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鳳英扶着丁聚佶下了床。丁聚佶一手扶着牆,一手推開了劉鳳英,他已經慢慢松開牆想站起來。右腿雖然麻,可是并不厲害,但是要走路的時候,右腿就像失去知覺一樣,根本不聽大腦的指揮。一步還沒有邁出去,身子的重心已經轉移了,于是重重地撲倒在地。“娘的!”這一摔,倒把他心中的怒火又摔了起來。
“沒事!沒事!”劉鳳英趕緊彎腰使勁扶起丁聚佶,笑着說道:“可能是還沒有恢複過來。你先在床上待會兒,我這就去把大夫叫過來,問問是什麽情況。不要擔心,我們莊戶人家雖然貧賤,老天也會格外開恩的。”
劉鳳英好不容易才把丁聚佶扶了起來。丁聚佶扶着牆,看了看劉鳳英,聲調忽然低了很多,“老天?别信什麽老天了。老天如果真照顧窮苦人,就讓地裏的收成好一些,讓我們吃個飽飯。老天如果真照顧我們,就把那些拿着老百姓錢的爲富不仁的貪官污吏都劈死,南堤明明是空的,如今怎麽忽然就被填上了?老天如果真照顧,怎麽丁聚仁沒有事,反而讓我的腿不能恢複呢?真是後門撒尿——全搞反了。所以,鳳英,不要指望老天開恩,還是靠我們自己吧。”
這段話一說出,劉鳳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心裏酸楚得難受,眼淚止不住地就流了下來。不過,她轉而說道:“你不一直在工地上嗎?如果丁聚仁做手腳,鄉親們看不出來,你一直跟着王大人修堤,你還看不出來嗎?”
“這個……”丁聚佶看到淚花閃閃的充滿疑問的劉鳳英,頓時也愣住了。他扶着牆朝床邊移動,劉鳳英趕緊攙扶着。丁聚佶坐到了床上,這時說道:“話雖是這樣說。可是,丁聚仁這條老狐狸既然要耍手段,肯定會隐蔽。開始他建議南堤北堤一塊兒修,我也沒有覺察出來什麽,我見王大人也同意,故此并未在意。運石料的那天,我喝多了,等到了工地上,前期的石料已經運得差不多了。我和田增都沒有發現什麽問題。這還不是主要問題,問題是我分身乏術,一直怕丁狐狸在南堤做手腳,所以一直在南堤呆着。可幾個月下來,并沒有發現什麽問題。如今,我才明白了,從一開始我就上了丁狐狸的圈套。現在,我的腿幾乎廢了,不可能再去工地上了,丁狐狸正好爲所欲爲。我還奇怪,怎麽晚上去探南堤的時候,會有一個鬼影子。我現在才明白了,什麽鬼影子,閻王爺照鏡子——他自己就是最大的鬼,都他娘是丁狐狸安排好的。我真他娘笨呐!”說着,丁聚佶惱怒地拍打着額頭。劉鳳英趕緊抓住他的手。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我們鬥不過丁狐狸,還是不要惹是生非了。”
丁聚佶又生氣又傷心,真是百感交集,“所以,你還信什麽鬼神?河伯還不是丁狐狸操縱的?”
“不要胡說!”
文氏這時拄着拐杖,慢慢走了進來。“‘舉頭三尺有神明’,你可積點兒口德吧。我已經托隔壁的張嬸問過了,她說你執意要挖開南堤,觸怒了河伯,河伯大怒,所以才降罪于你。隻要你虔心禮拜,按時燒香上供,說不定腿還能恢複。”
劉鳳英見文氏進來了,趕緊微笑了起來,将眼淚拭去了。
丁聚佶本來已經無可奈何地平靜了,聽到文氏的這段話,他的怒火又升騰起來,可是又不敢發作,隻好握緊憤怒的拳頭,使勁敲打了床一下。“娘!您就别在這兒添亂了。事情不是明擺着嗎?分明就是丁狐狸設的圈套,我不小心鑽了進去,什麽河伯生氣,純粹都是放屁。”
“啪!”丁聚佶話剛說完,文氏的拐杖已經打在了他的後背,“越不讓你說,越說得無法無天了。再胡說,我真不管你了,你就自生自滅吧。反正,你爹走了之後,沒有一個人理解我……”說着,文氏哽咽了,說不出話來,眼淚刷刷地流了出來。
丁聚佶見狀,也顧不得自己是什麽心情,趕緊賠笑:“娘!我的嘴就是這,神仙恐怕早就習慣了。再說了,他們都是得道的神仙,怎麽會跟我一個鄉野村民計較呢?人家神仙是普渡衆生的,是幫人的,怎麽會降災給我呢?娘,您就不用擔心了。我改就是了。”說着,丁聚佶掙紮着要站起來。文氏看見,趕緊往前走了兩步,伸手将丁聚佶按下了,急忙拭了淚,裝作生氣地說:“你坐着吧。等會兒讓鳳英給你找個大夫,看看怎麽說。别遇到一點兒事就胡思亂想,悲觀失望。”
“嘿嘿!”丁聚佶笑着說:“娘!您就少操點兒心吧。我都這麽大的人了,做事有分寸的。剛才不過是一時的氣話,您别往心裏去。”
文氏看到丁聚佶的表情,放心了不少。
下午的時候,劉鳳英專門把大夫請了過來。大夫把了脈之後,又看了看丁聚佶的面容,然後捋着胡須,慢慢說道:“這個病,很像疑難雜症,老夫看過病人無數,沒有遇過這樣的情況。脈象看起來沒有什麽大礙,可是聽您的說法,腿的毛病還不輕。老夫能力有限,實在無能無力了。不過,這方圓百裏,如果我看不了的病,大概其他大夫也是沒有辦法的。”大夫捋着胡須,掃視了一下,然後接着說道:“我看您家裏也不寬裕,如今又得了這樣的病,老夫一向濟世救人,這次就不收診費了。”說完,大夫挎着藥箱子,隻和文氏打個招呼,文氏見狀,拄着拐杖跟了出去。大夫附到文氏耳邊嘀咕了幾句,然後就微笑着走了。
聽到大夫的話,劉鳳英也一籌莫展。這的确是方圓百裏最著名的名醫了。丁聚佶頓時也無可奈何,仿佛肩上壓了千斤的重擔,一時也沒力氣擔起來。
劉鳳英看到大夫走了,走到外間,輕輕問文氏:“娘?大夫怎麽說?”
文氏附到劉鳳英耳邊說:“大夫說這病實在蹊跷,似乎不像是病,讓我托隔壁張嬸問問,看看是不是沾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啪!”裏間忽然傳來一聲東西被摔碎的聲音。
劉鳳英聽得裏屋的聲音,趕緊跑進了屋子,就看到丁聚佶趴在了地上,喝水的碗已經碎在了旁邊。
“怎麽了?”劉鳳英急忙彎腰攙扶起丁聚佶。文氏也拄着拐杖走了進來,“佶兒,怎麽了?”文氏也關心地彎腰看着從地上掙紮起來的丁聚佶。
丁聚佶被劉鳳英攙扶了起來,看着自己的母親和妻子,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轉轉,牙齒都快把嘴唇咬破了,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文氏看到兒子的表情,猜想着可能是他聽到了剛才大夫在外間說的話,雖然眼睛也濕潤了,可還是微笑着說道:“我的兒!再高的山,也高不過人的腳,再大的水,也漫不過手造的船。你都這麽大的人了,我也不能像哄孩子似地哄你了。有時候,不信命也沒有辦法,老話咋說的?‘心強命不強,死了也冤枉’。你雖然一身正氣,想爲咱村的老百姓實實在在做事。可是,卻并不見得鄉親們都能理解你的好意。人啊!最重要的是自己能明白自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如果弄不清的,就算再做事,也是駝子翻跟鬥——吃力不讨好。可你就是不聽勸,非要去跟丁聚仁比個高低。他家是幾世的财主,爲富不仁,心狠手辣,我們是世代的窮人,人微言輕,命如蝼蟻。可是,牛吃稻草鴨吃谷——各人福氣不同。我的兒!大夫的話,你也聽到了,我們都聽到了。這是我丁家的一個劫難,但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我一個婦道人家,能從你爹手裏接過這個家,把你拉扯大,給你娶妻生子,這比許多爺們兒都強。但是,我吃過多少苦,隻有我自己知道。可是,我誰都沒有怨,我覺得這一切雖然苦,但卻可以承受。畢竟,我們一家人現在都在一起,這才是最重要的。人這一輩子,誰都不能保證沒有個災啊難啊的,關鍵是要自己愛惜自己,不能做出自己痛苦讓家人也操心的傻事。眼淚對做事沒用,不過,哭出來,讓心裏輕松一些是可以的。千萬不要因爲遇到難關,就覺得是絕路而哭。我一個女流之輩都可以堅韌地面對生活,你是我的兒子,更要堅強!”
文氏的眼睛本來還是濕潤的,可是說着說着眼神越來越堅毅了。她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充滿力量地望着丁聚佶。丁聚佶聽着母親的話,心裏也漸漸覺得開朗起來,看着母親堅毅的表情和充滿鬥志的眼神,頓時覺得自己渺小了許多。他拭幹了眼淚,沖着母親深深點了點頭。
“哈哈!”文氏忽然大笑了起來,“這才是我的兒。每當遇到困難時,我都會想起你爹剛走的那一陣,難道再苦再難,還能難過那時候嗎?人啊!總是想要的東西太多,把老天爺都難爲死了,結果自己得不到,整天的苦惱。”
“嗯!”丁聚佶看到母親的表情,也笑了起來,“娘!放心,我已經想開了。不會再像以前那麽魯莽了,您不用替我擔心了。”
文氏看到兒子的笑容,心裏放心了不少。劉鳳英站在一邊,看到他們母子倆的神情,她本來難過的心情,居然好了許多。
丁聚佶的腿居然就這樣瘸了。文氏雖然後來托隔壁的張嬸問了神仙,請來了仙藥,可依然沒有治好。家裏的活兒都落在了劉鳳英和丁守珉的肩上,不過,丁守珉平時比較忙。謝田增看着他們過得實在艱難,也經常幫助他們幹地裏的活。兩家的關系比以前更好了。
丁聚佶的事情一出,再沒有人對河堤提出異議了。
說來也怪,自從清源村的河堤修好之後,居然風調雨順起來,眼看着莊稼就要豐收了。鄉親們都沉浸在一片喜悅之中,就等着五谷豐登了。隻是丁聚佶的腿瘸着,也不能下地幹活,看到一家人如今的處境,曾經想自殺,結果被丁守珉發現,救了下來,又遭到文氏一陣痛罵和不斷的開導,自此後,倒是罵醒了他。于是,他爲了減輕家裏的負擔,就學會用荊條編筐子的手藝,雖然發不了财,畢竟可以補貼家用。雲淇見丁家困難,轉托謝田增贈給他們一些錢,以解燃眉之急。
誰知道,風雨無情,福禍無期,眼見着莊稼就要成熟,沒料想卻連着下了半個月的雨,将一向溫順的清源河下得波濤洶湧起來。
這一日,丁聚仁正在修剪家中的盆景,嘴裏還不滿意地唠叨着:“該死的天,一直下個沒完。老爺我種的草木都半個多月沒見陽光了,明顯得不如以前精神了。”
丁聚仁正在自言自語的時候,他的兒子丁守瑜着急地走了進來。
丁聚仁微微側着頭,斜着眼睛看着丁守瑜,故意有點大驚小怪地慢慢問道:“怎麽了?這麽大的人了,慌什麽?讓别人看見,以爲我們也是鄉野村夫沒有修養呢!”
“河堤快撐不住了?”丁守瑜雖然很着急,看到父親的神态,隻好壓低了嗓子,可是手卻使勁搓着。
丁聚仁拿着剪子,剛看到一個地方需要修剪,聽到兒子的話,頓時吃了一驚,剪子停住了。他瞪大了眼睛,急忙問道:“哪段河堤?”
“聽說是南堤!”
聽到兒子的回答,丁聚仁仿佛吃了定心丸,停住的剪子又活動了起來,繼續悠閑地修剪着。他不緊不慢地說道:“撐不住就撐不住了,誰讓那個丁聚佶狂妄,仗着什麽雲淇和馮聿信,還有一個當了獄曹的兒子,居然敢跟我們叫闆?你聚儀叔不過吃了他們幾口雕胡飯,居然受到那樣的冷嘲熱諷,也太不把我丁聚仁放到眼裏了。蘿蔔纓子掉到尿壺裏——他還紮煞起來了,他想翻身,門都沒有!這次讓那些賤民知道,跟我丁聚仁做對會有什麽下場。”
“可是,那些無知的村民一直議論我們的北堤。”丁守瑜急得額頭都快滲出汗珠了。看到父親的穩如泰山,他很不得上前将剪子奪去,立刻扔得無影無蹤。
聽到這裏,丁聚仁又停住了動作,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兩隻眼睛轉動了幾下。然後,他輕輕将剪子放到一邊,伸手把丁守瑜叫了過來,附到他耳邊不知說了什麽。丁守瑜聽後,将信将疑地出去了。丁聚仁慢慢端起一杯茶,輕輕抿了一口,茶水進口,笑容慢慢在臉上蕩漾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