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院子裏,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滿天的雨水像一根根下垂的針,筆直地落了下來,仿佛每一滴都落在她的心裏,刺出隐隐的傷痛。
“嬸子?”
張氏正在雨中發愣,忽然聽到有人喊。她扭頭朝西一看,原來是丁守琨在西屋門口扶着門框站着。“她來幹什麽呢?難道我們家又發生什麽事了嗎?”丁守琨一臉的不悅。
“啊?……”張氏趕緊走到西屋,将傘收了,急忙勸道:“你先回去歇着吧。确實遇到一些事……”
“家裏有人嗎?!”
張氏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背後傳來急不可耐的聲音,于是扭頭去看,原來是丁聚儀領着幾個人把丁聚佶擡了過來。
“啊!……”張氏看到丁聚佶,忍不住驚訝地叫了一聲,傘忽然從手中滑落,“啪”地掉在了地上。
丁守琨看到他們擡着丁聚佶,也顧不上身上的疼痛,也顧不上對這群人的厭惡,急忙沖出了屋子。可是也許太過于激動,或者身體沒有完全好的緣故,一出門,便摔倒了,從台階上滾落了下去,滾得滿身泥水。他哪裏顧得上這麽許多,連滾帶爬地來到丁聚佶身邊,緊緊握着丁聚佶的手,發現冰涼冰涼的,而且已經僵硬了。再看看丁聚佶的臉,毫無血色,像一尊塑像一般。丁守琨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裏,手開始顫抖了,因爲這場景似乎很熟悉。他顫巍巍地用手去試丁聚佶的鼻息。
張氏趕緊上前去扶丁守琨,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看到丁守琨的舉止,丁聚儀趕緊換做悲恸的語氣,“賢侄!節哀順變吧!你爹被狗追,不幸跌落到水塘裏,我們拼命去救,可還是動作太慢,沒有及時救起來。唉!……”說着,丁聚儀重重地歎出一口氣,臉上的表情真是如喪考妣,眼睛使勁擠着,似乎想擠出兩滴淚水來。他一擡手,旁邊的人拖過來一條死狗,“這就是追你爹的那條狗,我們也恨得不能行,當時就把這條傷天害理的野狗給打死了。”
“不!”丁守琨的眼淚奪眶而出,他仰天大喊,把周圍的人吓了一跳,擡丁聚佶的手差點兒就松開了。
“怎麽回事?”這時,劉鳳英打開窗戶,看着外面,大聲問道。
丁五嬸也跟着跑過來了,她見到劉鳳英,也顧不上那麽多,趕緊跑向了堂屋。
張氏此時反而更鎮靜了,她拍拍丁守琨,然後對衆人說道:“麻煩諸位将丁兄弟先擡到西屋吧。丁家如今禍事并至,一貧如洗,也沒有什麽好感謝諸位的,等忙過了這一陣,一定當面拜謝諸位鄉親。”
“謝大嫂這話說的是哪裏話,都是鄉裏鄉親的,謝不謝的就見外了。先把人安置好了是正事。”丁聚儀聽到有人搭腔,急忙收了悲容,佯裝傷痛地對周圍的人說:“就先按照田増家的話去做吧。”
衆人得了命令,将丁聚佶擡到了西屋,之後寒暄了幾句就出去了。
“守琨!”張氏這時更加鎮靜,“你可要挺住!你哥現在在衙門,暫時還回不來,你可不敢亂了方寸。你母親現在正在正生着病,身子虛弱。如今又遇到這樣的事,千萬可不能沖動幹出傻事。不然的話,讓你母親可咋活?”
丁守琨此時百感交集,恨不得肋生雙翅,沖上天庭,奪來雷公電母的錐鏡,将這世間的奸詐惡徒統統劈死震死。可是,想起近來家裏的遭遇,一種巨大的無奈頓時襲上心頭,之後迅速散開,籠罩了他的思想世界。怒火熊熊燃燒着,燒得他雙眼炯炯有神,燒得他呼吸急促有力,燒得他拳頭快要握出鮮血來,燒得他想一頭碰到牆上,不再見這人間的悲慘事。張氏見到丁守琨怒發沖冠,真怕他像丁聚佶一樣沖動地去找丁聚仁鬧,到時再吃虧的話,這一家人就真正地被毀了,也許從此消失了。
“守琨!”張氏開始有些焦慮地生氣了,“我剛才說的話你都聽見了沒?難道你真想把這一家人都毀了嗎?”
“哈哈!”丁守琨忽然冷笑了起來,“一家人?哪裏還有一家人?”
張氏聽到笑聲,忽然覺得渾身發冷,感到無邊的恐怖在迅速将她包圍。想想這間西屋,文氏剛剛去世,如今又停了丁聚佶的屍體,她感覺毛骨悚然,仿佛聽到了冤魂的冷笑和怒罵,雖然這悲慘不是她造成的,可想來也覺得窒息。再加上丁守琨現在表情舉止異常,要再被逼瘋了,這屋子就真太邪氣了。
這時,謝田增、謝倉安、雲淇跑了進來。張氏一見謝田增,頓時松了一口氣,急忙走到他身邊。
謝田增見狀,喝道:“守琨!難道你不替你娘考慮嗎?”
“考慮啥?我能考慮啥!我咋考慮……”
“啪!”雲淇一巴掌打在了丁守琨的臉上,戟指怒目:“一個大老爺們!能不能遇事冷靜一下,你能鬥得過丁聚仁嗎?你去找他,隻能白白送死,留下你的老娘和一個疼你的哥哥,你讓他們怎麽生活?你也是十來歲的人了,能不能用腦子想事!”
丁守琨當時就愣住了,謝田增他們登時就驚呆了。
“哼!”雲淇繼續道:“我雲淇幼年喪父失母,被伯父收養,不料又遭政變,伯父一家被發配海上,我颠沛流離,看過白眼無數,關過大牢監禁,師父被殺,長輩赴死,種種磨難都過來了,現在不也好好的嗎?俗話說‘天不生無祿之人,地不長無根之草’,不經曆磨難,怎麽能叫‘男’人?”雲淇朝門外瞪了一眼,然後道:“放心,守琨兄弟!這個仇,我雲淇一定替你丁家報了!”
丁守琨一動不動,隻是眼淚在不斷流着。聽到雲淇的話,才靜了下來,他握住雲淇的手,堅毅地說道:“雲少爺打得好!提醒的是。隻是,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那您知道我爹是怎麽死的嗎?那個丁豬一定是撒謊了,我猜多半也和他有關系。”
“這……”雲淇見丁守琨兩道目光,極其銳利,像閃電一般亮得人心生畏懼。這個原本天真的孩子,仿佛瞬間便長大了。
謝田增道:“你還是先去堂屋照顧你娘吧。剛才那麽多的人,我猜你娘一定聽見了,也不知道丁五嬸能不能把話說好。慢慢告訴你娘,免得她再有什麽事情。我這就趕緊去前院把你大伯找來,我們一起商量着先把你爹的喪事辦了,你看行不行?”
丁守琨站起身來,已經冷靜了很多,“好吧,就依叔說的去做吧。雲少爺、嬸子放心,我絕不會像以前那麽不懂事了。”
“那好!你趕緊去堂屋吧。”說着,張氏就出了西屋,丁守琨也跟着出來了。
“大嫂?剛才亂吵吵的啥事啊?”
張氏剛一出門,就看見劉鳳英站在堂屋門口,因爲沒有傘,所以沒有走到院子裏來。張氏沖着她大喊道:“沒事!你先回屋吧。丁五嬸走了?”
“她說家裏有點兒事,剛走。我看一群人擡着聚佶,是不是也讓人打了?嚴重不嚴重?”
張氏一看劉鳳英焦急的表情,佯裝不耐煩地說道:“自然受了些傷,我這就請大夫去,你先回堂屋吧,省得看了心裏再難受。外面天冷,你别再着涼,落下啥病。到時候不知道是你照顧聚佶,還是聚佶照顧你。”
因爲已近黃昏,光線較暗,劉鳳英沒有看清張氏的表情,聽到張氏的語氣,她沒有先前的慌亂了,隻是依然不放心地問道:“真得不嚴重嗎?”
“你看你……”聽到這話,張氏心裏真難受,可還不能點破,隻好強裝鎮定的生氣的說道:“怎麽不盼好呢!”
“我……”劉鳳英不好意思地微微低着頭。
張氏趕緊在身後給丁守琨伸伸手,丁守琨點點頭,急忙往堂屋走去,“娘!沒事,您先進屋吧。”說着,就扶着劉鳳英一起進了裏屋。
在謝田增的幫助和雲淇的資助下,丁聚佶的喪事辦了。隻是,丁家的日子越發的清苦了。
丁守珉淚眼道:“家裏出了這麽多事,多虧了遇到雲少爺這樣的貴人,想我一個小小的衙役,是無論如何也鬥不過丁聚仁那條老狐狸。哎!”
這時,張氏端着茶壺進來了,見到謝倉豐和雲淇都繃着臉,很不高興的樣子,忙問道:“你們哥倆怎麽了?怎麽我才燒了一壺茶水的功夫,就像兩個石像一般了?”說着,張氏走到案幾前,将倒扣的茶杯翻了過來,将茶水倒了進去。
“我把守珉哥家以前的事都告訴雲少爺了。”謝倉豐靜靜地看着母親張氏,聲調緩和地說。
“啊?——”聽到兒子的話,張氏正在倒茶的手忽然停住了,本來傾瀉的茶水也忽然斷流了。但是,隻幾秒間,水流又流到了茶杯裏,張氏微笑着說道:“都是陳谷子爛芝麻的舊黃曆了,翻過去就得了,沒事總提那些鬧心的事幹啥?胳膊再粗,還能扭過大腿去?”
“哼!”謝倉豐怒道:“草驢打滾——翻不過去!”
張氏微微搖搖頭,将茶杯都倒滿後,将茶壺輕輕放到了案幾上,也坐到了一邊,靜靜地看着他們,說道:“什麽貴重,都沒有人命貴重,拿什麽開玩笑,就是不能拿人命開玩笑。過去的事情,像潑出去的水,不能再倒回來了。東街丁家,根不正,苗必歪,染坊倒不出白布來,但他家财大氣粗,權勢大得很,我們不過是個種地的,怎麽能和他們鬥呢?我們躲還躲不及的瘟神,你們偏要去惹他們。别看他們穿得绫羅綢緞,一個個油光滿面,其實心毒得狠,下起手來,整個村裏都找不到第二個。你丁大伯死得那麽冤枉,村裏明事理的誰不知道,可知道又能怎麽樣?丁家不是照樣呼風喚雨嗎?”
丁守珉聽到這裏,氣得牙都快咬碎了,他忍不住将拳頭去砸案幾,可是看到張氏在場,他沒有辦法,隻有使勁握着拳頭,拳頭在案幾上不斷抖動着。
張氏看到丁守珉憤怒的樣子,轉而說道:“俗話說‘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丁家做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了,老天爺都是清楚的,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
“那丁大伯就這樣冤死了,老天爺咋不管管呢?”謝倉豐不服氣地說道。
“你丁大伯不是因爲挖了河堤,得罪了河伯嗎?不然的話,怎麽清源河一發大水,反倒要了你丁奶奶的命呢?”張氏的神情也有些嚴肅了。
“娘!”謝倉豐不高興地說道:“您怎麽也和村裏的人一樣見識,怎麽能信這樣的混帳話呢?什麽爛河伯,根本就是丁老妖騙人的鬼話!”
“呸!你個混小子,怎麽能說出這樣對河伯不敬的話呢?”說着,張氏合掌朝着門外清源河的方向拜了幾拜,眼睛閉着,嘴裏振振有詞:“河伯爺在上,小兒頭發長,河伯爺大量,莫怒動肝腸,河伯爺寬恕,河伯爺見諒!……”
謝倉豐看到張氏如此,氣得把臉扭在了一邊,嘴裏說道:“又是這一套!”
雲淇看到張氏的舉動,也愣住了。
張氏倒過茶之後就出去了。
“不行!丁聚仁實在欺人太甚,都是人生父母養,他爲什麽這樣殘害别人。爲富不仁也就算了,居然視人命爲兒戲,簡直快把我的肺都氣炸了。你們怕他,我可不怕他!”雲淇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哎呀!我的雲兄弟!”聽到雲淇的話,吓得丁守珉趕緊勸道:“千萬不要沖動了,你們再仇恨,能有我的仇恨多?但光仇恨能解決問題嗎?丁聚仁是條老狐狸,我丁家跟他鬥了幾十年了,結果怎麽樣?兩條人命都沒有了。人活着爲了什麽?總是讓報仇兩個字控制着,一生都是痛苦的。況且,我們又鬥不過人家,白白損失我們的性命,反倒讓人家高興。不用别人動手,我們自己都把自己氣死了。俗話說‘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丁老賊早晚會得報應的。”
雲淇冷靜道:“俗話還說‘好人不長壽,惡人活千年’,俗話可不是制勝法寶。報仇是必須的,但也不能蠻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