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機坐在窗戶前,雙眸盯着外頭的寒梅,一雙眼不知爲何,冷徹異常。
蔺思進屋,看見他蕭瑟瘦弱的背影,心裏不知做何滋味。
當年若非變故突生,天機公子至今還是意氣風發、隻手覆雲的人物,何至于淪落到現在……終日與輪椅爲伴?
心裏有些不忍,腳步越發輕了些,好像怕把沉思中的人吵到一般。
木制的輪椅發出轱辘滾動的一聲悶響,天機公子推着椅子轉過身來。隔着面具,蔺思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但見他陰沉沉的不做聲,約莫也能猜到天機此刻心情不好。
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蔺思雖然覺得有些壓抑,到底擡起笑容道:“天機公子。”
才喚了一聲,天機冷冰冰道:“蔺姑娘,好久不見。”語氣狠戾,哪有半點好态度?
蔺思并不在意這些,她緩緩道:“我同天機公子從未見過,如何來的好久不見?”
天機毫不意外她會否認,眉間冷漠之色更甚:“怎麽?從蔺家出來後,你就不姓蔺了麽?”
蔺思古怪的一笑:“天機公子或許不知,我曾受過一次傷,醒來以後,過往的事情都忘了個七七八八。或許我同天機公子以前相識,不過現在确實回憶不起。還請天機公子以後見了我,不要再橫眉豎眼的,我仿佛也沒做過什麽對不起您的事情吧?”
天機聽完,語氣越發冷冽:“怎麽?忘卻了七七八八,偏偏把經商的事情記得清清楚楚?蔺家回了陳國,把你留在這裏做什麽?還特意來了京城?據我所知,你在未名山附近、江南城内,做的生意可很不錯啊。順風順水的情況下,突然大膽地來了人生地不熟的京城,我很懷疑你的目的。”
蔺思鳳目一揚,不氣反笑:“我的目的?我能有什麽目的?”她眸子一眨,很是無辜的模樣,“我醒來以後,便身負重傷倒在江南的郊外,若非有好心人救了我,怕是連第二日的太陽都見不到。江南的産業的确是我一力打拼出來的,未名山的那些,卻是後來他們自己尋了上來。
兩者于我,雖然重要,不過卻沒有重要到讓我能停下腳步。我一直想來京城看看,那些産業也不是一股腦搬了過來,所以我來不來這裏,不過随心而爲,哪裏有什麽目的?”
“我不信你!”天機公子簡明定下結論。
蔺思哭笑不得:“我也不需要天機公子信任啊!”她攤攤手,狀似有些無可奈何。“天機公子,你從第一次見到我起,對我的态度就差的離譜。後來見我我同無杳交好,你又覺得我目的不單純……仔細算下來,真正目的不單純的,反而是天機公子你吧?誰不知道唐世子防天機公子防的不得了?”
天機公子凝聲道:“你少轉移話題!我是決不相信你失憶了這種鬼話!蔺思,當年我助力逃離蔺家,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麽?”
他憤怒地指着自己不能站起來的雙腿,要不是面具擋着,蔺思此刻必然能看到他風華的臉青紫不已,額頭更是青筋暴起,一副下一秒就要爆炸的模樣。
蔺思垂睫仔細瞧了瞧天機的腿,眸子輕輕漾了兩下,宛若在思考什麽重要的事情。她眼底有莫名的情緒閃過,像是可惜,像是替他難過。良久,才慢慢道:“我真的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你——”
“天機公子不必着急同我生氣。”蔺思認真道,“我說過的,以前的事情,我早忘得七七八八了。說這話并不是推卸責任,畢竟我以前真要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現在苦主找上門來,我是不能坐視不管的。但是……沒有那些經曆,我不曉得究竟發生過什麽,突然來人說一切都是我害的,是不是對我也太不公平了了?
我做了錯事,天機公子要來找我麻煩,我不敢說一個不字。然而在這之前,天機公子是否也該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同我講清楚?最好再拿些證據出來!否則,就算我好脾氣,也是不能忍的!”
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天機聽了,隐忍在胸腔裏的憤怒再度沉了兩分:“哼,你巧言令色的本領,我又不是第一次見!當初師傅定下你我的婚事,你不願意被家族安排,我也不想随便娶個陌生女子,所以特意助你離開。誰知這一切竟是你們設好了的圈套!
你失蹤後,蔺家到處找人,他們能查到是我送你離開不足爲奇。但後來,他們特意約我出去,說是你既然走了,更要好好謀劃謀劃兩家未來的事情,我去了……從此廢了一雙腿!”
天機捏緊了拳頭,雖然帶着手套,亦能清清楚楚聽到裏面骨頭擠壓碰撞的聲音。
“你要我再詳細一點形容、他們是如何慢慢地敲碎我腿的麽?還是要我好好回憶,蔺家人當時的醜陋嘴臉?哼……以兩家親事爲由,借的家師手中奇門八卦圖一閱,實則偷偷拓印該圖,還用在了楚國唐家人的身上!後來,大約是怕他們與容家結盟設下圈套的事情被人發覺,他們計劃着要将我滅口。
什麽會預測未來的天機公子,什麽得一賢才對家族助力良多的鬼話?他們哪裏把這些東西看在了眼裏?與我們相比,就算未來!因家師不肯與蔺家同流合污,一個個再不顧昔日情分,做出趕盡殺絕的事情來!要不是我師父早有防備,特意請了高人相救,我如今失去的,哪裏才這一雙.腿?”
悻悻的說了這麽多,天機尤不解恨,每一句話都像是從齒縫中擠出來似得,生硬又古怪:“至于你,蔺思,你還真是無辜的很呢!我救你出去,原是一片好心,你卻倒打一耙,算計到了我的身上來。”
“我算計什麽了?”聽他越說越離譜,蔺思有些不耐,“天機公子與我相看兩相厭,不如直接挑明了,何苦說話說一半呢?”
天機怒極:“你逃離了蔺家,前往江南的時候,在鳳歸澗外做了些什麽事情,你忘記了麽?”
如雷聲轟然落下,伴着閃電将人劈的一臉蒼白,蔺思瞳孔一縮,腦海中驟然閃過一些片段。
漆黑的雨夜裏,有一個與她模樣相似的女子不敢置信地看向某處,語氣凄然:“千算萬算,竟沒猜到是你?”
有幾道混亂而狂.野的笑聲,那般尖銳,幾乎要突破天際。
蓦然地,一隻手撕開黑幕,從遙遠的記憶片段裏伸出,将渾身重傷的女子……推了下去?
蔺思回過神來,這些片段是……那個被人背叛到絕望,又被人推了下去的女子……是誰?是……她麽?
天機公子瞧她陷入沉思,以爲她想起來了,笑的更是冷漠:“如何?蔺姑娘想起來了麽?”
胸口窒然一疼,蔺思壓住内心湧上來的情愫,放平聲音道:“我腦海裏是有些片段閃過,但是,我早同天機公子說過,我的記憶殘缺不全。你說的這些事情又在我醒來之前,實在不記得了!況且,天機公子說的大義凜然,要将所有事情都算在我的頭上。可我方才聽着,這一切似乎同我沒什麽關系吧?”
她潤了潤唇,仔細分析道:“蔺家要合作還是反水,都是蔺家的事情,我作爲蔺家的女兒,隻有被安排的份,哪裏有反抗的餘地?幸而得到了天機公子幫忙,逃了出去,那以後蔺家不管是遷怒也好、真想要對付天機公子也罷,又非我一手策劃,爲何要把錯樁算到我的身上?”
她一口一個蔺家,仿佛全然忘記了自己姓蔺,她就是蔺家的一份子!或者說,從前的蔺思和如今的蔺思完全的換了個人!她根本沒把自己當蔺家人來看待!
天機公子的意思,她大約是明白的,正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豪門家族大抵如此,誰也不能獨善其身。加之天機公子一直同她綁在一起,如今又落得這幅模樣,他恨蔺家,連帶着恨毒了自己也是應當。畢竟當年若非有自己爲因,他也不會一步步走到那一步去。
可十根手指尚且有長短之分,世家大族又如何能一并論處呢?這樣一竿子打死一片人,同說“天下烏鴉一般黑”的人有什麽區别?蔺思并不覺得天機的腿和自己有什麽直接的關系,即便他要複仇,也不該找自己,蔺家可在遙遠的陳國呢!天機公子的手真伸過去了,她保證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沒來由的事情,偏偏要她背鍋,蔺思人不傻,怎麽會情願做這種事情。
她繼續道:“其二,我自江南醒來後,孤身至今,從未有半個蔺家的人前來探望。就連未名山外的那些産業,也是當年偷偷置下,同蔺家沒有半分關系。要不是後來我自己拼出了些名氣,未名山的掌櫃也沒機會再度尋上我。由此可見,不管以前同蔺家有什麽關系,我都是被抛棄的那一個。既如此,他們犯下的錯,更不該讓我來承擔!天機公子是聰明人,不會想不明白這個緣故吧?”
天機的眸子沉的厲害,像是有黑雲攢動,努力壓抑着什麽。
片刻後,才陰森森地:“當年的事情,我的确沒有證據。”
蔺思聞言松了口氣,正想再替他好好分辨分辨,誰知天機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繼續道:“蔺氏一族舉家搬遷,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線索。但是,這不代表我就真找不出來!蔺思,你是以前的蔺家人也罷,是脫胎換骨的新人也好,你欠我的、蔺家欠我的,絕不是一兩句對不起就可以解釋的清楚!我不着急,你且慢慢得意着,等到未來真相暴露,總有你後悔的一天!”
蔺思并沒把他的話聽進去,内心反而笑笑:感情自己剛剛同他講了那麽多都白費了?也罷,他非要恨自己就恨吧,斷腿之仇不是三言兩語講的清楚的,她也懶得再争,索性未來見着天機公子,她躲着些便是。
如此又松了一口氣,笑容再度掬了起來,仿佛沒事人一樣:“天機公子說完了,我也聽完了。若沒有别的事情,我還有事要忙,恕不奉陪了。”
言下之意,就是要趕人了。
天機同她話不投機半句多,方才說了許久,蔺思一再裝傻,他不欲與她糾.纏,索性喚了聲席塵,讓他速速帶自己離開。
席塵進來的急,卷來一席涼風,天機原本就單薄的身子被寒風一刮,更顯得瘦弱異常。
唐墨本就守在門口,心裏一直擔心着兩人在裏面的情況,無奈這院子隔音效果甚好,兩人在房間裏嘀嘀咕咕聲音又小,她聽不幾分真切,反倒越來越着急了。好容易等到天機開口喊席塵,她反倒一個箭步沖過去開了門。眸子一擡,正對上天機消瘦的模樣,不知怎的?她心口猛然窒地一痛。
唐墨說不清這股疼痛來自什麽地方,又是具體爲了什麽,總之,她瞧見天機的樣子,眼中有什麽東西滾滾欲出。
很多年後,當唐墨和白無杳無意聊起這個話題,當她再度回憶起現在的一點一滴,她才恍然大悟,有的東西無關風月,無關親情,更同其他許多亂七八糟的情感都沒關系。它隻代表了一個人在某個時間最爲真摯的感情。
隻是對一個人,隻是對一件事情,僅此而已。
“公子。”席塵低頭,“回去了麽?”
天機公子還是冷酷的很:“不回去,留在這裏看傻子麽?”
說罷眼角餘光有意無意地朝唐墨瞥了一眼,便擡手讓席塵推他走了。
唐墨有些不明所以:傻子?是指自己麽?蔺思同天機公子到底談的如何了?他怎麽發那麽大的火?
不對?自己關心天機公子做什麽?唐墨甩甩頭,走了進去:“蔺姑娘,怎麽樣了?”
蔺思目送着天機離開以後,一直靠着桌子發呆,聽唐墨開口,方才回過神來,唇邊挂着淺淺的笑容:“沒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