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瑨慢慢坐了下來,說道:“剛才那個黑影的确是我。我是故意要引你到這裏,有些事情要交待給你。我本來是你的鄰居,與你家也算世交了,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哈哈。”
國安看着一臉笑容的王叔瑨,越發覺得奇怪了,“我怎麽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傻孩子,你當時還不到兩歲,能有什麽印象?”
國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嘿嘿一笑,撓了撓頭。
“可是,後來我家道中落,借債不少,又一時償還不起,因此搬離了原籍。當時,令尊還曾幫我還了一部分債,我深爲感激,隻是無力回報。但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道理我還是知道的。”
“那您怎麽到了雲夢山,又怎麽知道我是您的鄰居呢?”國安忍不住問道。
王叔瑨微笑着看看國安,接着說:“人生的事,有時真說不清。要債的人追到我家裏,見已經家徒四壁,頓時惱羞成怒,又因爲我頂撞了幾句,因此将我暴打,打得我當時昏死了過去。可他們還不罷休,将我的妻子女兒都搶走了,說是要抵債。我醒來後,聽鄰居說起,才知道了。當時怒火萬丈,提刀就去找債主拼命,怎奈我勢單力薄,又受了重傷,被打得斷了氣。他們以爲把我打死了,所以偷偷将我抛到了野外。妻子也以爲我被打死,萬念俱灰之下,上吊死了,女兒也被賣掉了。後來,我被一個樵夫所救,他領我到山中療傷修養,并傳授我技藝和兵器,希望我不再受欺負,但囑咐我千萬别去報仇。我當時也答應了。其實,他也不是什麽樵夫,乃是一個隐居的高人,救我之後,便不見了。我自以爲得了兵器,又學了武藝,所以下山找仇家報仇。俗話說‘欲速則不達’,一點兒也不假。我報仇心切,又加上孤立無援,沒有提前摸清楚對方的情況,雖然沖到仇家的狼窩,抵擋了一陣,依然被打了出來。‘好漢難敵四手,惡虎還怕群狼’,我又被打得奄奄一息。當時大庭廣衆之下,他們不敢公然殺死我,但派人悄悄跟蹤了我。我千辛萬苦到了野外,他們見時機已到,便揮刀朝我劈來,我一看這架勢,心想‘這下完了,真不該不聽樵夫的話,才有了今天的下場’。我知道反抗已經沒有勝算,所以閉上眼睛準備等死。隻聽見‘當啷當啷’幾聲,我忙睜開眼,對方一個個都握着手,刀已經掉在了地上。對方正準備破口大罵時,一個個石子朝他們飛去,打得他們嗷嗷直叫,有的登時就流出鮮血來。他們一見勢頭不對,趕緊逃走了。救我的人正是清溪先生。我也因此來到了雲夢山。這一呆,就是十九年。”
國安聽得已經入了神,緊緊盯着王叔瑨,急切地問:“那個樵夫到底是誰?”
王叔瑨微微搖了搖頭,“說實話,我也不敢肯定到底是誰,他連姓名也沒有告訴我。後來我一直打聽,才終于知道他大約姓莫,除此之外,依然一無所知。上了雲夢山後,還是清溪先生見多識廣,說我大概遇到了江湖上兩大奇人之一的莫問……”
“莫問?”國安禁不住發出了疑問,“怎麽叫這樣的名字?還真是奇怪。”
王叔瑨微微笑了笑,接着說:“更多的事情,先生也沒有告訴我,隻是說他曾經在魏國爲官,後來辭官歸隐,行蹤不定,好以打柴爲樂,江湖上人稱莫樵。另外一個奇人在楚國,叫方圓,也解甲歸田,雲遊四方,好以打漁爲趣,江湖上人稱方漁。人們往往并稱他們莫樵方漁,也有人附會他們名字的玄機是莫問方圓,提醒人們不要太在意人間的是是非非。不過,如果他們還活着的話,現在大概也都八十多了。他們久已不在江湖上出現,所以人們都說已經仙去了。因此,知道他們的人越來越少了。”
國安瞪大了眼睛,驚喜地看着王叔瑨,眼神中充滿了崇敬,“真沒有想到,您有這樣的奇遇,原來,您也是大俠的徒弟,宗師的傳人。我平時真是太淺薄了,對您那麽不尊敬,真是……”說着說着,國安低下了頭,狠狠咬着牙,使勁用手敲着腿。
王叔瑨看看國安,深深吐出一口氣,說道:“上山後,我依然想着報仇,清溪先生知道我的想法,也沒有多說什麽。我時常利用下山買東西的機會,探聽仇家的消息,謀劃着我的複仇計劃。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我上山的第三年,仇家居然病死了,我的女兒也不知道被賣到了什麽地方。我如果再找他的家人報仇,已經違背江湖道義了。所以,我一下子失去了目标,本來還想下山去,誰知道下山後,反而覺得世态炎涼,不如在雲夢山上安心。所以,從那時起,我就呆雲夢山上了,想下山的時候就下山,清溪先生也很諒解我。”王叔瑨說得很平實,仿佛在講别人的故事。
“真是太可惡了,便宜了那個賊人。”國安按着劍,咬着牙說:“就算債主死了,那些打手也總還活着幾個吧?他們狗仗人勢,也該給他們個教訓。不然的話,他們還不知道馬王爺有三隻眼呢!”
王叔瑨微微搖了搖頭,小聲說道:“冤冤相報何時了。再說,那些打手很多也是被生活所困,被金錢所誘惑,他們麻木不仁,也是行屍走肉,就算把他們殺了,也還會有新的打手。生死,說到底,也就那麽回事。我平日裏裝作乞丐一般,除了掩人耳目,更重要的是告訴自己要低調,要沉下心來,認清虛僞和浮華。我平時故意口吃,就是提醒自己說話要慎重,不能再‘禍從口出’,尊口緘言是爲了養心,爲了内心的甯靜和淡然。唯有清心寡欲,内心才能寬廣,内心寬廣了,才能容得下塵世間的種種,才能超然。”
國安有了些疑惑,“那您爲什麽單獨對我講這些,還故意扮作黑衣人大費周折把我引到這裏?”
王叔瑨沒有立即回答,他站了起來,轉身走到裏間,拿出平時擔柴用的棍子,“我今天要把在樵夫那裏得到的兵器和技藝傳授給你。”
“啊?——”國安看着王叔瑨手中的棍子,更加疑惑了,“這也算一件兵器嗎?”
王叔瑨沒有說話,徑直走到國安跟前,将棍子遞給了他。國安伸手接住,發現棍子很沉,根本不是木棍,分明就是一根鐵棍。國安拿在手裏,發現棍子已經被擦淨了,棍子兩端隐約還有花紋。
“天下人隻知道墨家的十思棍和你們恒無派的若缺杖,卻很少有人知道還有這件沒有名字的兵器。它雖然比不上十思棍和若缺杖,也遜色不了多少。我私下裏,稱呼它爲擔樵棍,也算有個名字。而且我從莫樵那兒,也學過打鐵的技藝,自己也試着打造了一件,就是抵巇堂院子裏的掃帚杆。”
國安看着手中的擔樵棍,來回看着,有些将信将疑。
王叔瑨看出了國安的心思,從國安手中奪過棍子,打開門,朝院子裏走去。
“王叔?你幹什麽?”國安不知道王叔瑨要幹什麽,趕緊追了出來。隻見王叔瑨将棍子立在牆邊,奪過國安手中的劍,拔出來便朝棍子打去,劍立即便斷成兩截,棍子卻安然無恙
“啊——”國安看見這情景,驚訝地張大了嘴,立住不動了。
王叔瑨拿好棍子,遞給了國安,自己朝屋裏走去。國安拿着棍子,看了看,頓時心花怒放,急忙也跟着進了屋子。
王叔瑨看到喜形于色的國安,微笑着問:“現在你覺得這件兵器怎麽樣?”
“真好!真好!真是一件神兵利器。”國安拿着棍子,愛不釋手,可是轉而疑問道:“這麽好的寶貝,王叔怎麽忽然想起送給我了呢?就因爲我們曾經是鄰居嗎?”
王叔瑨坐了下來,慢慢說道:“令尊于我有恩,我總說報答,總沒有機會。這次,送你這件兵器,也算報答吧。再說了,我在這雲夢山,也不參與江湖恩怨,功名利祿對我來說,真如浮雲一般,我要這棍子也沒有什麽用。而且,沒有這棍子,起碼我還有掃帚杆。隻是,你的脾氣以後是應該改一改,不能動不動就發火,很容易吃虧。我剛才扮作黑衣人就是爲了試探你的脾氣。我說話稍微一變,你便分不清敵我,将劍按在我的脖子上。可是,雲淇一眼就看出破綻來。所以,他的機警遠在你之上,他若與你鬥智鬥勇,十個你也未必見得是他的對手。你平時與他的關系,我多少也有所耳聞。雲淇命運悲苦,好不容易才到雲夢山,又識大體,應該尊重人家。而且,我看他也不像是平凡之人,将來定有一番作爲,交人于貧賤時,得益于富貴後。希望我的經曆能多少給你點兒啓示。你雖然脾氣暴躁些,言語有時不注意,但本質善良,也很講義氣,注意修身的話,将來也不是平庸之輩。”說着,王叔瑨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國安的肩膀。
國安聽着這話,覺得内心溫暖了不少,而且眼睛也酸酸的,鼻子一酸,加上王叔瑨的一拍,他的眼淚居然流了出來。
“哈哈!”王叔瑨笑了起來,“看來,我還少說了一條。原來你還是多愁善感感情豐富的男子漢啊!”
國安聽着這話,破涕爲笑,“王叔說笑了。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聽到這話,覺得很溫暖,很感動,我平時不這樣的。我也最讨厭男人流淚,沒有想到,今天我居然也流淚了。”
“哈哈!”王叔瑨又拍了拍國安的肩膀,“誰說的隻有女人才能流眼淚?流淚就一定代表懦弱嗎?喜怒哀樂都是人正常的情緒反應,在一定範圍内就行。整天哭不行,整天笑也挺吓人的。”
“呵呵。”國安将眼淚拭幹了,“王叔說的是。可是,王叔怎麽現在給我這兵器呢?”
王叔瑨微微點了點頭,“天機不可洩露。你到了智明台,一定好好學習。”
國安緊緊握着擔樵棍,感動地點了點頭。
王叔瑨笑着從懷着取出一個布包,遞給國安,“這就是莫樵給我的棍譜,你好好保存。練武乃爲強身健體和自我保護,絕非是争強好勝,搶占風頭,這些話,想必清溪先生已經講過多次了。我也沒有更多要囑咐的話,今後就看你的造化了。”
國安驚喜地雙手接過布包,眼睛瞪得大大的,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卻見裏面依然是樸素的一塊灰布,展開之後,見到有文字和圖畫,仔細看時,倒真是平時沒有見過的招式。
王叔瑨看到國安欣喜的神情,滿意地笑了,然後忽然變作一副嚴肅的表情,“回去慢慢看吧。今天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國安目不轉睛地看着棍譜,連連點頭,“知道知道知道。”
王叔瑨依然笑着,卻忽然伸手奪過了國安手中的棍譜。國安大吃一驚,“怎麽了?”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凡事得之坦然,失之泰然,才是面對之道。這個棍譜也是如此。如果我現在忽然收回了它,你肯定會大失所望,甚至暴跳如雷,但是,如果剛才我沒有交給你呢?”王叔瑨嚴肅地看着國安。
國安撓着頭,眉頭鎖着,“這道理還真深刻。不過,我記下了。”
王叔瑨把棍譜遞給國安,“你趕緊回智明台吧,擔樵棍就交給你了。”
國安表情凝重,雙手接過了棍譜,深深點了點頭,然後将棍譜揣到了袖子中,抱拳道:“多謝王叔。多餘的話,我也不想說了,我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
王叔瑨沒有說什麽,而是笑着擺了擺手。
國安出了道生廳,擡頭便見了皎潔的月亮,此時看去,傾瀉的月華倒真有幾分朦胧而妩媚的陰柔了。他微微笑了笑,得意地輕輕摸了摸袖子,仿佛都能感受到棍譜帶來的俠骨豪情。清風吹來,好像整個人也飄逸了不少。他忽然感覺到生活原來是這樣美好,也從來沒有發現寂靜的山谷原來還有熱鬧的蟲鳴,還有這樣讓人陶醉的詩情畫意。
臨近桃園的時候,國安忽聽見身後有動靜,扭頭看去,果然有個人影,雖然看上去有些眼熟,他還是使勁握了握劍,嘴裏居然嘀咕着:“該不會又是什麽高人要傳授我兵器和武藝吧?”這念頭剛閃過,他自己都笑了,“真是癡心妄想。”他定了定神,朗聲道:“來者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