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櫻唇輕啓,半是好奇,半是向往:“遙哥哥,我聽說京城裏的書院很厲害,甚至還有專爲女子建立的書院。”
年輕的他把懷中的女子摟緊了一點,寵溺地開口:“榮兒想進那些書院麽?”
女子害羞地抖動着長而密的睫毛,遮住眼底純粹的渴望:“遙哥哥别笑話我,我……我想學習讀書寫字,你文采那麽好……至少……至少我不能拖你的後腿。”
他開心的大笑,許諾道:“好,等這次回京,我帶你一起去,帶你見識京城的風采!至于書院……京中白鹿書院最好,收弟子亦不分男女老幼,那裏的大儒更是學識淵博。你要是喜歡,我送你去那裏如何?”
女子驚喜地瞪大雙眼,顯然是聽過白鹿書院的名氣:“白鹿書院?真的麽?”
那時她的表情,與現在甯涵的歡悅一模一樣。
晉皇将過往的美好全部收了起來,再度看向甯涵的眼神又略帶了兩分溫柔。他不自覺的伸出手,在甯涵的小臉上摸了摸,眸中流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麽。
誠然甯涵同榮妃是沒有半點血緣關系的,可偏偏,這個孩子在某些地方真是像極了榮妃。不管經曆了多少事情,他的一顆心始終單純如鏡,對人對事,即便不喜,亦生不出什麽惡意來。
以甯涵的性子,他要是做個逍遙王爺,必然兄友弟恭。如同當年的自己,哪怕兄弟們争鬥的再厲害,都不會有人要算計到自己的身上!原因很簡單——根本不會有人把他當作敵人!若論手足之情,甯涵這樣的性格着實令人放心,晉皇絲毫不會擔憂,亦不會害怕他那幾個兒子會有誰要針對涵兒?可若身爲儲君,身爲未來要繼承大統的接班人,涵兒的表現就實在令人擔憂了。
甯涵雖然和榮妃沒有什麽幹系,但不曉得是否做她名義上的孩子做久了,他在某些地方上簡直是與榮妃不約而同的相似——他們這樣的人,真的太不适合朝堂之上的鬥争了!固然晉皇早已下好了決心要把皇位還給大哥的孩子,此刻卻不知爲何,心裏再度産生了深深的憂慮。
回想起以前種種,關于那些嗜殺之事,不知是有多少東西,皆因先皇固執太深才會引起!現在呢?他是否也因執念太深,才會做一些錯誤的決定?
一想到這裏,晉皇一向睿智的雙眼頓添了幾分渾濁,看上去似有些朦胧。
甯涵發覺了父皇的不對勁,低喃地喊出聲:“父皇?”
柔柔的語調讓晉皇瞬間抽回思緒,他低頭看向甯涵:“父皇沒事!”頓了頓,又道,“今夜父皇同涵兒講的話,涵兒可記清楚了?”
甯涵點點頭,鄭重其事道:“涵兒都記得!隻是……”他似乎有些猶豫,說話吞吞吐吐的沒有底氣,然而再對上晉皇一雙極盡溫柔的眸子後,甯涵終于鼓起了勇氣,說出了内心真實的想法,“父皇,兒臣……兒臣害怕自己會辜負父皇的信任……”
什麽儲君之位?什麽未來天子?說到底,甯涵現在不過是一個小孩子罷了!他尚未從被父親輕視到重視的轉變中回過神來,如何能夠順利接受即将身居高位的事實呢?說句不好聽的,若是他真立即接受了過來,恐怕晉皇也不會覺得這個孩子心思單純了。
被委以重任是一件好事,甯涵在得到晉皇的認可以後,也一門心思想做些什麽,好叫父皇滿意。但一上來便是這樣厲害的事情,他着實有些吃不消。既不想推诿,又不想讓父皇失望,他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誠實相告:“父皇……您背着那些壞人,偷偷瞞下兒臣的身份,爲了兒臣用心良苦,現在還……兒臣真的感激不盡!可是……兒臣知道自己沒什麽本事,大哥……二哥三哥都很好……兒臣……”
“涵兒!”晉皇沒有等他說話,平靜的打斷了他的話,“朕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隻是……這個決定并非是朕這兩年才定下來的!從一開始,當朕知道你的存在時,便已經下定了決心!這些年來你雖然沒有去學那些朝廷之事,不過應有的學業功課、仁德品性,教過你的老師們都贊不絕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道:“爲君者,籌謀布局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仍是爲天下萬民圖福祉的一顆心!你前者尚缺,後者卻一直很好。另外……前者之差尚可彌補,後者若無,便真是無可救藥。你那幾個哥哥……都不如你!”
甯涵聽完晉皇的認可,原本有些蒼白的小臉一點一點的紅潤了起來,他激動的有些顫.抖:“父皇……您是說真的麽?”
晉皇點頭:“所以,你不必妄自菲薄,朕同意你去白鹿書院,也是因爲隻有在那裏,你的一顆仁德之心才不會被其他勢力所污染。他們……無論多麽厲害,白鹿書院……他們都滲透不進去,父皇很放心。”
甯涵眨了眨明亮的雙眼,對晉皇的話深信不疑,另外,在他的心裏,亦同時對白鹿書院心生向往了起來。
晉皇認認真真地将甯涵再看了一次:敞亮的房間裏,燭火的映照下,涵兒的模樣越發有了當年明曦的樣子。他悄悄在心裏吸了一口氣,這孩子……的确該讓他好好去外面磨練幾年了,若長久的留在宮中,僅憑他的模樣……恐怕便會掀起又一次的腥風血雨!
回想起天機公子同他講的話,晉皇暗暗在心裏決定——三年!讓涵兒去白鹿書院三年時間,待一切塵埃落定,他便可以順利的将一切交還在大哥的遺孤手中。如此,這些年的心血便不算白費了。
夜又深了幾分,禦書房裏外居然靜悄悄的,連一點點蟲鳴鳥叫都聽不到。這原本近乎詭異的一幕,在附近的侍衛婢女眼裏卻是習以爲常。
衆人皆知晉皇喜靜,夏日夜裏蟬鳴吵得最厲害時,陸公公自會派人大張旗鼓地将書上的蟬粘走。晉皇一向勤儉節約,偏偏在這上面卻費時費力,索性宮裏的人早就見識過比晉皇還要荒淫無度的掌權者,故而對此打心底裏沒有半分異議。
房間内燈火通明,晉皇一人坐在桌前沉思不已,他的面前是一疊剛剛批閱完畢的奏折,不知是否裏面呈述的東西過于傷腦筋,他一隻手撐着頭,顯現出些疲憊的姿态。
陸流端着一杯甯心茶靜悄悄地走了進來,見晉皇陷入思考,他越發放慢了腳步,輕聲上前将茶盞放下,正欲離開時,忽聞晉皇幽然開口,喚住了他:“陸流。”
“皇上,奴才在。”
晉皇從桌上端起茶,小啜了一口:“現在什麽時辰了?”
“回皇上的話,剛剛過了亥時。”
晉皇的手一頓:“已經這麽晚了?”喝了一口茶,繼而一笑,“以前戌時一過,你就總在朕耳邊提醒朕該去休息了,怎麽今日都過了亥時,你還不來提醒朕?”
陸流弓着身子:“皇上前日說,想偶爾放肆一回。今日……奴才見皇上心情不太好,或許讓皇上一個人靜靜,才是最好的!”
晉皇擡頭看了他一眼,唇邊笑意不停:“老奸巨猾!”四個字雖用的重了些,語氣卻沒有半點不快。
陸流曉得晉皇沒有發氣,繼續道:“皇上辛苦了這麽久,想随心一回也沒什麽不可。”
晉皇道:“你話中有話。”
“奴才不敢。”
晉皇一笑:“你跟了朕這麽多年,還藏着呢?有話直說就好,沒那麽多忌諱。”
陸流斟酌了片刻:“皇上,奴才對今夜的事情……的确不好發言。”
晉皇聽他這樣一講,似乎想起了什麽,唇邊的笑意一僵,繼而緩和下來:“朕倒忘了,你以前是跟着朕大哥的,後來大哥見我身邊的人不夠機靈,将你指了過來。即便你在大哥身邊隻呆了一年,卻陪着朕幾十年……到底要避嫌。”
陸流垂着頭:“皇上英明。”
晉皇苦澀一笑:“但凡坐上這個位置,便連一個說真心話的都沒有了。陸流……你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奴才……”
“唉……”陸流的話還沒說完,晉皇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朕知道你不敢對這件事情發表意見,好歹你是從前太子府裏出來的人,如今關于他的事情,你生怕開錯了口。可是陸流啊,朕留你在身邊,從來不是因爲你是大哥指給我的。朕對涵兒……也并非完全因爲他是大哥的孩子。”
陸流極少聽到晉皇如此對他坦誠布公,心頭一動,開口道:“奴才明白皇上的想法,不過奴才覺得,皇上自見過天機公子以後……似乎有些着急了。”
“着急?”晉皇一愣,“朕隻覺得還不夠快!”
陸流道:“皇上對五殿下的安排的确很好,不過……奴才擔心,皇上這麽早便告訴五殿下他自己的身世,五殿下真的接受得了麽?”
晉皇沉默片刻:“在這件事情上,朕的确有些急了!可思前想後,這是最好的時機。”
陸流聰明,馬上反應了過來:“奴才明白,那奴才便沒有任何疑惑了,五殿下那邊……皇上是否要額外派人去看顧着呢?”
晉皇垂下睫,良久的靜谧以後,他澀然開口:“去把黑龍令拿來。”
陸流一驚:“皇上?”
晉皇捏了捏手:“那是他母親留下來的東西,如今……自然是要給他的。”
陸流内心震驚異常:“皇上,您——”
他的話尚未說完,晉皇阖眼,淡然打斷:“好了,别說了,朕心意已決,去取過來吧!”
陸流見晉皇面色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心知他是徹底下定了決心,再不敢說些阻攔的話,馬上折身,從一處隐秘位置取來了一個古樸的盒子出來。
“皇上。”陸流呈了上去。
晉皇接過盒子,眼角的流光從黑色的盒身上淡淡掃過,足有一番睥睨的威嚴之勢。
盒蓋輕輕打開,裏面細軟的絨墊上,靜靜地躺着一枚青綠的扳指。
那扳指約莫有成年人的拇指粗細,做工精細,絲毫沒有半點人工打磨的痕迹。扳指青翠透亮的光澤在夜裏幽然而生,仿佛黑夜裏的螢火,有一股極大的吸引力。扳指的内側,刻着一個小篆樣式的字——龍。
晉皇将扳指取在手中,用指腹一點一點的感知着它冰涼的溫度。他雙目聚焦于翠綠的扳指上,像是要透過它看透以前許多的往事。
陸流見晉皇再度陷入了沉思,心知此刻不能打擾到晉皇,故而垂下頭,輕聲地退了出去,還細心的将房門關好。
此刻,偌大的禦書房内,又隻剩下了晉皇一人。
那枚扳指在溫暖的掌心裏逐漸沾染了厚實的溫度,它造型普通,與一般的扳指并沒有什麽兩樣,可晉皇知道,當年他的那些兄弟們就是爲了這一件毫不起眼的東西,争得連性命都沒有了!
黑龍令,晉國裏最爲神秘的一股力量……
有人說,這是一隻秘密的軍隊。
有人說,這是黑龍鎮守着的巨大财富。
有人說,這是一群擁有着極大才能的賢者。
世上的人對黑龍令的說法應接不暇,各不相同,卻偏偏沒有人真正見過黑龍令,也不曉得它背後究竟隐藏着些什麽。唯一知道的,便是得黑龍令者,必是天命之人,必得萬人助力,必能榮登至尊高位!
黑龍令一直被晉國的皇帝拿捏在自己的手裏,可幾十年前,這件東西無故失蹤,他的父皇登基時便沒有黑龍令在側!又過了十幾年,待他的哥哥弟弟們逐漸長大,江湖裏突然有了黑龍令的風聲和蹤迹。
如此重要的東西流落民間,先皇不可能不在意,他派出自己幾個兒子競相尋找,卻沒想到,正是因爲此舉……朝廷裏的争鬥才正式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