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遇見白無杳以前,他醉心書本,癡迷醫術,從未想過有一日會對一個女子生了愛慕之心,繼而到了無法自拔地步。
書本畢竟是死物,耐心啃讀總能弄得清楚。醫術遠無止境,更要時間鑽研才有收獲。而白無杳……這個悄然走進他心的女子,像是遙遠天幕下的一座雪山,明明清冷,卻被太陽折出耀眼的光芒,讓人忍不住想要前往!
他不是沒有想過要與她靠近,然而,仿佛海市蜃樓一般,紀楠拼命的前行,那座高山卻永遠停留在天幕邊上,讓人難以攀登。他思索很久,覺得這座高山恐怕永遠無人能夠攀岩,誰知世子出現,山峰轟然倒塌,根本不許人再費力去追尋。
那個時候,紀楠才明白,所爲緣分未至、究竟是怎樣一種令人心痛的體驗。
他的聲音清潤好聽,講起此事,帶了兩分哀傷,語氣也低了下去:“我也是從那一刻才明白,人和人是不同的。你覺得她不會動情,實際上她隻是沒有遇到對的人而已。大小姐對唐世子的溫柔害羞,并非因爲其他,僅僅因爲對面的人是唐青梵……我看着那個笑容,心裏很是感動,希望她能常常這樣開心快樂下去!偏又很是難過,這笑容并非是由我而生……”
說到這裏,他唇畔挂着的笑容越發苦澀了起來。紀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後将肺裏的空氣連着那股酸澀之感、綿長地呼了出來,清明道:“那又怎麽樣呢?隻要她肯多笑笑,隻要她是真的高興,我沒有其他的想法了!喜歡一個人,未必非要得到結果才可。”
最後一句話輕輕地,好似在勸自己。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白無笙愣愣地聽了紀楠的心聲,自己的胸口越發沉悶起來。
“紀哥哥……因爲姐姐喜歡唐世子,所以……所以才隐瞞自己的心事麽?”白無笙咬了咬唇,“我覺得唐哥哥很好,但紀哥哥也不錯啊!要是紀哥哥真的喜歡,爲什麽不試一試告訴姐姐呢?或許……或許……”
或許什麽呢?她自己也說不出來。
紀楠聽罷,微微一笑,本想伸手摸摸笙兒的頭發,但想着男女大防,還是沒有動手。
“笙兒不知道,被不喜歡的人吐露心事,是件很尴尬的事情。況且,以前我是府醫,未來我還要繼續替大小姐去林州做事,這層窗戶紙要是捅開了,恐怕連見面都是不妥。再說了……”紀楠看向笙兒,目光很是認真。“若隻是身份地位的差距,尚且有辦法可以彌補,但凡努力,皆有一線希望。可這種距離,就像是一座獨木橋,僅一人通過後,木橋便徹底的斷了,後來人再想争取,都沒有半點機會。要是說出來,兩人的關系不會因此更進一步,反而越來越遠,豈非得不償失?所以……紀某也想請三小姐,替我永遠瞞住這個秘密,千萬不要說出來。”
白無笙聽着很是難過,也不曉得是爲了自己還是爲了紀楠。
她有些不明白,爲什麽喜歡不能大聲說出來,聽完了他的解釋,心裏隐隐約約有些懂了,又有些不值得。唐世子和姐姐,自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但紀哥哥也是真的不差啊。更何況,紀哥哥的那些話,何嘗不是說給自己聽的呢?
他或許不知道,他對姐姐的心思,同樣也是自己對他的心思啊……要不是笙兒知道自己的秘密暫且隻有姐姐一人曉得,恐怕她都要以爲這是紀哥哥特意說給她聽的話,勸她放棄!
其實,晉國風俗并不守舊,男女互相喜歡,直接了當說出來亦不是什麽令人覺得傷風敗俗的事情。白無笙以前懵懵懂懂的,在山上的時光反而頭腦越發清明起來,她實實在在地确定,自己對紀楠的感情就是喜歡,無關其他!
本想着這次下山,她要開開心心的同紀楠說這件事情,告訴他自己的心聲。不曾想事情竟會有了這麽大一個變故……
紀哥哥喜歡的居然是姐姐?而紀哥哥現在的每一句話,都仿佛是在委婉的勸自己放手。
她覺得很是委屈,眼中突然落下兩顆淚來,說話的語氣更是難受極了:“要是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非得放手不可麽?就不能……就不能再争取一下下麽?”笙兒的頭埋得挺深,細碎的劉海遮下來,讓人根本瞧不見她眼中的神色。
要是她再年紀大些,紀楠再多思考一會兒,興許他能猜得到笙兒爲何不高興。可惜她現在還小,誰會沒事往這方面想?故而忽略了笙兒的感受,也是應當。
紀楠自勸道:“哈哈哈,既然不是互相傾慕,何必說出口讓另一方煩惱呢,笙兒現在不懂,以後長大了,要是有不喜歡的男孩子追求你,笙兒就明白那種感覺了!”說罷又覺得這樣的話會讓小女孩不高興,寬慰道,“不過,紀哥哥希望笙兒未來能像你姐姐一樣,與自己喜歡的人一見傾心。”
一見傾心……這本該是多麽令人心悅的詞語,偏偏從紀楠嘴裏說出,白無笙越發疼了起來。
恐怕許多年以後,白無笙都會記得此刻那種、比心悸之症發作還要痛苦百倍的心情。不過那會兒,她早已坦然面對,甚至還能含笑着平靜拿出來講給身邊人聽。
然而,那到底也是許久以後的事情了,眼下她實在不知該如何應對如今的場面,擡頭深深的看了眼前人兒一眼,終于把一腔心事咽了下去:“多謝紀哥哥,笙兒回去了。以後……笙兒再來林州找紀哥哥。”留下這句話,她再忍不住想哭的沖動,慌也似的逃離了此處。
紀楠修長的身體緩緩站起,瞧着笙兒小跑的略顯倉促的背影,他莫名有些不好受起來。
朝陽才剛出來,印在地上暖洋洋的,光芒投在他靠在門口的身軀上,竟拉出一條過分凄涼的影子。
秦嬷嬷眼瞅着笙兒跑出來,知道小丫頭傷了心,又擔心紀楠會尴尬,上前對着走出門口的紀楠道:“三小姐就是這樣風風火火的性子,昨兒晚上同大小姐說了兩句,也是匆匆就跑了出去,還請紀先生莫要見怪。”
紀楠忙道:“哪裏哪裏,是我說的話讓三小姐有些聽不懂吧。”
秦嬷嬷浮起笑容:“三小姐還是個孩子呢,她哪裏知道紀先生要去林州是多好的安排?估摸着是傷心紀先生要離開府裏,好長一段時間見不着呢!”
紀楠也是這樣想的,笙兒同他學醫了好長一段時間,現在自己突然說要走,小孩子接受不了也是正常。随即點了點頭,拱手朝秦嬷嬷道:“三小姐想必會去找大小姐,紀某就不去叨擾了,煩請嬷嬷替紀某向大小姐轉達一下我的感激之情!未來去了林州,我必認真做事,不負大小姐所托。”
秦嬷嬷道:“紀先生的本領,咱們都是知道的呢!這些日子,多虧了先生替我們看看頭疼腦熱的,否則哪有現在的松快時候?先生請回吧,先生的話,老奴自會轉達大小姐的、”
“那便有勞了!”紀楠拱手行了一禮,施施然離開了。走出潇湘閣的院外,他驟然一痛,緩緩回頭朝院子裏再看了一眼,仿佛要将裏面的人狠狠裝進心房裏一樣,镌刻至骨。那裏面,有他最惦記的人,從今以後,大約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面了。
憶及此處,他鼻子一酸,莫名有種想哭的感覺。男兒有淚不輕彈……紀楠在心裏默默道:不該自己的奢想的東西,就不要再惦記了。
院子裏,秦嬷嬷掀開擋風的簾子,進來道:“大小姐,紀先生回去了。”
彼時白無笙正趴在白無杳的腿上,整張小臉貼的緊緊地,像是粘上去了一樣。她剛剛一進房就抱住姐姐,什麽話都不說,眸中的淚花兒瘋狂打着轉,卻倔強的不肯落下。白無杳知道妹妹心裏難過,更不願意逼她太緊,索性什麽都不說,讓妹妹就這麽依靠着自己。
反正,她總會哭一場的。
果不其然,聽到秦嬷嬷禀告,一直強忍着的白無笙終于再忍不住,小嘴委屈的一撇,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秦嬷嬷不知内情,隻當白無笙是舍不得紀楠走,勸道:“三小姐莫要難過了,紀先生不過是去林州,又不是再見不到面了,大小姐不也應允了三小姐未來去林州麽?”
她隻曉得白無杳一早安排好了紀楠的去向,并不知道笙兒對紀楠的心思。眼下這麽一勸,沒說到點子上,反而讓笙兒更是委屈。
櫻桃放下手中的活計,拉着秦嬷嬷出去,低聲道:“讓三小姐同大小姐說說心裏話吧,秦嬷嬷,櫻桃有事麻煩您幫忙呢。”
秦嬷嬷人老成精,馬上就覺察出不對味來,也不多問,點點頭和櫻桃一塊兒走了出去。
屋裏哭聲不大,但笙兒甚少哭出聲來,眼下實在聽的人難受。衆人退去,房間裏隻剩下姐妹兩人,白無杳輕輕拍了拍笙兒的肩膀,才道:“心裏難過,就哭出來吧,哭過了就好了,姐姐也不希望你憋壞了。”
笙兒聽罷,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般飛快地落下。她抽噎着:“姐姐,紀哥哥……紀哥哥他……”
白無笙很想把剛剛她與紀楠談話的内容通通告訴白無杳,但自己才答應了紀楠,轉頭就告訴其他人,實在有違良心。
不敢說出原因,就不能把此事拿來與姐姐好好商量。況且感情的事情怎能勉強?就算她真的說了,姐姐會放棄唐世子選擇紀哥哥麽?明顯不會啊!退一萬步說,姐姐真要答應了紀哥哥,自己又該怎麽辦呢?
她小小年紀,突然糟此變故,即便再堅強也會難忍苦楚,更何況,笙兒一向不是什麽鐵石心腸的女孩,眼下有苦說不出,當然難受異常。
她無法述說的那些心事和秘密,全部化作滾滾的淚水,浸濕了白無杳的衣裳。哽咽抽泣的聲音随着時間的流逝越發虛弱,白無杳聽在耳裏,卻是更加的難受了。
良久,白無笙才擡起頭,将眼淚認真的擦了個幹淨,對着白無杳道:“姐姐,笙兒要回山上去了。”
白無杳些許詫異:“不是說要在府裏留幾日麽?”
笙兒唇.瓣微微顫.抖着,沒有解釋,一字一句地重複道:“姐姐,笙兒要回山上去。”
白無杳與她對視,分明見妹妹的眼中有一絲冷凝的色彩,不由地歎了口氣:“可是因爲這件事情,同姐姐生分了?”
白無杳說的是她強行拆散笙兒與紀楠的事情,而白無笙心裏清楚,她現在唯一不能面對的事情,就是紀楠因爲姐姐要離開侯府!他說的那些話,漂亮得很,大方得很,追根究底,還是因爲姐姐……紀哥哥要走了……
她知道這件事情怪不了任何人,可眼下要她突然心平氣和的去接受那麽多東西,實在有些難爲她了!
如今,笙兒隻想遠遠地離開侯府,同紀楠,同姐姐,同這裏的一切都離得遠遠地,找個安靜點的地方好好思考,免得沖動起來,把所有秘密都翻出來。
白無杳知道奈何不了妹妹的想法,又見她如此固執,搖了搖頭:“罷了,姐姐尊重你的安排。你心裏不好受,姐姐看着也難過,去山上呆些日子,讓心靜下來也好。”說罷便擡頭喊道:“櫻桃,秦嬷嬷!”
兩人魚貫而入:“大小姐,什麽事?”
白無杳有些不舍地松開妹妹的手,站起身來,背過身去,嗓音有些哽咽:“送三小姐回院子裏收拾一下,帶些必需品,再安排人把笙兒妥帖的送回山上去。”
兩人面面相觑,不曾想姐妹兩的談心居然變成了這幅樣子,秦嬷嬷和櫻桃都在對方的眼裏看出了感歎一詞,紛紛道:“是!”
白無杳沒有再去看笙兒,低低一句:“笙兒上山後,記得照顧好自己,要是想府裏了,就派人來信。姐姐……會親自上山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