記憶中,隻存在一次毀天滅地的水患。
吳小俊聽之,幡然醒悟了,他似乎猜到爲何雷澤言會愣神,便借着他的認知,道:“哦,難怪,你和奉珏是同鄉,他也是黍實州人士,想必是你提起家鄉,讓他感同身受,一時憶起那場災厄,心緒難平吧。”
車銮鈴音铛铛作響,車輪碾壓在土垢泥道之上,有些許凹凸不平而帶起的颠簸之感,風菱拉開窗帷向外面探了探腦袋,路兩旁的矮樹不大青綠,一則是霜降時節,令樹木不再繁綠,二則也因爲京都要往北走,越到北地越發荒涼。
風菱看着帏缦外的景色,恍惚間似想起了一些關于黍實州的風景,黍實州與獅嶺州不同,獅嶺州多高山,植被茂盛,且地勢較高,有幾處郡縣被美其名曰“雲中小城”,是意被仙雲缭繞的城鎮,方如在雲端行走。
而黍實州雖也有高山圍于四周,卻在中央有一塊平原,被當地人稱之爲“壩子”,因而當水患來時,這壩子顯然成了最佳的蓄水池子,将黍實州的二十一郡盡數泡于河澤之中。
風菱不知大水之後,家鄉變成何種模樣了,畢竟在水患開始不久,她便遇着了師傅,被帶出了獅嶺州以西,離開了九州境内。
念及此處,風菱若有所思地兀自應着吳小俊的話:“哦,原來是鄉親呢,難怪覺着親切。”
親切?!
吳小俊先前進到車駕之中,就架起了一小壺,煮了一道毛尖,此時還正在一口喝着茶,一面與不知究竟有沒有睡着的帝俊絮叨着:“…這老茶果然澀口,若是大兄和阿菱呆到年後,等春日上了新茶,我倒捆個頭一朝的初茶給你們品品…”
可沒曾想,風菱竟在一旁突然說出“親切”二字,害得吳小俊一口茶往帝俊衣襟之上就噴了去。
然,當那揮灑的熱茶快要沖上帝俊之身時,突然茶水調轉了方向,不留餘地的回到了吳小俊的臉上,綻開了一道潑墨畫,滿濕的臉頰宛如清晨荷葉之上點滴的露珠。
吳小俊擦了擦臉,趕緊徹頭往導緻他再次狼狽的罪魁禍首風菱處看去,膈應道:“奉珏?親切?就面如鐵泥的那家夥能給人感覺親切?不是我胡說,雷澤将軍的大名可是能止住夜裏小子哭鬧的!菱妹呐,你是不是兒時過得太悲涼,能把木頭人看作親切?”
悲涼嗎?吳小俊雖說得無意,可聽者卻是有心,風菱眸裏滑過一絲不被人察覺的波動。于風菱而言,幼時要說悲涼?不如說忘記了。
念頭剛起,風菱就将眼底的波動抹消,即刻笑道:“誰說的,我看着就挺親切。昨日我還見着他逗一小丫頭,跟變戲法一樣,從兜裏變出了一塊糖糕,哄得小丫頭立馬止了哭聲,而他那眼神,你是沒瞧見,柔潤得都快掐出水來了。”
話音一落,吳小俊倒少了先前那份驚詫,反而平靜的擺了擺手,道:“哦,你說的是這事啊。那是奉珏的習慣,不管走到哪都會帶着糖糕,也不知道他這說一不二的大将軍怎麽會有這嗜好。”
“的确挺稀罕的。”風菱聞之,也表示了深深贊同,随即似乎想起了什麽,從車駕中晃身而起,匆匆道了一聲:“我去找雷澤将軍問問家鄉之事。對了…夫君最近病着,吳兄你可别惹他生氣!”說着,風菱就拉開幕簾,跳下了馬車。
而後便隻留下吳小俊一臉莫名地看着被風菱說成是病着的帝俊,隻見他緩緩睜開了眼眸…
此時,列隊之前,一匹黝黑烈馬,馬蹄矯健有力,烈馬眉心一點紅色鬃毛,仿佛青墨山水畫上一抹紅陽,正是點睛之筆。
烈馬的瞳孔如聚,灼灼有神,正和它背上的主人眸色一般。不,等等,此刻它背上的主人,這眼神并不凝聚,好像有點失神…
雷澤言騎在黑馬上,思緒卻飄到了許久之遠,飄到了不知何時何處,隻隐約在思緒中浮現出一個廢棄的廟子——
廟裏光線昏暗着,灰塵揚翻着,不遠處的貢台之上放着一尊老舊的城隍泥像,泥像之下有一座沉木方桌,在方桌之下,還有個女童,緊縮着脖子,壓低了腦袋。
城隍廟外,電閃雷鳴,時不時有驚雷滑過窗戶,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
而突然又是一道電閃,打亮了廟沿門檻,這時在門檻邊的亮光中投出一個人影,不算太高,約不過比廟中女童大上幾歲的幼學之子,恐不過十二歲上下,手中還提着一盒食錦盒。
随即在幼學見到桌下的女童之後,面容溫和了許多,兀自笑了起來:“果然你又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