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北原漫步在法庭之上,說道,“如此看來,宇都宮教授是認爲古文點校不可能存在多樣化的形式。”
“當然。”宇都宮冷笑道,随即他看向了法庭上的聽衆,“這就好比兩座城市之間隻有一條鐵路相連。那麽無論你怎麽走,都必須要經過這條鐵路。因此,你必然會同他人有着相同的移動路徑。”
“難道僅因爲你同别人有着相同的移動軌迹,就可以斷定你是一個跟蹤狂嗎?這顯然并不正确。你與他人有着相同的移動軌迹,并非是你想跟蹤他人,而是因爲這兩座城市之間僅僅隻有一條鐵路!”
宇都宮提高着聲音,又往前踏上了幾步,眉頭抖動,仿佛是要将這位原告律師,逼入無路可退的絕境之中。
看着這位法學名教授似有些張牙舞爪的樣子,北原再一次微笑起來。
在這笑容裏,像是埋伏了十萬大軍。
像是刹那間有琵琶聲作。
先是幾聲細微的琴響,悠悠傳來。正給人一種放松之感時,驟然之間,琴弦爆裂,聲音轉爲凄厲而又尖銳。
刀光劍影不斷浮起。
無數士兵舉着鋒利的彎刀,從蟄伏已久的密林深處殺出,沖向面前的敵人。
隻見得北原再度手按遙控器,屏幕白闆再度閃爍,兩句沒有添加标點的古漢文浮現在衆人的眼前。
看着這個年輕人這般樣子,宇都宮有些愣了一下。他要幹嘛?難道他要主張古籍斷句具有多種的可能性?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一個句子究竟要如何斷,必然隻有一種形式,不可能存在第二種形式!
北原手中握着遙控器,像是拿着一把屠刀般,帶着有些慎人的微笑道,“方才,被告代理人說,古籍的标點注解,隻有有限的形式,不可避免地會造成重複。這種理解充分說明了被告對于古籍點校的工作是完全的無知!”
無知這兩個字,刺耳地回響在法庭上。
旁聽席的聽者一時之間沒有想到原告律師竟會使用這個字詞,不由得都呆愣住了。一個剛畢業的年輕律師,居然用“無知”來形容面前鼎鼎大名的法學權威,竟然敢于用“無知”兩個字來開罵一位知識淵博的名教授。
這幅場面或許是過于荒謬,反而顯露出了某種諷刺的意味,一些同情下川的學生會代表,忍不住發出了“撲哧”的笑聲。
“原告代理人,法庭已經告誡過你不要再用這種宣洩性字眼了!”高梨法官微皺着眉頭,提高聲音道,“現在法庭對你正式進行警告,如果再用類似言語,将對你按照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定進行懲戒!”
北原微微欠身,“抱歉,裁判長。實在是本案之中被告的所作所爲實在是令人太過氣憤。”
在看不見的地方,北原的嘴角含笑翹起。
他是故意的。
在經過了漫長的技術對比舉證之後,他相信裁判席上的法官精力也有疲憊的時刻。此時,故意說出此番話,就在于給已經倦怠的法官進行提神,好讓他們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身上。
北原随即轉過身來,看向白闆道:“事實上,古籍的原文往往會因爲标點斷句的不同,而産生意思上的極大改變。這絕非被告代理人方才所謂的那樣簡單。”
“在此,原告代理人特向法庭舉出兩個例子以作說明。”
投影白闆上的第一句未經過加注标點的古漢文便是:
【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餘悉除去秦法】
“此句漢文摘自《史記》。”北原說道,“這句漢文講的是一個名爲‘約法三章’的典故。即東土漢高祖劉邦攻入暴秦王都鹹陽。其中漢高祖與鹹陽百姓約定隻有殺人、傷人、盜竊屬于犯罪,廢除其餘嚴苛的大秦律法。”
“其中,對該句的第一種斷句模式爲:‘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餘悉除去秦法’。”
“即在第一種斷句模式下,該漢文的意思爲,漢高祖重新制定了三條律法頒布實行,廢除秦法。”
在被告席面前的宇都宮已經有些懵了。約法三章,這個典故他是聽過的。史記的一些節選也是東洋高中的漢字訓讀課材料。這句話的斷句不就是這樣斷嗎?還能夠怎麽斷?!
北原稍作了停頓,随即繼續開口道,“該句的第二種斷句模式爲:‘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餘悉除去秦法。’”
“在第二種斷句模式下,該漢文的意思有了顯著的變化。即漢高祖不再是廢除秦法,另行制定三條法令。而是漢高祖從秦法中,挑選出了三條法律,删去其餘法律。”
“即在第一種斷句中,劉邦是重新制定法律。而在第二種斷句中,劉邦是從秦法中篩選出了三條法律。在這裏,漢文的句意産生了不可忽視的改變。僅僅隻是一個逗号的不同,但卻會導緻産生出兩種不同的理解。”
“從此例可以觀之,古籍的标點符号,将會令我們對曆史事件的具體經過,産生不同的理解。這種不同的理解,絕非是方才被告代理人所言的幾種有限的标點形式,事實上它将包括點校者對相關史實的認知觀點,而不是簡單的斷句!”
北原的第一個例子,刹那間在法庭内引起了強烈的沖擊觀感。旁聽席的不少聽者已經微微張開着嘴巴,似沒有想到竟然還能作出如此的理解。而審判席上的三位法官則無比認真地盯着投影白闆上展示的兩種點校斷句方法。
約法三章,是一個東洋亦都熟悉的曆史典故。
正是因爲大家都熟悉,此刻讀到了第二種不尋常的見解,才感到極大的吃驚。
這位年輕人用着這樣一個例子,告訴着法庭内的每一位觀衆——什麽才叫做文史的專業。哪怕是連一個逗号的落下之處,都能夠引起極大的争論。
宇都宮看着面前白闆的這個例子,徹底僵在了原地。爲什麽這個北原會懂這麽多?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内,他不僅要熟悉著作權法的相關法規,還要徹底鑽進古籍點校這個專門領域,弄明白文史點校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他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怎麽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内弄明白這麽多的複雜知識?!
刹那間,宇都宮的頭腦中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個想法——
面前的這個年輕人是一個怪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