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疑惑不止,但也正因這張臉,唐青梵的部分擔憂悄然散了。
“如果是你,我的确不擔心了。”他開口道,“我明白師傅爲什麽要護着你了,換做是我,亦會做同樣的選擇。”
天機笑了笑:“世子想明白就好。”
費勁說了這麽久的話,唐青梵有些疲憊,他軟軟躺回榻上,失落道:“這樣好的雪景,不知道我還能再看幾日。若是無杳在的話……”語氣苦楚,讓人聞之難受。
天機道:“世子好像很後悔?既然如此,爲何不同無杳講清楚?”
“講清楚?”唐青梵搖頭,“她前些日子送給我了一封絕情信,若就此了斷了感情,不也挺好的麽?要讓她眼睜睜地看着我去死,心裏怎麽受得了?”
天機道:“唐世子這麽會憐香惜玉,可知無杳爲何要送那封絕情信?”
唐青梵反問:“你知道?”
天機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她是我的命定之人,關于她的事情,我沒有不知道的。”
躲在樹後的白無杳聽了這話蓦然一驚,臉上更是飛起幾片紅雲。她知道天機不是那種意思,偏偏此話說的暧.昧,叫她不得不多想。
唐青梵冷哼一聲:“就你能耐!”話畢又是低低一咳,“罷了,不管無杳是什麽理由,她既然選擇了要離開,我如今又這樣,豈不剛好,省的讓她爲難。”
“唐世子既然決定好,來日莫要後悔便是。”
“後悔?”他又是苦笑一聲,原本風華絕代的臉皺在一起,“我也要有那個時日才行。”
天機搖搖頭,不欲與他鬥嘴,語氣添了幾分關心道:“容家究竟用了什麽毒藥,爲何連清雲大師都束手無策?早些年我危在旦夕,水裏火裏走了千百遭,硬是被清雲大師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世子中了毒镖未在要害,怎麽就命不久矣了呢?”
唐青梵劇烈的咳嗽了一聲,嘴裏腥甜之意更甚:“容家算計的厲害!”
天機側目:“世子去找了謝三爺幫忙,雲城之戰本是大獲全勝,怎麽反被容家算計了?”
他說的不錯,唐青梵去雲城的那幾日,尋常百姓不過以爲是楚國世子出遊至此,雖是好奇,但這樣高貴的人出行皆有侍衛随從,旁人親近不得,故而瞧着高頭大馬成群走過,平民們看着新鮮了一下,便自做自的事情。
誰也不知道,在其後看似風平浪靜的幾日裏,有多少容家的人被連根拔起!在雲城郊外的荒山裏,又有多少具屍體常埋于此。
平民們唯一好奇的,便是雲城不少商鋪突然換了人,一些趾高氣昂的掌櫃,俯首溫柔的販子,能說會道的走夫,仿佛在一.夜之間消失了個幹淨。大家對此不過是一時興趣,三五人湊在一起說說問問,左右不是自己的親人,第二日就抛在了腦後。
生活還是按部就班的過着,衆人忙着打理自己的日子,哪裏曉得上頭的驚天動地?
唐青梵一行人将容家處理成眼下的模樣,還不涉及雲城本來的狀态,此等奇功,不可謂不高明!原以爲不損一兵一卒,誰知唐青梵因此受了重傷,天機既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誰赢誰輸,還當真說不準。
唐青梵緩緩解釋道:“你拿給了那份關于謝家的資料,我很感激。”他不是傻子,天機和無杳同時給了他相通的資料,雖說無杳給的那份更加的詳細精密,但此事鮮少人知,他更不願把心愛之人推到風口浪尖上,故而現在有人上來打探,他一律讓手下封緊嘴.巴!實在有推脫不過去的,就說是天機公子給的他消息。
假話說了三遍就是真,唐青梵咬準此說法後,心裏不由自主的覺得自己說的沒錯,眼下同天機交流,也直接說是他的幫忙。一切順口的很,并沒有什麽不對。
“謝家與容家合作,短短幾年滲入晉國不少,然容家從來不會完全的信任自己的合作夥伴。當初容家和蔺家結盟,你是最清楚的,他私下給蔺家了多少絆子,以至于蔺家回陳國的時間足足拖了兩年。與謝家合作,容家托大,覺得謝家是依附于他們,所以高傲的很!”
蔺家的事情,天機最是清楚,他點點頭:“繼續說下去。”
唐青梵道:“我們這次計劃,便是依托着容家的高傲來定。他們覺得謝家是自己的走狗,殊不知謝家也未必非他們不可。加之那些資料,謝明知道了謝家的計劃——不管未來謝家是富貴也好、垂敗也罷,他自己都逃不開一個凄涼下場。謝明何等聰明,如何肯甘心做砧上肉?他索性一搏,與我合作尋求出路。”
“這些我都明白。”
唐青梵頓了頓,歇了口氣又道:“謝明告訴我,容家在京城勢力不弱,我私下與他見面,固然安排得好,未必沒有走漏風聲的一天。與其被動引起容家的懷疑,不如将計就計。所以,我與謝明同時出發,對外散布了好幾個虛假的出發時間,又讓人扮做我的樣子,或大張旗鼓的走,或偷偷帶着小厮離開。總之,風聲鬧得那麽大,其實容家早就知道我和謝明一起的。
如我們所料,容家知道這個消息以後慌了,他們沒想到謝家會突然倒戈!在他們決定更改計劃的時候,謝明找到了他們,說我乃是他送給容家的一件禮物,以表真心。容家半信半疑,故設疑陣引我入甕,我受傷逃走後,他們才真的相信了謝明的話。”
天機聽他将雲城發生的事情虛弱的闡述出來,腦海中仿佛也湧現出當時危險的場景,歎氣道:“世子以身犯險,着實令人擔心。”
唐青梵捂了捂自己的傷口,那裏還隐隐有些作痛:“若非如此,怎能騙的容家入局?正是因爲他們信了謝明,謝明才能從他們手上拿到我想要的東西……咳咳……容家的布防、他們預備如何将我在晉國一網打盡的計劃、還有如何挑起晉楚兩國之争的東西……咳咳……我有了這些東西,總算将他們收拾了個幹淨。可惜,容家就是容家,即便當時他們隻是試探謝明的虛實,引我入甕之時,他們還是用了極其狠毒的藥!”
天機皺眉:“我聽清雲大師提起過,是毒聖的十日醉。”
“此藥乃是毒聖近年來研制的奇物,它無色無味,中了此毒後傷口腐敗不凝,用多少藥都無濟于事,隻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病痛折磨十日後含恨離世。”說到這裏,唐青梵竟有些平靜,仿佛中毒的不是自己一般,有種奇怪的甯靜。
天機瞧他一副看破世界的表情,搖搖頭道:“再厲害的毒藥都有解,無杳雖同你斬斷情緣,但仍私下叫唐墨送來了解藥,此事我是知道的。”
提到無杳,唐青梵冰涼的心溫暖了一下,卻也僅僅隻一瞬罷了。他臉上寒冰未消,看起來森然冷寂:“解藥?無杳的祖父和毒聖交好,定國侯府有解藥不足爲奇。可是此藥特殊,解藥裏面有一味醉仙花……”
“醉仙花乃是解毒的佳品,如何不妥?”
唐青梵自嘲地笑笑:“的确是解毒的佳品,可是,若我以前吃過夢還草呢?”
天機大驚,脫口而出道:“夢還草與醉仙花相克,兩者雖都是救命良藥,可若同時服用,必會馬上肝腸寸斷而死!你……容家怎麽算得到你會吃夢還草?”
唐青梵無奈道:“以前我在皇宮裏,明争暗鬥的,師傅爲了護我,以夢還草制成藥丸叫我随身攜帶。上次去雲城,雖然是容家設局,他們也擔心我不會中招,亦或者……擔心我和謝明故意設計他們。他們或許是想,若我真不知情,此舉定能要了我的性命!若我和謝明聯手,那我肯定會提前吃護命丸藥,夢還草……他們是知道的。”
天機倒抽一口涼氣,不想容家聰明至此:“果然狠毒。”
唐青梵搖搖頭,語氣很是頹廢:“他們算的不錯,我也沒有半點辦法了。如今,吃無杳送來的解藥,便立即毒發身亡。要是不吃……我的性命也就這幾日可活了。呵呵……到頭來還是被容家算計,我不甘心。”
天機壓抑住内心對容家的憎恨,勸道:“清雲大師已經在研制解藥了,興許還有不用夢還草的法子呢?”
唐青梵勾唇,笑的十分苦澀,叫人看着心裏難受:“師傅昨日對林九說,他一生救得數人,連當年一隻腳邁進鬼門關的天機都能拉回來,如今卻隻能看着我毒發,他老人家一點辦法都沒有……師傅心裏的苦,不比我少。他甚至不敢當着我面講這些話,要不是我無意間聽到,怕是也會被瞞在鼓裏。”
說完這些,唐青梵眸中的星海翻騰,隐隐有流光滑落,他哽咽着,一字一頓:“我實在不甘心,容家未除,自己卻要死了。還有無杳……我真的好想再見見她。”
可歎英雄末路,壯士斷腕,豪情不成反将喪命,這種事情不管落在誰的身上,都是那麽的痛苦和無奈。更何況,還是唐青梵這樣的天之驕子。
老梅樹後,白無杳早已泣不成聲。
她沒想到唐青梵竟是這幅模樣?前幾日自己讓唐墨送去解藥時,原以爲就此還了他的情,便可兩不相欠。誰知眼下聽到了唐青梵的自述,她心中千種思緒湧過,無一不是哀傷與心痛!
清遠大師同她講了抽魂之術以後,白無杳自覺性命堪憂,不想再和旁人有牽扯。她着急同青梵斬斷關系,做的毫不留情,哪裏曉得青梵此時正在遭受這樣的折磨?
算算時間,青梵中毒至今已有七日,若真的……他豈非隻有三日時光?
她眼前一黑,差點栽進雪裏,一雙手卻牢牢地抓着樹幹,用力之大,差點将手指頭磨出血來。
寒冷的空氣裹着涼雪打在她臉上,她卻感受不到半點。此時此刻,白無杳内心被這件事情沖擊地支離破碎,她發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任由眼淚瘋狂掉落,不肯發出一丁點聲音來。
亭中二人陷入短暫的沉默,白無杳貼着樹幹,在内心狠狠罵道自己:白無杳啊白無杳,你聰明了一輩子,怎麽偏在這件事情上犯了糊塗?青梵對你的心,你又不是第一日知道,爲什麽要在他重病之時,說那些絕情的話麽?
想來她不過知曉自己命不久矣,就害怕地要同青梵斬斷關系。那麽青梵當時重傷在身,得知了自己的絕情,他又該是何等的難受呢?
她隻想着離開是爲了青梵好,絲毫不顧及他此刻的狀态……她明明知道的……在醒來的時候,無邪替她看病之時,她不是猜到了青梵也負傷而回麽?即便不曉得青梵病重,她當時是如何狠下心,要給青梵一刀子呢?
或許在青梵的心裏,自己就是一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或許他會以爲,自己是聽說他病了之後,才決心離開他……
他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做,甚至什麽話都還沒來得及講,就這樣被她逐出了自己的世界……
而現在,唐青梵甚至還在爲自己考慮,不肯說重話……反而就順從着自己的意思,徹底離開。
那麽以後呢?如果她今天沒有偷聽到天機和他的談話,青梵是否就會偷偷回楚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帶着無盡的痛苦悄然離世?
白無杳恨透了自己,若不是怕發出聲音,她現在甚至想給自己一個大耳光。
唐青梵接下來的話更是如刀子一般,狠狠紮進了她的胸膛。
天機問道:“以後呢?唐世子以後打算怎麽辦?”
他低低咳了一聲,語氣越發無力:“明日我便會啓程回楚國,晉楚相隔半月的路程,我大約在路上就會沒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