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甯殿内,大臣兩旁肅立,齊康公面南而視。
“有事奏來,無事散朝。”齊康公不耐煩地對旁邊的侍者安邦小聲說道。說完,齊康公還打了個哈欠,禁不住用手捂了捂嘴,眼睛眨了幾下,将無精打采的眼淚憋了回去,低頭看見了自己所穿玄裷上的卷龍,仔細看看,那龍好像會動一般,然後看得久了,也有些煩。擡頭,看着下面衣着光鮮的群臣恭敬站立,他實在覺得無聊至極,于是又擡頭遠望,向大殿外看去,可是大殿外除了矗立的宮殿和分不清也叫不出名字的士兵,也看不出有什麽好玩的。正在百無聊賴的時候,他忽然想起昨天剛抓到一個非常厲害的蟋蟀,而且和昭陽夫人商量好,要在今天散朝後和她的“常勝将軍”再決雌雄。想到這裏,他忽然覺得時間過的出奇得慢,巴不得大臣像以前一樣趕緊下朝。
“有事奏來——”
“啓奏君上,臣有本奏。”
安邦還沒有将話說完,就被打斷了。齊康公原本等着安邦将慣例的話一講,馬上就散朝去昭陽宮。可是,卻突然聽到有人有本要奏,内心不住地厭煩,恨不得斥責要奏本的人。可是他定睛一看,原來是俞平忠,隻見他,眉毛又濃又長,因爲年紀大,眼皮已經耷拉下來一些,有點腫眼泡,鼻子塌塌的,胡須都連在了一起,下垂到胸前,看上去倒是頗有硬度,好像樹根一般。臉胖胖的,肉往下墜着,一看就是富貴之像。齊康公見他站了出來,已經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我齊國自周天子分封以來,憑借太公的聖明,奠定了國家基礎。齊國爲諸侯之首,因太公功勳,天子恩賜,齊國可代周天子訓示諸侯。故桓公時,可以北伐山戎,救燕國于水火,可以南拒蠻楚,衛中原而安樂。所以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達于極盛。今傳至君上,已曆三十餘君。君上本應承繼祖上英德,禮賢下士,獎勵農桑,勵精圖治,富國強兵,使齊國重建千秋霸業,功列諸侯之上。”
俞平忠恭敬地站立着,不慌不慢地說道,也不擡頭看齊康公的表情。他咽了口唾沫,繼續說道:“然而,君上即位以來,不但不能焚膏繼晷,反而俾晝作夜,怠于政事,耽于酒樂,不知齊國有幾多城池,盡曉天下有何許美色。長此以往,國将不國,齊國基業難免毀于一旦,祖宗社稷早晚淪爲沼澤。生靈有塗炭之禍,黎民無片刻之安。俗諺講‘坐吃山空,立吃地陷’。齊國今徒有大國之名,已無大國之實。昔時之強晉,今已爲韓趙魏三家,且三國初立,兵力正盛,魯國飲恨久矣,常思攻齊以報仇。”
俞平忠忽然停住了,他猛然感到腰間很癢,于是伸手隔着衣服撓了兩下,然後繼續說着,不過聲音卻提高了,而且字字都很清晰。“今有内外之困,君上居然不理。托病不朝,逗蟋蟀于昭陽宮;借口練兵,縱犬馬于宜林苑。孔子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君上之失,不知幾多。臣爲齊國千秋大業思慮,願君上避居太公祖地,禅位于賢者,一日三省,我等念及君上爲太公之後,或可請爲姜氏守器承祧,不斷姜氏之祀。”
齊康公本來以爲俞平忠不過是像以前連篇累牍地發表一堆空洞的言論,所以就耐着性子聽他說着,因爲他是田和心腹,所以也不能招惹。可是齊康公越聽越覺得話頭不對,言辭比以前要激烈許多,當聽到最後一句話時,他徹底愣住了,背後甚至冒出了冷汗。因爲這話雖然是出自俞平忠之口,卻是出自田和之心。這明明就是逼宮的信号。
“放肆俞平忠!朝堂之上,豈容你胡言亂語,欺君罔上,你犯下抄家滅族之罪,不知跪求君上,反而腆顔以立,難道你不知天家法度,君臣之道!”王惇站出隊列,瞋目大叱,方正的臉一如方正的脾氣,濃濃的眉毛頓時揚起,一雙吊眼平時都顯銳利,此時怒瞪更添幾分威嚴,清癯的臉此時更顯得瘦硬了。他實在忍無可忍,指着俞平忠吼道。
“到底是誰在朝堂之上沒有法度,大呼小叫,你以爲這是在你家嗎?想吼就吼。簡直就是藐視君上,你才是欺君。”田和從容地站出朝班,一雙眯縫眼,像個和事佬,如今反而惱恨地圓瞪着,放出陣陣怒氣來,倒像是演戲一般。鼻梁高高的,兩片嘴唇雖然不很厚,但卻露出兩排健康的白牙,看起來頗有殺氣。白皙的臉頰,看上去倒像是個文弱的書生。他挺着微隆的肚子,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宮殿裏久久回蕩着。“來人哪!把這個欺君的奸臣拖出去杖責一百。”
齊康公原本想開口喝住王惇,可是沒有想到田和會出面直接開口。但是聽到要杖責一百,内心不住地叫苦,這雖然不是明着的死刑,卻是非要打死王惇不可了。
門外的衛士聽到田和發話,急忙走上大殿,架起王惇的胳膊就往外走去。王惇破口大罵:“田和!你這個篡權奪位的亂臣賊子,你不得好死!”
“放肆!”齊康公實在忍不住了,于是大聲喝斥道。
衛兵猛然愣了一下,看看勃然大怒的齊康公,再回過頭來看看田和。隻見田和兩眼微微眯着,嘴巴緊閉,安之若素的樣子。衛兵看到田和沒有做聲,繼續架着王惇往外走。王惇趁着衛兵遲疑的時機,兩隻胳膊使勁晃動,掙脫了衛兵,忙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向田和。衛兵大喊“相邦小心!相邦小心!”本來看戲般的田和見到這樣的情景,趕緊轉身就跑。
一個士兵看到這樣的情景,抽出腰間寶劍從後面刺向王惇。登時就刺穿了,然後猛然拔了出來。王惇嘴裏噴出鮮血,濺到了不遠處的田和的衣服上。王惇此時怒目圓瞪,想往前走,隻覺得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利劍刺洩了,鮮血頃刻染紅了衣服,然而怒火卻更盛,滿腔話語此時湧到嘴邊,張口卻噴出鮮血來。周圍的大臣都傻傻地站着,田和趕緊又往後退了退。另一個士兵見狀,立即又給了王惇一劍。王惇隻覺得雙腿已經不受控制,身子越來越沉,禁不住朝一邊倒去,然而,他憤恨得又不想倒下,于是想拼力扔出匕首,誰知手剛松開,匕首就掉在了腳下。他實在不甘,想痛罵田和,不料嘴一張,又是一口鮮血,随即便倒了下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
大殿上鴉雀無聲。
田和看到王惇已經死去,若無其事地整理整理衣服,往旁邊走了幾步,站到一個離王惇遠一些的地方,說道:“無視君上的奸臣居然在堂堂大殿之上刺殺國家大臣,雖然并非君上下令斬殺,也是死不足惜。”他停了一停,看到旁邊站着的兩個士兵,狠狠地說道:“你們兩個雖然替國家斬殺了奸臣,可是無令而行,按齊國律條,濟甯殿内擅動兵器者斬!”
聽到這裏,兩個士兵齊刷刷跪倒在田和面前,使勁磕着頭,“砰砰”的響聲,大殿之上聽得很清楚。“相邦饒命!相邦饒命!!”
“你們還是求求君上吧。”田和伸手指向齊康公。
“還是聽相邦英明裁決吧。”事情發展到這裏,齊康公已經明白了。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好吧,就依君上之意。你們雖然是爲了救我,可律法森嚴,我也無能爲力,放心,朝廷會厚待你們的家人。你們兩個畢竟觸犯了齊國法令,‘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也回天無力。”
兩個士兵聽田和這樣說道,知道已經沒有回旋餘地,也不再求了,眼淚卻忽然刷刷地流了下來,不過還是磕頭說了聲“多謝相邦。我們知足了。”說完,田和一揮手,外面的士兵把這兩個士兵押了出去。而且把王惇的屍體也拖了出去,血迹也迅速擦幹了。可是一時并不能完全祛除痕迹,依稀有血痕。血腥味兒似乎還明顯的飄蕩在大殿内,有人聞着惡心卻感覺暢快,有人聞着惡心卻感到心寒,有人聞着惡心卻感到恐懼,有人聞着惡心卻感到無奈,有人聞着惡心卻依然平靜,有人聞着惡心卻更加慶幸。
看到大殿之上又恢複了正常的秩序,大臣傅璘奏道:“臣夜觀天象,熒惑入于北鬥,且近危、虛二星,此象乃兆天下大亂,君上命危,如不避難,或身死國滅。且市井童謠有曰:‘熒惑入北鬥,君上下殿走;若有違天意,太公子孫休。’望君上爲姜氏一脈,慎重而思!”
聽到這裏,齊康公頭腦少有的清醒,像是忽然被潑了一盆涼水,從頭到腳都明白了過來。傅璘哪裏是奏的天象,分明就是代表田和在威脅齊康公,若是不退位,姜氏子孫或者面對死亡的危險。
孫喬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表情上也盡量顯得冷靜些,免得讓田和他們抓住什麽把柄,對自己造成不利。因爲他現在已經很後悔了:“看來早上的字條是千真萬确的,隻可惜我還沒有安置家裏的事,王诩也不在家裏,墨家密信怎麽辦。這可如何是好呢?”他在靜觀事情的發展,在尋找對自己哪怕是一丁點兒的有利的時機。
“願君上爲齊國百姓考慮,爲太公子孫考慮,不能再一意孤行了。否則,齊國将籠罩在血雨腥風之中,君上将爲千古罪人!”齊康公正在猶豫間,看到一向模棱兩可的艾陵君,忽然站出來,激動地上奏道。
田和扭了扭頭,看到艾陵君,雖則出乎意料,可是内心止不住的歡喜。
齊康公實在是無可奈何了,深吐了一口氣,表情痛苦地說道:“好吧。我必須要表态了。”
侍者定國一看齊康公的語氣,趕緊遞給齊康公一卷東西。齊康公愣了愣,打開一看,“禅位”兩個字像閃電一樣刺入眼中,這還有什麽話可說呢?立即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傳我旨意吧。”齊康公對定國說道,之後把東西又給了他。
隻見定國掩飾不住内心的喜悅,細長眼快成了一條線。他滿面春風地往前走了幾步,用手捏了捏喉嚨,微微咳了幾下,調了調聲音,之後大聲念道:“寡人在位一十有九載,遭天下蕩覆,諸侯幹戈,幸賴祖宗之靈,危而複存。然仰瞻天文,俯察蒼生,姜氏之數既終,行運在于田氏。天命有歸,皆非人爲。順天而生,逆天而亡。寡人雖庸,亦知天命。相邦田氏,天誕睿聖,河嶽炳靈,拯黎民于水火,扶大廈之将傾。德動天地,功昭日月。且夫大道之行,天下爲公,選賢與能,有德者居之。故唐堯不私于丹朱,而名播于無盡;虞舜讓賢于大禹,而功流于千秋。寡人欣羨已久,今其追踵堯典,禅位于相邦。”
定國念完之後,将诏書卷好,退了回去。大殿之上,沒有人吭聲,依然出奇得靜。
“君上真是折殺下臣了。”田和忽然站了出來,跪倒在地上,雙手伸向前方,頭埋在兩臂間,似乎很惶恐的樣子。
齊康公看到他這樣的表現,心中倒忽然升起一團火氣,可隻能狠狠憋着,不敢也不能發作出來。他覺得自己此時像一條魚被漁人網起,放在幹燥的土地上,頭上是炎炎的烈日,耳邊刮過燥熱的風,一團團灼人的熱氣似乎馬上就要把他烤熟了。漁人還在一邊哭着說:“太對不起了,太對不起了,我真不想吃你啊!真是罪過啊!”看着這樣的虛僞,他真恨不得一錘砸下去,讓田和永遠趴在那裏,永遠也站不起來。可是,這終究隻是想法而已。他心裏實在亂極了,雖然他早已倒持泰阿,田和也早已大權在握,可是卻似乎沒有任何迹象表明今天要發生政變。
“雖然田和是無冕之王,可終究還是臣子,三家既然可以分晉,田氏爲什麽不可以代齊呢?況且自周平王東遷後,天子權威一落千丈,居然被諸侯欺淩,此距平王又數百年,周天子政令早已不出國門,天子如此,何況于寡人?禮崩樂壞已經無以複加,諸侯征戰不息,弱肉強食,要怪也隻能怪我田氏氣數已盡,與我無關,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天意。”齊康公如此想。
“師尚父曾勸我大周武王‘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賓殃。’望相邦遵從君上旨意,順應民心!”傅璘站出來,跪在地上說道。
“望相邦遵從君上旨意,順應民心!”公孫揚也站出來,跪在地上。
之後,俞平忠、艾陵君也跪在地上,重複着公孫揚的話。
緊接着,整個大殿上剩下的大臣都齊刷刷跪在了地上,都重複着公孫揚的話,聲音的渾厚充滿了朝堂,讓人感覺越發的威嚴。
看到這樣的情景,齊康公從座位上下來了,伸手示意田和平身,“望相邦以齊國百姓福祉爲念,勿負寡人與衆臣之心,勿傷百姓之心。”說着,齊康公走下來,來到田和的身邊,将田和扶了起來。
田和終于站了起來,但是表情卻很凝重,看不出絲毫的喜悅。“寡人定會勵精圖治,使齊國如日中天。”
一聽到“寡人”兩個字,齊康公當時愣住了,忽然不知道該怎麽自己稱呼了。于是腦子開始飛快地運轉起來,搜索着大臣自己平時都如何自稱。
田和推開齊康公的手,自己走上了齊康公的座位。
田和面南而立,俯視群臣,見齊康公像霜打的茄子一樣站在那裏,心中如釋重負。但他很快就整理了思路,開口道:“君上爵位照舊,但封地爲姜氏祖地海濱一城,大夫孫喬等即刻随君上就封,無令不得出海,家眷由公孫桀将軍率軍護送,不得延誤。姜氏宗族封地封号照舊,官職如初。”
齊康公極不情願地跪下,“微臣遵旨。”
孫喬更加焦急了,心道:“家裏的一堆事情還沒有處理,也不知王诩回來沒有,墨子的印信還沒有給他,萬一落在田和手中,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可是,如今田和又逐國君和諸位大夫東走,家是回不了了,事情可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