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武侯果然召見了常籌和雲淇。看到雲淇長得玉樹臨風,氣度不凡,魏武侯打心眼裏高興。
“你就是齊國雲大夫的後代雲淇嗎?”魏武侯頗爲景仰雲家祖上的謀略,因此聽說雲淇是齊國雲家的後代,興奮不已,所以立即傳召來見。
“禀君上,草民确實是雲大夫之曾孫。”雲淇雖然第一次見魏武侯,但卻絲毫并不慌亂,而且回答得從容鎮定。
“那祖上沒有傳什麽兵法之類的給你嗎?”魏武侯其實真正很關心的還是這個。
雲淇聽到魏武侯這樣問,立即明白爲什麽被召見了,他略微一想,朗聲道:“坊間都說先祖曾得到了孫武的《孫子兵書》,可是,我父親、伯父,都沒有告訴過我有什麽兵書。而且平時讀書時,他們也沒有讓我讀兵書之類的書。隻是後來到了楚國,見到令尹吳起,我才跟着他學了點兵法之類的東西,可是由于年紀太小,也聽不大懂,在行家看來,尤其君上看來,也都是些皮毛,難登大雅之堂。”雲淇其實也真的不知道什麽《孫子兵書》。
魏武侯聽到這裏,剛才的興奮頓時就沒有了,像大晴天忽然刮來一片烏雲,罩住了祥和的太陽。他微微前傾的身子慢慢坐直了,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收了起來,目光中依然透出冷峻來。
“禀君上,雲淇小小年紀,膽敢欺君,真是藐視君上!”常籌看到魏武侯的表情變化,急忙奏道。
魏武侯一聽“欺君”兩個字,松弛的神經突然就繃緊了,“常愛卿!沒有真憑實據,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常籌跪倒在地,從袖子裏抽出布帛,雙手将布帛舉過頭頂。魏武侯點了點頭,侍者将布帛呈了上來。
魏武侯拿到手一看,“孫子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後面則都是些斷斷續續的句子。“這是什麽?”魏武侯不解。
“回君上,那就是雲淇默寫的《孫子兵書》。”常籌心中有些幸災樂禍。
“啪!”魏武侯氣得一拍案幾,朗聲道:“大膽,雲淇!膽敢蒙騙寡人!”
雲淇一看這樣的情況,吓得趕緊跪倒在地,一時也慌了神,隻是說道:“那不是《孫子兵書》!那不是《孫子兵書》!”
“禀君上!”西河派的官員馮聿信這時站了出來,“據臣愚見,誰也沒有見過《孫子兵書》,常大人不知從哪裏抄來兩句話,怎麽就那麽肯定布帛上的話一定就是《孫子兵書》呢?若是因爲是雲淇所寫,就叫《孫子兵書》的話,那麽姓姜的所寫,就一定是《太公兵法》了!我倒想問問,常大人是怎麽得到這卷布帛的?”
魏武侯一聽,默默不語地撚着胡須,微微點了點頭。
“你……”常籌正要與馮聿信争辯,看到魏武侯的表情,隻好從容地站回了朝班。雖然他的臉上沒有憤怒的表情,可心裏早恨死馮聿信了。
馮聿信繼續說道:“君上若處斬雲淇,則背負了殺害賢能的罵名,且雲淇乃名門之後,若此事傳揚開來,世人知君上不能禮賢下士,反而要殺他們,那麽有誰願意來魏國爲您效勞呢?君上可以想一下。雲家雖然曾在吳國做官,但他世代居于齊國,其後代也多在齊國。若雲大夫真得到了什麽兵書,言論最多的應該是齊國,而現實爲什麽是除齊國外,其他六國都嚷嚷着有兵書呢?這點,臣實在不解。再則,若有兵書,那齊國雲家肯定不會外傳,而且雲家在齊國爲官,怎麽能不爲了齊國強大,而把兵書獻于齊君呢?況且齊侯田和逐姜氏國君于海上的時候,大夫雲喬,也就是雲淇的叔父,也在被逐之列,可是卻并沒有聽說田和要什麽兵書,難道田和會對稱霸天下的兵書不感興趣嗎?這點,臣也不理解。望君上三思。”
“這個……”魏武侯這時在組織着回複的語言。
常籌本來理直氣壯地想要置雲淇于死地,可是聽到馮聿信的分析,再看看魏武侯的臉色,常籌氣得狠狠咬着牙,可是又說不出一句話。
“禀君上。臣以爲馮大人言之有理。什麽《孫子兵書》《老子兵書》的,都是坊間的傳聞,混淆視聽的。如果真的信了那些傳說,哪裏還有朝廷的法度和威信。常大人雖然是爲了我魏國的強大,可是一時糊塗,竟然也聽信了謠言,今天拿到朝政上來說,實在是無中生有,本末倒置,察察爲明,簡直上負君恩,下誤百姓,望君上懲處常大人,以儆效尤,立廟堂之肅,明朝廷之尊。”魏相公叔痤看到魏武侯在躊躇間,而且馮聿信又分析得鞭辟入裏,若是被西河派借機抓住把柄,恐怕得不償失。
馮聿信聽到公叔痤的話,心裏罵道“又讓這個奸賊得逞了。”
“啊?”常籌一聽公叔痤方才的話,驚訝不已,頓時如堕五裏霧中,他不明白爲什麽相邦不僅不幫忙說話,反而要“落井下石”呢?
“相邦大人言重了。兵書沒有也就罷了,沒有那麽嚴重,常大人居官盡職盡責,爲國心切,偶爾誤聽傳聞,情有可原,大可不必小題大做。”魏武侯這時已經清醒了,他知道公叔痤又在以退爲進了。于是笑嘻嘻地捋着胡須,打着圓場。
“君上明察秋毫,我等唯有盡職盡責,才能報君上恩情于萬之一二。”公叔痤恭敬地說道,緊接着又說:“雲淇既爲名門之後,且又跟随吳起将軍學習兵法,想來腹有韬略,君上不妨在軍中給雲淇一職位,讓其有施展抱負的地方,爲我魏國效力,既可見君上求才若渴之心,也可給天下賢能之士一個交待。”
馮聿信一聽公叔痤的話,就知道這其中恐怕有詐,所以急忙奏道:“禀君上,雲淇初到魏國,雖爲名門之後,可年紀尚小,又無爲官經曆,驟然授予官職,恐怕不妥吧?”
“自古英雄出少年,況且雲淇年及弱冠,又拜得名師,應當曆練一下。馮愛卿多慮了。這樣吧,授予雲淇西河郡尉史。擇日赴任。”魏武侯看着雙方似乎又要在朝堂上争論,實在有些煩了,所以就平衡了一下雙方的意見。
馮聿信看到木已成舟,也無可奈何。
雲淇隻覺得,方才還跪在地上求饒,現在又跪在地上謝恩,朝堂上的風雨,真是瞬間變化,讓人感觸頗多。前後一柱香的時間,居然悲喜相随。以前隻是聽吳起說過朝臣之間的争鬥,今天算是也見識了一下吧。
這樣的話,雲淇也就擺脫了常籌的控制,得到了自由。下朝後,雲淇去了馮聿信的府上。
“剛才在朝堂上,多謝馮大人的解救了,不然晚輩就危險了。”雲淇是真心實意地感謝馮聿信。
“賢侄說哪裏話?”馮聿信笑道:“我與梁固大人是莫逆之交,他央求的事,我怎能不盡力照辦呢?”
“誰在背後說我壞話呢?”梁固這時從裏間笑嘻嘻地出來了。
“咦?”馮聿信看到梁固滿面笑容,驚喜道:“你這個老小子,什麽時候跑到我家裏來,也不說一聲。過來,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雲淇。”
梁固細看雲淇時,見他瓜子臉,窄額頭,濃黑的劍眉上揚,一雙明澈清秀的卧蠶眼正含笑意,鼻梁挺直,倒顯幾許傲氣,嘴唇翹起,不笑時尚帶幾分笑意,此時更飛揚起來;膚如凝脂,滿面春風,身修七尺,如青松之立,舉止泰然,若蘭風留影;穿一襲白色的深衣,通身儒雅氣度,恍惚似聞竹林琴音,一派神采奕奕,仿佛若見東風錦繡。
“早就聽吳兄提起過你呀,今日一見,果然英俊潇灑。後生可畏啊!”梁固非常高興地拍拍雲淇的肩膀,不住地打量他,“若不是墨家及時送來消息,真不敢想象後果會如何啊?”
“人都平安地來了,還提那做什麽?”馮聿信打斷了梁固的話,故意斜着眼睛看看他,“怎麽樣?伯安兄,比你當年如何?”
“比我當年?哈哈!”梁固哈哈大笑,“那是蘆席上滾到地上——差不多。”
“你呀!真是老母豬拱柴垛——全仗着臉皮厚,居然還能說出這樣的話。”馮聿信笑着指指梁固的臉,“你當年确實也玉樹臨風,但是看起來也弱不禁風。但是,看看我們的雲淇賢侄,卻是身材魁梧,而且學得一身好武藝,十陣風怕也吹不倒。”
梁固笑着瞪了瞪馮聿信:“堂堂朝廷大官,說話也不注意,什麽老母豬老公豬的,在孩子面前樹的什麽榜樣?”梁固轉而拍着馮聿信的肩旁,“風倒是吹不倒你,因爲白天裏你像一座山,風懶得吹你,晚上風又看不見你,根本沒有辦法吹你。”原來馮聿信生得比較黑。
馮聿信聽到後,哈哈大笑起來,他對雲淇道:“雲淇賢侄,你可不要笑話我們,我們私下裏好開玩笑。”
雲淇看着他們兩個開着玩笑,心裏也感到非常高興,“兩位叔叔都是性情中人,性格豪爽,晚輩很羨慕呢!”說着,也笑了起來。笑聲在房間裏自由飄蕩着,融洽和諧與真誠坦率充滿了整個屋宇,讓人感到内心無比得舒暢。
“對了,伯安兄。”馮聿信忽然收了笑容,比較鄭重起來,“公叔痤提議授予雲淇官職,結果君上授予他西河郡尉史,我擔心這不是什麽好事。”
“公叔痤爲人表面上光明磊落,實際上嫉賢妒能。他任相這些年,真正向君上推薦過幾個有真才實學的人?”梁固也擔憂道:“他一貫堅持的原則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父親深知他的爲人,所以在朝政上從來沒有得罪過他,因此,他也不針對我們梁家。但是一旦你有才能,而且威脅到他的時候,他會千方百計排擠你的,吳起兄就是典型的例子。不過,我倒是佩服吳兄的謀略。”梁固提到吳起,眼神中流露出傷心,内心像被一陣寒風吹過,感到淡淡的悲涼,由悲涼而感到悲痛。
“師父倒是經常向我提起您呢。”雲淇看到梁固有些傷心,想轉移話題,“說您正直清廉,嫉惡如仇,博學多聞,淡泊名利。”
“唉!”梁固知道雲淇的用意,“人終究難免一死的,隻是吳兄死得太冤了而已,他常勸我激流勇退,自己卻不知道明哲保身。”
雲淇聽梁固的語氣,猜想他應該不知道吳起被射殺的内幕,于是将楚王如何托孤,吳起如何利用黃勝将計就計,如何安排黃勝和太子臧合作,如何讓令尹屈參查案,又是如何通知墨家钜子孟勝,等等都告訴了梁固和馮聿信。
聽完雲淇的講述,梁固和馮聿信都呆住了,久久不能回過神來。他們怎麽也不會想到吳起竟然有這樣的計謀,不僅安排了生前的事情,連死後的事情都安排的有條不紊。
“讓我怎麽說呢?”馮聿信一時感慨良多,“吳兄絕對是天上星宿下凡,這樣的連環計,世間有誰能用?我也越來越佩服他的謀略了。不過,我有一事不明,他既然有這樣的韬略,爲什麽會中了公叔痤當年的奸計呢?”
吳起當初離開魏國的事情,梁固是最清楚的。如今,吳起人已經不在了,秘密保留不保留已經無所謂了。
“其實,公叔痤的計謀,吳兄一看就識穿了。而且在得知公叔痤爲相的消息後,吳兄就準備好了退路。吳兄不過将計就計而已,讓公叔痤以爲自己的妙計發揮了作用,這樣也不會記恨太多。不過,吳起兄走的根本原因,是當今君上對他有了疑慮。公叔痤不過順應了君上之意。所以,我常感‘伴君如伴虎’,才辭官歸田,希望能善始善終。”梁固小聲說道。
“原來是這樣啊。”馮聿信恍然大悟,同時也爲梁固的坦誠而感動。
“哎呀!”梁固忽然想起來,“幾乎忘了大事!君上讓雲淇去西河,絕對兇多吉少。我們該怎麽辦呢?”
馮聿信也忽然想到了這個問題,可也是一籌莫展。
“兩位叔叔,不必擔憂。這正是鍛煉我的一個機會,正好曆練一下。師父教給我那麽多東西,可都還沒有實踐呢,空有屠龍之技,不能親身感受,再多的謀略也是無用。再說,有你們的關心和幫助,他們還能吃了我不成?”雲淇倒覺得他們似乎想得太多了。
“話是這樣說沒有錯。”馮聿信點了點頭,“我就是怕公叔痤會背後搞鬼,讓我們防不勝防。”
“沒事,讓我去吧。”雲淇躍躍欲試,躊躇滿志的樣子,“到時,如果發現有什麽異常,我會及時向你們報告。再說是君上欽點的我,他們即便想整我,也得看在君上的面子上吧。”
梁固微微搖搖頭,鄙夷道:“他們才不會看君上的面子呢!不過這樣也好,我們跟公叔痤鬥了這麽多年,什麽大風大浪沒有見過。君上對此也心知肚明。他不允許公叔痤獨斷專行,也不允許我們西河派獨霸朝綱,君上有他的帝王之術,他要的是大臣互相牽制,爲他所用。如果朝臣都團結一緻,沒有矛盾,那很容易聯合起來抵住他。如果這樣的話,他還怎麽統治呢?”梁固不屑一顧地說道。
“話是這樣說沒有錯。”馮聿信始終對公叔痤心有芥蒂,不過聽到梁固的話,倒是放心了些,遇事躲讓,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不過,賢侄,你如果發現有異常,一定及時通知。”
“我知道了。”雲淇興高采烈地說道。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這其中的水有多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