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官岩永的聲音響徹在法庭之上。其義正言辭之神态,迸發出一股讓人隻能束手跪服的無措之感。“千千萬萬國民利益”的用語,仿佛刹那之間讓這位檢察官站在前所未有的高地之上,俯瞰着即将受審的被告。在這番激烈訓斥之下,森本仿佛已經置身于絞架台之上,隻等索套套上他的脖子。
聽到岩永的這番話語,不少旁聽市民已經微微點起頭來,他們小聲怒罵着森本,就是這樣的蛀蟲,在竊走他們作爲稅款繳納的血汗錢。甚至有一些市民,臉上直接顯露出了愠色,就差站起來,用手指着森本,再吐上一口唾沫。
在方才的檢察官指谪下,森本仿佛成了千古罪人。
坐在旁聽席上的石村,已經不敢看着她丈夫被數落的這一幕。這位女研究員的身子像蜷起來一般,佝偻着,不敢擡起頭注視着法庭場面。她甚至已經感受到法庭不少的目光已經聚集在了她身上,咒罵着她們這對夫婦。
佐久間法官轉身看向左側,說道:“辯護人,請發表補充辯護意見。”
聽到法官的指令,那位年輕的男律師随即站起。他的表情依舊從容,對面檢察官所掀起的驚濤駭浪似乎對其未造成一點影響。
北原邁步走到辯護席的前方,環顧着整個法庭。這個年輕人舉手投足間的氣場,竟似威嚴的國王一般,法庭上竟頃刻之間安靜下來,這突然的寂靜,猶如一場至關重要的演講即将發表。
下一秒,卻聽得這位辯護律師冷笑了幾聲。
這個笑聲,像是在嘲弄和解構着這世上的一切莊嚴和神聖。
“是的,就像是剛才檢察官所說的那樣,我的當事人沉迷市場投機。明明是一個大學的研究員,卻整天鑽研着如何賺錢。研究所辦公室内擺着一大堆關于股市K線的書籍,在家裏的信箱全是塞滿了京都不動産投資的廣告。在個人的臉書動态上,一遍又一遍地曬着自己今天又和哪位産研企業的大老闆一起吃飯,出入着哪家高檔酒店。”
“但是——這又怎麽樣?”北原忽然向前伸手一指,指向旁聽席中的市民,“是你不想有錢?還是你不想有錢?你們口口聲聲說着讨厭逐利掙錢。伱們究竟是真正地讨厭金錢,還是讨厭擁有金錢的不是自己這個事實。”
“我的當事人就像剛才這位檢察官說的那樣,既自私又愚蠢。”北原轉身看向了公訴席位,“那麽我想請問,這個世界上,作爲凡人的我們,又有哪一位是不自私,不愚蠢。作爲老闆,想着利潤越多越好,作爲消費者想着商品越便宜越好,作爲股東想拿高分紅,作爲打工者,想拿高工資,作爲伴侶,希望對方能爲自己多多付出。”
“恕我直言,雖然被告人森本自私且愚蠢,但是這也不過說明了世界上的其他人也像森本一樣自私且愚蠢。不對,恐怕這麽說還不夠準确。因爲我的被告人自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從世界一流的大學取得博士學位。恐怕絕大多數人要比森本更加自私,更加愚蠢。”
“方才,檢察官說不要因爲微小的瑕疵,而阻礙司法機關對我的當事人定罪。”
北原再度蔑笑了一下,冷道:
“凡人是自私和愚蠢的。那麽由凡人所組成的國家,必将也是自私和愚蠢的。”
“是的,我這裏所指向的對象,不僅僅包括一般的市民。還包括坐在這裏的兩位檢察官,以及台上的三位法官。”
這位律師的聲音落下,不少人當即大驚失色。一位律師竟然當庭在對着法官說,你們是自私且愚蠢的,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場面,這位律師怕不是要瘋了吧。
隻聽得北原的聲音繼續響起道:“檢察官是凡人,法官也是凡人。這個名爲東洋的國家的運轉,也是依靠凡人在進行運轉。因此,隻要凡人會出錯,那麽由凡人來行使的權力也必然會出錯。”
“一個殺人犯,再怎樣身強力壯,殘忍兇暴,可能也至多殺害數十人或百來人。然而,權力所發動的一場錯誤戰争,卻會釀就成千上萬的生靈塗炭。”
“一個公司的會計出錯了,最多損失錢财。然而,如果一個警察出錯了呢?如果一個檢察官出錯了呢?如果一位法官出錯了呢?或者說,如果掌握權力的人,要故意犯錯,我們又該怎麽辦。”
這位律師自言自語地反問。
這一個個問題都猶如洪鍾般猛地撞響。
在場的人聽到這些問題,竟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所以,法律的意義就在于此。它不僅僅是約束一般市民的行爲,更是束縛權力妄爲的工具!檢察官說,這個案件所有的都隻是一些小瑕疵。是的,隻是一些‘小瑕疵’。哪怕在場搜查出來的高檔西裝,與森本的身高不符,也定他罪吧。哪怕,套取出來的資金是用于支付此前企業欠付的員工工資,也定他罪吧。哪怕,涉案的幾根加速管其實是在聯合研究所的指使下,爲了避免海外合同違約而進行的出口決策,但是,也定他的罪吧。哪怕森本不具有審批精密機械的補貼權限,但是,既然他在申請表上簽了名字,那也定他的罪吧!”
“是的,這些都是小瑕疵。隻要我們像鴕鳥一樣,把頭埋起來!這些都屬于可以不用計較的地方,都無法妨礙我們将想要定罪的人,進行定罪。哪怕,光明正大地違反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在不具有偵查權限的情況下,展開偵查,但隻要是爲了所謂‘千千萬萬國民’的利益,這種重大的程序違法,也是可以容忍的。”
“千千萬萬國民的利益?”北原忽然話鋒一轉,帶着嘲諷的語氣說道,“是的,我們的檢察官口口聲聲要爲了千千萬萬的國民利益。但是,唯獨站在法庭之上,明明是證據不足,不構成犯罪的森本,這位遭受刑法無辜牽連的市民,卻不屬于千千萬萬的國民。”
“因爲錯誤的刑事羁押,而不得不忍受新婚之時與丈夫分離痛楚的石村研究員,也不屬于這千千萬萬的國民。”
“在檢察官看來,我們今天拒絕參與法庭調查,有意與公訴人對抗的兩位辯護律師,就更加不屬于千千萬萬的國民。”
“千千萬萬的國民哪裏都是,卻唯獨的不是站在你面前活生生的人。”
“我不妨将檢察官岩永的話翻譯一下。隻要是他看得順眼的,那麽你就是屬于這千千萬萬的國民。隻要他看不順眼,你就是這千千萬萬國民的敵人!”
這位律師的話音回響在法庭之上。
聽到這位律師竟這樣說話,坐在公訴人席位上的那位資深檢察官,已經忍不住雙目睜大,脖頸處青筋暴起,整個人的身子因爲憤怒而微微在顫動。
北原徐徐轉身,看向審判席道:“裁判長。正如我方才所說。權力由凡人來行使,就一定會犯錯。但是,犯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犯了錯誤,卻不去改正。”
“流水線式的作業一向是東洋刑事司法界的頑疾。一樁案件從警察來到了檢察廳。檢察官不好講他們是錯的,于是就批捕了。案件又接着來到了裁判所,法官不好講檢察官和警察都錯了,于是就照着起訴書判了。整個刑事司法的流程,從檢察廳到裁判所,都猶如麻木的流水線工人一樣,給履帶上的産品蓋上公權的印章。”
“的确,承認犯了錯,在某種意義上,會折損司法機關的權威。原來,警察也會抓錯人;原來,檢察官也會看走眼;原來,連法官都會出錯。但是,爲什麽我們的法律要讓檢察廳來監督警察,爲什麽我們的法律,要讓檢察廳的指控必須經過法院的審理。爲什麽我們的法律,不僅要讓法院審一次,而且還要有二審,乃至于三審?!”
“理由很簡單,就是爲了改正我們之前犯下的錯誤。”
這位年輕的男律師擡起頭來說道:“本案無論是從證據上看,還是從法律适用上看,森本的行爲均不構成貪污罪。但其卻被逼作出違心供述,乃至于簽下所謂的《認罪認罰具結書》,作爲一個無辜之人卻在拘置所中遭到關押将近兩年的時間。不錯,在座的諸位法官完全可以繼續按照檢察廳的指控作出判決,又或者采用投機取巧的方式,判決被告人同被關押在拘置所時間一樣的刑期。由于拘置所的關押時期能夠折抵刑期,這樣就又能做到被告人當場釋放,但又不至于折損檢察廳的顔面。隻是被告人卻将永久背上犯罪者的記錄。”
“我希望本案的諸位法官,不要采用這樣投機取巧的方式,而是堂堂正正直面本案中的問題。”
“犯了錯而不改正,隻會令司法機關的權威遭到更加嚴重的質疑。”
“現在,就有這樣一個機會擺在諸位法官的面前。”
“我們願不願意去改正森本案中警察和檢察廳所犯下的錯誤。”
這位男律師站在法庭的中央,臉色平靜,沉穩地繼續說道:
“我希望諸位法官能夠認識到——”
“一個不肯認錯的國家,既沒有未來,也沒有希望。”
“以上,辯護意見發表完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