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都宮一番極爲精湛的論述,展現在法庭之上。尤其關于即便是古代漢人在古籍中應當斷句的地方,也會進行停頓的說法。這樣一個論證,刹那間極大地撼動了原告方的主張。坐在審判席上兩側的裁判官,都忍不住地微微點頭。
在旁觀者的眼中,自從進入法庭辯論以來,這場庭審仿佛就就成爲了一場針對原告律師的酷刑。原告方的每一次進攻,都會招來法學名教授那更爲猛烈的反擊。
宮川緊緊地捏着手中的筆。她真的徹底小看面前這位宇都宮了。她一度以爲,在法庭調查階段雙方能夠不相上下,那麽到了法庭辯論階段,也許甚至能存在劍走偏鋒,反客爲主的可能性。
然而,眼前發生的一幕幕,宣告了這種可能性的破碎。
自己同北原一起辛辛苦苦找的外國判例,還有徹夜研究的進攻思路。
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徹底掀翻。
宮川看着北原獨力支撐的樣子,迅速掃動着桌面的庭審準備資料,正要站起來幫忙,卻聽到面前這個男子的聲音,幽幽地說道:
“繼續坐着,我來就行。”
他臉上的表情還是依舊如此淡然。
哪怕是在如此高壓的庭審之下。
“裁判長。”北原轉過身來,看向被告席,開口道。
見到原告律師再度掙紮起來,旁聽席上的不少法律界人士都微微搖了搖頭,小聲地歎了口氣。因爲他們知道,這又是一次自殺性地沖鋒。
北原并不在意法庭内的氣場,仍舊輕松地說道,“被告代理人反複在強調一個‘無中生有’的過程。然而,事實上,對《東土巡遊遣唐記》的點校,亦存在該項過程。例如别字校勘。對于殘字、漏字、錯字的校正,已經使得遣唐記的點校本,不同于古代流傳的底本。”
“下川對于遣唐記的點校活動,是既點又校,而非隻點不校。《東土巡遊遣唐記》的原始手稿早已湮滅。如今流傳下來的底本,均爲數百年前東洋各處刻書坊的産物。從東土盛唐再到刻書坊刻錄之時,遣唐記的手稿幾經傳抄,很有可能已經發生了多處錯訛。同時,刻書的過程中,亦有錯誤再度發生。”
“下川的點校活動,即包含了對上述錯訛的校正。這些校正都不包含在原始的文本之中,已經同古代刻書坊川的底本産生了差異。”
北原從身後的原告席拿起了下川的點校稿,展示着上面的目錄,“同時,下川對于遣唐使關谷的文章集合并非簡單地彙編。關谷在東土重回都城之後,寫下文章回憶一路走過的東土見聞。其中,下川按照關谷巡遊東土的路線,對其文章順序進行了重新編排。”
“請注意,對于關谷在東土的穿行路線,是下川獨自考證的結果。在此過程中,下川耗費了大量的精力、時間、并在各處奔波旅行,才複原出了關谷在東土的穿行路線。因此,文章的目錄順序實際上包含了下川運用專業知識進行考證的努力。其絕非将文章進行簡單的彙編。此種整理,已經包含了明确的創造性。”
“因此,根據上開兩項理由,下川對于遣唐記的點校已經符合著作權法的規定,應當構成演繹作品!”
面前的這個年輕人,以其不服輸的精神,再度猛地掙紮起來。
旁聽席上的許多人都沒有料到,這個年輕的律師,竟然在如此重擊之下,還能夠做出這般程度的反擊。在場許多法律人士甚至已經有些汗顔,如果是自己站在原告席上,遭受着來自法學大教授的進攻,是否還能夠保持心神的穩定,進行反擊。
宇都宮聽着北原的反擊,内心并沒有浮現出任何波瀾。
他已經确信,在法庭辯論之中,這裏是他的絕對主場。
此前的法庭調查環節,僅僅隻是一個意外。
既然,這個叫做北原的律師,這麽喜歡掙紮,那就讓你徹徹底底地感受什麽叫做絕望。
宇都宮再度冷笑幾分,上前一步,說道,“我想提起合議庭注意。事實上,無論存不存在所謂的‘無中生有’過程,還有一個最爲重要和關鍵的因素,直到目前爲止,都沒有被考慮到。”
宇都宮這番話一說出來,在場的諸多人頓時都忍不住前傾着身子。這場官司打到現在還有重要的點沒有被發掘出來?許多知識産權法的專業人士甚至已經露出了懷疑的神色,然而面前這位又是東洋法的大權威,又不得不相信他的話語。
感受着衆人彙聚過來的目光,宇都宮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得意,隻聽得他緩緩地說道,“這個重要的因素就是作者的意圖。”
作者的意圖。
這幾個字回響在法庭之内。
猛然之間,又有一條新的進攻路徑,被這位大教授給挖掘出來。
像是有寒光在法庭之上閃爍,對面的被告代理人再度出鞘了一把鋒利的尖刀。
宇都宮微微擡起頭,繼續道:“作者的意圖,事實上也是決定其成果是否具有可版權性的一個重要因素。也就是說,作者在進行所謂‘創作’時的心态,對于确認其行爲是否具有獨創性,是關鍵的因素。”
“一個人拿起剪刀裁剪起面前的紙張,如果他的意圖是想要剪出一個漂亮的形狀。那麽毫無疑問,從開始剪下第一刀起,他就是在進行創作。相反,如果他的意圖,是試圖将文件給剪碎,進行銷毀。那麽無論他于偶然之間剪出了多漂亮的形狀,也不能夠認爲他是在進行創作。”
“就古籍點校而言也是如此!”
“在此!我想請合議庭特别注意,古籍點校之中,作者的意圖毫無疑問地是對古籍進行标點、複原。也就是說,其想法是在于意欲還原一個沒有錯誤,且具有可讀性的遣唐記版本。”
“而這一點,恰恰便是否認古籍點校可版權性的最重要因素!”宇都宮的語氣刹那變得咄咄逼人起來,“意圖還原一個作品,與意圖創作一個作品,存在着本質上的差别。從點校而言,點校者的目的就是複原一個處于公有領域的已有版本。我相信沒有任何一個點校者,會認爲自己是在從事創作活動,而不是複原活動。”
“根據這樣的意圖來看,古籍點校的最終目的是還原古籍的原意,而不是再創造産出新的文義!”
“試問各位,想要還原某一樣東西,這種還原本身怎麽能夠說得上是創作呢?點校者自始至終必須把自己束縛在古籍的原意在内,而不可能擁有自己的見解!因此,從作者意圖的考量來看,原告下川從事的點校活動,絕對不屬于創作活動,其無法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遣唐記點校本并不屬于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