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充滿了擔憂,而我瞧見紋絲不動的雜毛小道,卻是滿滿的信心——無他,瞧這雙方,一方心浮氣躁,一方沉靜如山,便可以知道。
一張破酆都離寒庭咒符燃盡,将兩人與其餘衆人完全隔離開來,祛除了逃逸和旁人打攪的意外。望月真人一抖衣袖,緩步走上前來說道:“小蕭,莫以爲你學了點符碇道,便能夠明了這裏面的真谛。天地廣博,世事奧妙,豈能是你這個浮躁的年紀,所能夠理解的?你知道這世界的表面,知道暗底下的波濤麽?你知道靈界、冥界和深淵麽?知道生死之間的大恐怖麽?……什麽都不知道,你怎麽可能知道這些繪纂在符紙質上的圖紋,到底代表着怎樣的奧妙和規則?照貓畫虎,也好意思跟我比較?”
他每說一句話,便走一步,每走一步,便甩出一張符恚這些符聿鬧什灰唬有的是粗糙的黃符紙,有的是名貴湖宣,有的是硬殼玉紙,也有絲帛、木牌、玉牌和骨牌不等,這些符淼墓πЦ饔脅煌,沒有一張落下,全部都懸空而立,靜靜地燃燒着。
一靜自然有一動,望月真人每走一步,身後的腳印便更深一層,讓人瞧見了,便感覺有一種讓人畏懼的氣勢在凝聚。
雜毛小道依然沒有動,隻是微閉雙目,仿佛已然睡了過去。瞧見自己的對手竟然是這般的狀态,望月真人終于生氣了,他在雜毛小道身前五米處停下,厲聲大喝道:“好你個不識趣的小子,你既然不珍惜性命,我便幫你了結了吧!”他口中高喝道:“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衆星聚首聽吾命,一點星芒天外來!急急如律令,赦!”
他雙手結了一個亘古上元印,朝着雜毛小道平推而去。此咒一出,望月真人之前抛出的諸般符文在這一刻全部化作火焰騰空,紙符絲帛皆化青煙,金石之物碾碎粉末,迅速飛上了頭頂,膨脹凝聚九次來回,片刻化作一道金光,朝雜毛小道射來。
這金光化形的一瞬間,我感覺周遭氣場仿佛都被吸幹抽空,所有人都感覺到天地之間略微一顫抖,接着便是炫目的光芒閃耀,下一秒,那金光射過了雜毛小道的身體,四十五度朝下,直接轟出了一個直徑三米、深不見底的黝黑大洞來。
雜毛小道依然沒動,被射穿的胸口,出現了一個頭顱一般大的孔洞。
Chapter 49 高手相較,從來一招
雜毛小道從頭至尾都沒有動過一下,即便是在望月真人集齊十來張符淼耐力,一起凝發,射穿他胸口的那一刻,他都沒有動彈,也沒呼過一聲痛。
所有人都驚呆了,便是望月真人在那一刹那間也有些發愣。其實此番比試,倘若是雙方各施絕技,望月真人将雜毛小道給殺了,旁人雖然也會說他不要臉,長輩欺負小輩,不過卻也挑不出什麽刺來,畢竟雙方都同意了,已經有過約定;然而雜毛小道從頭到尾都沒有動彈,連反抗都沒有,那他望月的罪過可就大了。這哪裏是比試,分明是殺戮啊,有這樣長輩欺負小輩的麽?若這樣論起來,陶晉鴻也有了借口,下山來追殺望月,便是善揚真人在,也不能多說半句,要不然就順帶着一起滅了——地仙的确是得上體天心,下依人勢,但并不代表好欺負,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你還真的當人家是軟柿子?
望月真人瞧着面前這茅山高足就這般地被自己轟殺,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絲悔意,一陣恍惚,忽然聽到身後小天師一聲大喊:“師伯,小心身後。”
身後?
望月真人分了神,當感覺到身後勁風刮起的時候,朝前滑了幾步,瞧見自己的袍子被一團幽藍烈火給燒着了,那火焰冰冷森寒,竟然有着刺骨的涼意,燒在道袍上面還有幾分曼陀羅花的清香。
往生冥火?
望月真人瞬間反應過來,當下全身一發勁,自家那套用天蠶冰絲織制的黃色道袍立刻碎成了無數塊,朝着四下飛去。但見藍色火焰飄飛,望月真人打量着自己織錦内服上面,還好沒有沾染到了那冥火,避免了火焰燒心的悲慘結局。這才擡起頭來,卻見雜毛小道出現在自己剛才出發的位置,雙腳正好踩在了自己的腳印之上,微笑地看了過來。
而他的青衫,卻完好如初。
“你沒死?”望月真人回頭瞧了一眼身後,在他符砗浠鞒隼吹納羁優員撸哪裏還有什麽人影?
不知道爲什麽,瞧見雜毛小道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望月真人竟然沒來由地感到一絲高興,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說到符恚他到底是此中行家,稍微一掃量便已經明了:“原來如此。你剛才站立的位置,是這窪地的山艮之位,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你竟然利用這地形和某種符斫自己的影像保存,身子卻潛入視野之外的地方,欺騙了所有人,還讓我平白浪費了這十數張珍貴符恚俊
雜毛小道潛忍爪牙、志在必得的一招,被龍虎山那傲氣青年給喊破,卻并不在意。束手而立,淡淡地說道:“符文制器之法,并非孤立,我除了畫符,對陣法也是略懂一二的。”
他說得淡然,然而旁人卻有些抓狂了。能夠在望月真人以及衆人的眼皮子底下,一下子便選中了山川地勢中的最佳處,并且憑手段欺騙了所有人,讓望月真人将自己那些珍貴的符砗乃鹪诹艘桓龌糜爸上,這般的心機手段,還說略懂一二?
真正的大拿從來謙虛。要知道雜毛小道的陣法可是跟虎皮貓大人學的,而虎皮貓大人是何許人也?别看它現在天天跟俺們賴皮吵嘴,當年可是與李道子并肩的一代奇人,陣王屈陽是也。
果然,雜毛小道這淡淡的語氣讓望月真人一陣怒火憋着,指着自己被燃燒殆盡的衣裳,說這往生冥火,你又是如何弄出來的?
望月真人棄了手中的拐杖,雜毛小道也不用雷罰,手上滑落出兩根潔白如玉的骨頭棒子,上面文繪着繁複的符文,敲了敲,叮咚作響,說,“昨夜趕工弄的。那冥火是用棒子裏面的磷發出來的,可惜數量有限,要不然便可以把你整個人兒點成火把,照亮人間了。”
“好狠的心。”望月真人舔了舔嘴唇,雜毛小道笑了,說你他媽不狠?
瞧見雜毛小道露了這兩手,望月真人也終于認可了這個比自己小好幾輪的小道士,有着與自己一戰的資本,收斂起所有的輕松,凝重地說道:“你手上的材料不錯,也有舉一反三的想法。不過你以爲憑着這些,就能夠擊敗我麽?呵呵呵,你還嫩着呢。”
望月收斂起了輕視,整個人便立刻變得如山一般的沉穩,他沉思了幾秒鍾,從懷中摸出了一隻響箭一般的符砝矗口中默默祈禱一番,顯得十分莊重。
“釘頭七箭書?”劉永湘又叫了起來,朗聲說道:“難道這就是上古流傳下來的釘頭七箭書麽?”
何謂釘頭七箭書?這個倒是不需要劉永湘解釋。此物太過出名,相傳爲封神一戰時的陸壓道人(大日如來)所有。用時需立一營,營内一台,結一草人,身上書敵人姓名,頭上一盞燈,足下一盞燈,腳步罡鬥,書符結印焚化,一日三次拜禮,二十一日後,敵人的三魂七魄就會被拜散永不超生。
當然,此乃神話。真實的釘頭七箭書出現在明朝宮中,爲錦衣衛所有,是一種一旦發出就會必中敵人額頭,驅散神魂的恐怖法器,與清廷的血滴子齊名。
雜毛小道的神情終于緊張起來,腳步前滑,朝着望月真人沖去。望月真人身後突然浮現出一頭張牙舞爪的八臂金剛,頭戴寶冠,赤裸上身,作憤怒相,手中八臂朝着雜毛小道這邊甩出風雷火電等諸番神符來。
那些符砘ㄑ繁複,弄出來的效果也炫人耳目,但是威力卻并不算大。
如那雷符,我親眼瞧見過李道子的遺作,平地一聲驚雷,白光耀體,那人就便成了焦炭,頗爲霸道。
不過再怎麽說,一時間光芒絢爛,熱鬧紛繁。雜毛小道将手上兩根骨頭棒子猛然一擊,立刻有戰場上的重鼓之聲傳出,音波鼓蕩,紅芒升騰,完全能夠抵擋住那怒目金剛的符砉セ鳌
所謂外行看熱鬧,内行看門道。我身邊那些見識稍微短淺的慈元閣子弟瞧見雙方旗鼓相當,光芒絢麗,不由得紛紛叫好助威。然而我卻瞧見望月真人的響箭,依然凝聚着太多太多的黑光,憑空懸浮,一旦那響箭射出,隻怕雜毛小道與怒目金剛打得再熱鬧,也逃不過身死魂消的下場。
看着望月真人的背影,我好幾次都抓起了鬼劍,想要沖上去偷襲,然而此戰事關雜毛小道以及茅山的榮譽,我要是亂來,不但幫不上忙,隻怕還會讓雜毛小道的名聲掃地。
正在我糾結不休的那一刻,望月真人終于祭好了手中的響箭,哈哈一笑,朝着雜毛小道輕輕一推,口中大叫:“蕭克明!”
一聲喝,那根純黑色的響箭已然沒有了實質,仿佛一件靈物,穿越了時空,徑直朝着雜毛小道的眉心射去。時間不過一瞬,雜毛小道也知道避無可避,從随身百寶囊中掏出了四方骨塊,往前一丢,口中快速念咒,凝化成一道骨質屏障,然後将那兩根骨頭棒子往前一架,化作第二道防線,最後,他一個鐵闆橋,彎了下去。
釘頭七箭書的威名天下皆聞,豈能有那麽好對付?
骨質屏障瞬間被破,接着那兩根由通臂猿猴大腿骨制成的棒子也化作粉碎,純黑響箭發出一聲尖嘯,直入雜毛小道下颚處。
叮!一聲脆響,雜毛小道栽倒在地。就在我們以爲他被釘頭七箭書射得魂飛魄散的時刻,一道澎湃的光芒從他的脖子間閃出,所有人的眼睛都瞬間失明,一股巨大的沖擊波将我們所有人的身體都吹得朝後滾去。
過了好一會兒,拼命揉眼窩子的我終于睜開眼,瞧見望月真人全身皆是血痕跪倒在地,在他的前方,是低頭看着右手的雜毛小道。
Chapter 50 血玉破碎
天空之上有雷,轟隆隆、轟隆隆。剛才那一刻幾乎所有人都如我一般滾倒在地,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隻曉得閉眼之前,雜毛小道已經捂着脖子倒下了,而當我們恢複視線的時候,卻又變成了望月真人跪倒在地,全身的衣物都被撕成了碎片,身後的怒目金剛也早已不見蹤影,隻剩下這萎靡不振的老道士,一臉不可置信地瞧着前方。
雜毛小道是場中唯一站立着的人,不過他似乎愣住了,呆呆地瞧着自己的右手,在他的手上,我瞧見了幾塊碎玉和一根草草編制出來的紅繩。這東西我自然認得,那便是雜毛小道出生之時,蕭老爺子給他花費了三年工夫制作出來的本命血玉,這東西使得隻有三歲的小雜毛便有一牛之力,端的是天王鎮一霸,十裏八鄉沒有敢欺負他的小朋友。
本命玉、本命玉,自然是與人一榮俱榮、一衰俱衰,算得上十分珍貴,然而此刻卻是破碎了,拼都拼不起來。好在這東西并不像我的肥蟲子一般,性命攸關,生死相依。
剛才那突然而來的沖擊波使得場中一片混亂,圍觀者東倒西歪,那些蘆葦植株也都朝着反方向倒伏。望月真人咳嗽了幾下,吐出幾口血,死死地盯着雜毛小道問:“怎麽可能,你脖子上的符淼降資鞘裁矗怎麽會如此厲害,不但連我的釘頭七箭書都擋得住,還能爆出這麽恐怖的力量來?”
雜毛小道似乎還在品嘗血玉碎裂之後能量散發的餘味,過了好久,才瞧着望月真人說道:“正如你所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師叔祖常跟我說,‘當你的心胸狹隘之時,眼中的視野隻有小小的一片天,然而當你放下所有,站在山頂朝遠望,便是一片豁然之景。空即是有,心态決定一切。’這句話,我一直銘記于心,不敢懈怠。”
雜毛小道的話語平淡無奇,不過卻是寓意深遠。望月真人瞧着面前這個傲然而立的茅山道士,再瞧瞧渾身鮮血淋漓的自己,不由得萬千感慨。
一日之前,在沒有瞧見一字劍的時候,他還有豪氣能夠滅盡尋龍号諸人,然而此時此刻,在公平對陣之中,在自己最爲自傲的符碇道上,被雜毛小道擊敗。這種打擊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場毀滅性的羞辱。
此刻望月真人符碛鎂。全身是傷,因爲之前使用了破酆都離寒庭咒符,甚至都沒有人能夠進來支援他,隻要雜毛小道想殺他,不過分分鍾的事情。望月真人敗了,徹徹底底。想到自己敗在一個小輩的手上,他萬念俱灰,心如燈滅,是将眼睛閉上,等待着死亡的到來。
雜毛小道卻不理會他,将手中的碎玉小心收入懷中,朝着反方向走去。
感覺到雜毛小道離去,望月真人睜開眼睛,語氣艱澀地喊道:“你,爲何不殺我?”
雜毛小道走到了那遊離的火線前,手指輕輕挑動,地上一縷冥火緩緩升起,将這火線給點燃,兩種火焰不斷地跳躍絞纏,幾秒鍾之後,那被劉永湘形容得如同三昧真火般厲害的破酆都離寒庭咒符火,被解除。
雜毛小道朝着我這邊緩步走來,頭也不回地說道:“中華道術源遠流長,大道四九,各通彼岸,本來就沒有孰高孰低之說。我煉就雷罰之時,曾感歎時代發展,緻使此術消亡。此刻我若殺了你,又有多少源遠流長的符碇術将會消失。我并非饒你,而是饒那些前人智慧凝聚的結晶。李道子之所以能夠成爲一代符王,那是因爲他的心境,融契自然,雖然符碇效舉世誇贊,但是一輩子都隻吃素,不殺生,克己複禮,心性豁達。而你,呵呵,好自爲之吧。”
聽得雜毛小道的“呵呵”兩聲,望月真人難以置信地仰首望了一下東邊的太陽,那溫暖的陽光照得他眼淚都流了出來,他咳嗽幾聲,鮮血溢出嘴角,苦笑了一聲,長歎道:“枉我一輩子,都将李道子當作假想敵,時至如今,不但連他半分也及不上,便是他的衣缽傳人,都遠遠強過于我。可歎、可惜啊。
罷了,罷了,什麽真龍複出,什麽功名利祿,什麽天下第一,這些浮雲與我何幹?回去吧,我從頭到尾,都不過是一個活在自己世界裏面的可憐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