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野站在審判庭的走廊,悠然自得地從窗戶欣賞着樓下的美景。法庭作證已經結束了,而依照川本高速的承諾,他在接下來的三個月内,将被調入公司在東京的總部,進入審計部工作。他終于可以重拾回自己的老本行,不必繼續呆在那鳥不拉屎的G227段公路養護中心。
久野伸手摸向口袋,想拿出一盒香煙,但轉念一想還是在法庭之内,手隻好又縮了回去,隻是隔着口袋,輕輕地拍了一下香煙盒。
“幸福”的生活,馬上就要重新回來了。
利益優先,是久野所奉行的人生哲學。
一人之所得,必然來自一人之所損。
這是久野在他幾十年的人生經驗之中,總結出來的最重要的經驗教訓。
因此,在獲取利益之前,你要想明白的就是找到那些,你可以将之騎在頭上的人。
否則,你就是被騎的那幫人。
至于所謂道德,隻是弱者爲自己無能所掩飾的借口。
“證人久野,法庭重新傳召你。”一句冷不丁的法警聲音背後響起,打斷了久野自我陶醉的幻想。
久野皺了皺眉頭,轉過身來,感到有些不解。怎麽還重新傳召?當初公司的律師不是說,隻是一次就行了嗎?
審判庭的大門重新打開了一角,裏面的光線漏了出來,久野迅速調整着臉上的表情,面部肌肉,在确保臉上浮現出的是“正确”的表情之後,久野才步入審判庭内。
審判庭内頂部的燈光有些晃得刺眼,依稀可見一個年輕的男律師早已站在證人席上恭候的。他一身灰色的西裝,外套還隐隐折起了數道皺紋,整件西裝外套像是因爲沒拿去幹洗,直接放入洗衣機水洗,而被弄得有些損壞。他的臉上依舊挂着一副詭異的笑容
像是突然想起了那天在養護中心的情形,久野不知爲何内心感到了一絲發顫,但随即又鎮定下來。
已經按照過公司律師的要求,訓練過很多次了。
一定沒問題,久野内心給自己鼓勁道。
“證人久野,我現在依據《民事訴訟法》的規定,向你發問。依照法律,你須如實作答,是否明白。”那個男律師的聲音響起。
“明白。”
全場的目光頓時落在了這位年輕的男律師身上。經過第一次對久野的證人盤問,以及接下來須田的反水之後,原告提交的那段視頻的證明力幾乎已經被摧毀殆盡。本以爲當初是鐵證的視頻,現在看來卻已經變成了一段與案情并不相關的短片。
今西雙手交握,冷冷地注視着那個有些吊兒郎當的身影,他不相信北原還能夠翻盤。
今天開庭的兩位證人——久野和須田,全部經過了自己的精心調教。并且,所内的中高年級律師,還不斷輪流對其進行模拟盤問,經過長達兩周的緊急特訓,這兩個證人甚至已經将他們的證詞倒背如流。
而他所内的數十個律師,已經在模拟盤問之中,将一切對方可能的進攻路徑,全部推演一遍,不可能再有遺漏。
“第一個問題,請問G227段公路養護中心共有多少名員工。”北原輕松的問道。
一個平平無奇的問題抛了出來,與之前北原犀利的庭審風格,形成極其鮮明的對比。
久野原本心中還被吊起了的巨大緊張感,頓時被這個問題的平淡程度,全部沖洗殆盡。什麽嘛?原來就是這種程度而已。
“連同我在内,一共有56名員工。”久野昂起頭,微微笑道。
“第二個問題,請問G227段公路養護中心的員工,是否都是川本高速員工。”北原繼續問道。
第二個問題,同樣——亦或甚至更加平平無奇。
此時,旁聽席上今西律師事務所的中高年級律師們,臉上流出了不屑的表情。這是哪裏是什麽證人盤問,簡直就是在進行流水賬式的提問題嘛。
果然還是他們的律所主任厲害。
今西主任第一次對證人久野的發問,才是刀刀切入重點。
這個叫北原的家夥,盤問起來簡直毫無重點所在。估計再接着問下去,法官就會感到不耐煩打斷吧。
聽到北原的問題,久野不由得輕蔑地笑了起來。這與他在律師事務所接受的盤問訓練,簡直相差太大了,回答起來簡直易如反掌。久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的。”
一句簡短的回答“是的”,像是獵物踏入捕獸夾的一瞬間,機關發動帶出的輕微“哐當”一聲,捕獸夾鋒利的鋼牙,瞬間彈起,發出“呼呼”的風聲,在隐蔽的草叢中折射出一道鋼鐵的銀光,下一秒即将洞穿獵物的腿部,濺起一陣鮮紅。
開始收網。
北原走向原告席,“刷拉拉”地抽出了一疊資料,回到證人席旁邊。北原猶如手握撲克牌,打出一張王炸一般,直接“啪”的一下,出牌甩在桌面上。
一張A4紙直接打在被告席。
這張紙的擡頭印着“員工資料表。”
一張中年男子的二寸藍底照片被貼在資料表上,姓名是“鈴木良太”。
而在這張A4紙旁邊,還有着一張繳費的流水賬單。
北原對着久野,冷笑道:“鈴木良太是你們的員工,是涉案G227段公路養護中心巡查員。右邊是我向地方市役所依法調取的社保繳費記錄。”
下一秒,便聽得北原的聲音驟然提高道:“久野,請你大聲的念出,究竟是哪家公司,在替你們的養護中心員工繳納社保!”
像是某個塵封已久的隐蔽角落,驟然被猛地一掀開,裏面陳腐已久肮髒和惡臭頓時噴湧而出,簌簌的灰塵不斷翻湧。
久野的眼睛掃動着旁邊的,在看到那家公司的名字,頓時眼睛猛地一睜大,方才那種淡定作答全然不在。
因爲在社保繳費記錄上,顯示的并非是川本高速。
“大聲念出來!!!”
北原的聲音,刺激着久野的耳膜,久野在高速公路猛然之間明白了面前這個律師的意圖,是想要做什麽。他在養護中心做局長,養護中心各項大大小小的事宜,從具體的路面養護業務,到行政再到人事和各項職工安排,具體都是由他操手。他終于開始明白了,爲何面前這個男律師,在一開始會問養護中心有多少員工,以及爲什麽要問這些員工是不是都是川本高速的員工。
面前這個男律師抓到了川本高速在履行養護義務上最薄弱的一點。
他是惡魔!
他簡直就是一個惡魔!!!
一滴冷汗落在桌上。
“是……是飛田人力咨詢會社,繳納的社保。”久野聲音顫抖道。
“啪!”,又一張員工資料表被甩在桌上,緊接着就是第二張、第三張、第四張……一共有整整四十七張員工資料表被摔在了證人席上。
“鹽澤隆二、石村亮太、安達美惠子、谷村壽三郎、森山知洋、窪田雄一、江田實加……”北原不斷地念着這一張又一張員工資料表上的姓名,猶如一位苦行高僧在吟誦着降妖伏魔的咒語。
在一旁的今西已經看懵了,他根本不知道北原正在做些什麽。那些一張又一張的員工資料是要證明什麽,還是要反駁什麽。但是,現在情況應該很不妙,因爲他發現久野的神情産生了巨大的變化。今西立刻從被告席上站了起來,大聲道:“裁判長。原告代理人正就本案無關的事項,詢問證人。請法庭制止。”
聽到今西的聲音,北原停下了動作,緩緩地轉過身來,在看向今西的刹那,竟露出些猙獰的笑容。
“裁判長!”北原面對裁判席,手中拿着一張工商登記材料,“涉案G227段公路養護工作,本應由川本高速負責。然而,關于員工的社保繳費記錄卻顯示,大部分養護中心員工并不隸屬于川本高速,而是隸屬于另一家名爲飛田人力咨詢會社的公司。此一鐵證顯示:川本高速顯然将其應承擔的養護工作違法分包給其他公司。”
“經地方市役所查詢。飛田人力咨詢會社,注冊資本不到一萬円,無道路維護、養護相關資質、其公司員工無道路作業資格。其以勞務派遣作爲僞裝,實則意圖掩蓋川本高速将養護工作轉包給不具有相應資質的飛田人力咨詢會社之事實。該等情形已構成重大違法。”
“剛才證人久野聲稱,視頻内他與五名員工處于休假狀态。經查,養護中心56人,僅有7人是川本高速正式員工。其餘人等皆爲飛田人力咨詢會社員工。視頻中久野與五名男子均爲正式員工。處于休假狀态。須田雖爲正式員工,而當日未有出巡記錄。7名川本高速正式員工均未出巡,實際出巡者爲不具有道路養護資質的飛田人力咨詢會社的員工!此一現狀表明,川本高速日常養護工作高度可能皆由飛田人力咨詢會社員工完成!”
“裁判長!證人久野在視頻中公然倒簽巡查表。證人可信度存疑!”
“證人須田開庭後,突然改變預備作證内容。證人可信度存疑!”
“川本高速将路面養護工作違法分包給不具有道路作業資質的飛田人力咨詢會社,其養護工作存在重大缺陷,顯屬嚴重違反國家标準!!”
北原的一句句論述聲如洪鍾。
震爍法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