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親昵的舉動讓甯涵登時愣住了,這還是從來不肯施舍一個眼色給他的父皇麽?
晉皇擡頭:“你們都先下去吧!陸流,你在這裏守着!”
吩咐完以後,他看着甯涵道:“涵兒,走,父皇帶你去一個地方!”
甯涵再次僵住了,他沒有聽錯吧,父皇居然……他居然叫自己的名字了?待反應過來,他心裏驟然狂喜不已:“是!”
晉皇伸手,拉住了甯涵的小手,帶着他往仙壽殿裏走了過去。
仙壽殿乃是皇宮裏專門祭奠先人的一座宮殿,它建立在皇宮的西北角,偏僻幽冷。因殿裏供奉着晉國數代皇室的靈位,故而來這裏的人非常少。
每年中元祭祀,甯涵都會跟着父皇還有後宮的人來到這裏跪拜先祖。除此之外,他不會有任何時候會來這裏。别的不說,這裏如此陰冷的氣氛便不是普通人能受得了的。
今天父皇派的人來接他,說要往仙壽殿一趟時,甯涵心裏是有些害怕的,不過現在這樣被父皇牽着往裏走時,他居然連一點兒害怕的心情都沒有了!甯涵心頭歡快的很,馬上跟着一起走了進來。
大殿裏空蕩蕩的,冷而寂靜的氛圍讓兩人齊齊打了個冷顫。殿内正堂裏是按照階梯狀擺開的一張張方形長桌,上面擺着從開國到現在所有已故皇室人物的牌位。朱紅色的牌子被橙色的光拉出冷凝而跳動的黑影,仿佛一個個幽怨的魂魄徘徊在此,令人心悸。
晉皇帶着甯涵走到前面的蒲團前跪下,認認真真地對先祖的牌位磕了個頭,以示尊敬。
甯涵看着父皇的動作,馬上跟着乖乖做了一下,他對着牌位磕頭磕的十分認真,頭撞的砰砰響,好似石頭落到地上,清脆作響。
晉皇起身,走到面前的香案上,将抽簽的竹筒取了過來。
這是欽天監以前特意做的一副簽文,每每祭祀以後,晉皇都會從中抽出一隻簽來占蔔一年的風調雨順。養成這個習慣以後,晉皇每每有什麽心事都愛往這邊跑,磕個頭,抽下簽,以簽文爲頭緒,漸漸理清自己的思路。
他拿起簽文筒在手中搖了搖,眉頭皺着表情嚴肅。
“咚咚咚……”竹筒内的簽文被撞擊地錯落有聲,像是有人拿着重錘敲響鼓,一下一下的撞在人的心裏。
“啪——”有一隻竹簽落在了地上。
晉皇把竹筒放回,将竹簽撿起,看了看上面的簽文,轉身遞給了甯涵道:“涵兒,你來念。”
甯涵乖巧的接過,将上面的文字一字一句念了出來:“捕兕于淵,求魚于山,從朝至暮,功負力捐,改弦易轍,庶可圖全。”認真說完以後,他擡頭把簽遞給了晉皇,“父皇,兒臣念完了!”
晉皇道:“可明白裏面的意思?”
甯涵想了想,認真分析道:“簽文的意思是,在深淵裏捕捉兕,在山裏去尋找水裏的魚。從早上到晚上,雖然花費了很長的時間,但得到的結果缺非常的差。此文便是形容一個人走錯方向,用錯方法,難望有成!應改弦更張,另設他法,或有成就一天。”
晉皇看了下他,欣慰道:“你在國子監學的到還是不錯!”
甯涵羞赧的低下頭:“多謝父皇誇獎。”
晉皇回憶着他的話,慢慢喊着:“走錯方向,難忘又成……應當另設他法,或有成就一天。涵兒可知,父皇剛剛所求何事?”
“涵兒不明白。”
晉皇道:“朕向列祖列宗詢問,到底該如何對你……”
甯涵驚訝地瞪大了雙眼:“對……對我?”他想着剛剛的簽文,心裏驟然一涼,難道父皇不在意自己了麽?
晉皇歎了口氣:“朕以前以爲忽視你便是最好的選擇,誰知道現在連先祖都告訴朕……朕錯了……”他低頭看着才到自己胸口的甯涵,心裏更是隐隐作痛。
甯涵是早産,身子一直不好,長得比同齡的人要矮小的多。這些年來,他一直沒怎麽關注涵兒的成長,沒想到一眨眼,他都已經長得這麽大了,眉目之中都有那人的影子,叫他又是欣慰又是憂傷。
甯涵不明白父皇究竟爲何突然轉換了一種較爲憂傷的情緒,他弱弱的開口,關心又膽怯:“父皇……”
晉皇看了眼小小的甯涵,眸中有數種情緒波動,最終全部将它們全部忍到了心裏。
“今天,父皇避開了所有的人,讓暗衛偷偷帶你過來,就是想跟你說一些事情。”晉皇幽幽開口,“由于涉及到一些秘辛,所以父皇隻能在這裏跟你講。”
甯涵心裏一緊,雖然晉皇還沒開口,但他依然還是能感受到來自内心裏的一股深深的恐懼,仿佛父皇即将要告訴他很恐怖的事情一般。
晉皇的聲音綿長而悠遠,帶着對過往的無限追憶,好似深藍色的湖水裏,有人攪動出水底的河沙,将水變得渾濁而複雜,叫人一眼看不到底。
“十年前,朕還沒有登基,不過是一個閑散無聊,喜好四處遊山玩水的逍遙王罷了。當時你皇爺爺在位,膝下除了有精明能幹的太子,還有不少優秀的兒子。因爲你皇爺爺立太子的早,漸漸的,其他皇子緩緩生了一些微妙的心思……他們或許覺得不甘低人一頭,逐漸想出了不少辦法來将前太子拖下水……”
甯涵驟然聽父皇講起前朝之事,又是他還未出生之前發生的東西,感覺一臉茫然!不過父皇很少跟他說這麽多話,甯涵就算聽不太懂,依然保持着笑臉乖巧聽着。
晉皇看着他的臉:“那時候,朝中争鬥不已,各方勢力争鬥的厲害,前太子要應對這些事情,越發的變得疲累。這個時候,他無意遇上了一個女子……”晉皇說到這裏,原本波瀾無驚的情緒驟然變得有些波動,“那個女孩叫明曦,人如其名,是個明豔如朝霞般的女孩。她的出現溫暖着前太子逐漸幹涸的内心……前太子對她極好,才短短半年時間,他已經是對這女孩全然信任。即便那時有人提醒他蔔卦結果是不可輕信他人,前太子仍是信了……”
甯涵似懂非懂,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
晉皇緩緩道:“當時,前太子爲了對付一些人,定下了不少的計劃,原以爲萬無一失,偏偏在最緊要的關頭,明曦被人劫持而走……那些人讓前太子拿一件重要的東西去換人……前太子去了。”
他深吸一口涼氣,肺腑裏都是生冷的疼:“那個傻子,真的去了……他渾身重傷,帶回了明曦。誰曾想,第二日,明曦竟然失蹤了。她隻留下一封信,說感謝他交出的那件重要東西……”
甯涵瞪大了雙眼:“父皇的意思……”
“不錯……明曦一直是他的對手,她用美人計接近了前太子,從他手上騙走了最爲至關緊要的東西。因爲受到了強烈的刺激,前太子一蹶不振,後來重裝旗鼓重新對付敵人時,卻因爲那件東西的遺失,最後命喪當場。”
“前太子死後,朝裏剩下的那幾位皇子更是争鬥的厲害,誰知道,有一神秘人作梗,竟叫他們自相殘殺。到最後,你皇爺爺便隻剩下一個雲遊在外的兒子……就是朕……”
甯涵聽到此處,嘴.巴長的極大,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皇子們死後,你皇爺爺一氣之下重病不起,國不可一日無君,所以朝中的人前來蜀山尋我,迎我登基。那時候,我才一回京,便見到了明曦……”
“她約我在京郊一個亭子外見面,朕初聞前太子的事情,心裏早就恨毒了她,接到她的邀約,自然要前去對質!誰知到了亭子外,朕發現明曦身懷有孕,大腹便便……她有了前太子的骨肉。”
晉皇勾勾唇角,半是嘲笑半是諷刺:“她害死了前太子,卻有了他的骨肉,實在是諷刺。最可笑的是,她找朕來,就是要求朕要保她周全。她背叛了前太子,爲了那些人做事,到最後又發現自己深愛着前太子,故而設計害死了那些人爲前太子報仇。呵呵,人都死了,還報仇?”
甯涵懂了:“她是那個神秘人?”
“不錯……”晉皇繼續道,“她懷有前太子的骨肉,朕沒有辦法狠心拒絕她的要求。畢竟……前太子留下的孩子同樣在那場争鬥裏沒了,明曦腹中的,便是他的遺腹子。朕一向很敬重前太子,不想他的骨肉就此沒了,所以即便心裏恨透了她,朕仍然答應了她的要求。”
“朕登基後,便安排她待在後宮的一處地方秘密養胎。後來,宮裏的榮妃産子,她受了些驚吓,兩人一同生下了孩子。”
甯涵驟然想起了什麽,他張大了嘴,仿佛有些不可置信。
“父皇……這個孩子……您……難道說?”
晉皇苦澀的笑笑:“榮妃隻剩下了一個孩子,便是朕的四皇子,可惜他沒有活太久,便跟着自己的母親一起去了。朕心痛難耐,那邊又傳來明曦産子後當即自缢的消息……呵,她倒是解脫了,卻獨留下一個尚在襁褓裏的孩子。朕把這個孩子養在膝下,從此以後,他便是朕的五皇子……甯涵。”
甯涵聽了,心裏大驚不已,宛如被一擊重錘敲開,将他吓得無法吭聲。
晉皇把故事全部講完了,一時間,他的心裏萬種情緒飄過,暫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甯涵沒有想到自己的身世居然是這樣,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早就震驚到失了聲,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涵兒,你不是朕的親生兒子,你是前太子的遺腹子,是朕的侄子。”
晉皇石破天驚的一句話,更是将甯涵打的措手不及。他連續倒退了兩步,小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一樣。
“不是的,不是的!兒臣是父皇的兒子,兒臣不是……不是前太子的兒子。”
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心裏的想法,可是幾乎就在一瞬間,甯涵差不多完全明白了過來!
他終于曉得了,爲何父皇一直對自己愛搭不理,爲何他甯肯讓自己背負上那些莫須有的罪名也不肯解釋。爲何他常常看着自己時,眼裏竟然有那麽多的憂傷情緒?
甯涵很不想相信,可是事實擺在這裏,聯想起以前的事情,他縱然年紀小,也不是蠢到沒邊,不是什麽都不懂。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甯涵雖然受了些欺負,可是這些年來,他對晉皇還是充滿了父子之情的。他總以爲自己不受父皇重視是因爲自己不努力,所以一直一直想要引起父皇的重視。誰知道原因不在他的身上,而是因爲他的母親?竟然是因爲他那個從未見過面的母親?
以前甯涵一直以爲自己是榮妃親生,也曉得父皇對榮妃是有多麽的喜愛。他曾經想過,若榮妃還在,自己的哥哥還在,現在他會不會更加受父皇重視一些。他所求不多,不需要什麽大的志向,隻是想父皇對自己好一些,對自己更爲看重一些,僅此而已!
可現在,他居然是明曦的孩子?父皇居然告訴自己……他的親生母親居然是那樣的人?
爲人子女者,斷不能因爲父母的不好而嫌棄父母,這是道德經教給他的道理,可是現在,若是有選擇……他甯肯自己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小孩,也不願意是明曦的孩子!
那個女人,那個母親……
作爲女人,她失敗了,她潛伏在前太子的身邊,卻愛上了他。她潛行失敗,她害死了前太子,她又後悔了?替前太子殺了其他的人?
而對于母親而言,她則是更加的失敗!她懷有骨肉,好不容易生下了他,最後卻丢他一人,自己赴死?
甯涵完全想不到明曦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更不想同她扯上什麽關系。
他剛剛聽故事時,隻覺得這個女子的确可惡至極,卻沒想到事情到了最後出現了這麽大的反轉?
這個女人,是自己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