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鳥兒頗爲疲累。昨日它似乎還跟空中一頭黑影有過交鋒,此後又将楊知修陣法遮蔽的天幕撕開,花了許多氣力,而它卻并沒有停歇,馬不停蹄循着湖泥地龍的來路搜查了一番之後方才回來。
它瞧見我們帶回來的雨前龍井,不由得喜笑顔開,說你們這些家夥,倒也不算是沒有良心,居然還知道給大人我準備茶葉,也不枉大人我這一般折騰辛苦。
隔牆有耳,大人拿眼睛瞅雜毛小道,老蕭立刻明白了,從懷中摸出一張靜心神符加強版,手中做着手勢,我們很配合地打起了鼾聲,繼而轉小,然後細若遊絲,一張符紙燃完,雜毛小道已經完成一個隔濾聲音的空間屏障。
此番與慈元閣合作,正如他們把尋龍諸事作了隐瞞一般,我們也無意将自己的小秘密與其分享。
大人在矮桌上走來走去,跟我們說道:“情況不妙啊……”
虎皮貓大人這幾天在洞庭湖中巡視,發現有一個現象特别詭異,在洞庭湖深處,有黑光隐約透出。這可不是什麽好事,此乃大兇之兆。這幾天我們也能夠瞧出一些預兆,那些頻繁襲擊岸邊的水獸,都是久潛大澤的兇物,本來與世無争,然而卻在這幾天忘了本性,反遭滅亡。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便不是我們所能夠掌控的了。虎皮貓大人說自己以前曾經來過洞庭湖,不過因爲走了一趟陰,到底還是有些記憶缺失,怎麽都想不起來。說完現狀,它指點了我們修行療傷的手法之後,窩在角落昏沉睡去。
午間時分,我依稀聽聞一陣婉轉悠揚的歌聲從船頭傳來:“天上沒有烏雲蓋,爲什麽不見幺妹來,百花開呀等你采,難道你也不喜愛……”
此乃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的民間小調,聽着婉轉悅耳,讓人心中抒懷。
一曲聽畢,我的睡意已去,左右瞧了一下,發現艙房裏面就隻剩下了我一個,連虎皮貓大人都不見了蹤影。洗漱過後,我來到船頭,發現剛才唱歌的是慈元閣的小公主方怡。經過一夜休整,她白襯衫牛仔褲,紮着簡單馬尾辮,淡妝薄施,顯得格外的精神和漂亮。她旁邊的是雜毛小道和一字劍,這兩人聊着天,興高采烈。
我走過去打招呼,稍微寒暄之後,發現他們的話題竟然是飛劍。
所謂術業有專攻,江湖之上玩劍的人很多,玩飛劍的少,而玩得最好的,莫過于當今天下十大高手中的一字劍黃晨曲君。楊知修當日曾說飛劍之道乃小技,那是因爲真正修行到一定境界的人,飛花摘葉,皆能傷人,然而真正能夠達到那個程度的,天下間有幾人?
南宋末年,是飛劍最爲輝煌的時候,後來蒙古入侵,制劍之道失傳。在明末清初時複興過一次,但最終還是被清政府給打壓下去,至今能會的人罕有,都是些古物傳承,黃晨曲君手上這把碧綠石劍也是先人傳承下來的。據聞這石劍材質特殊,乃女娲補天遺留下來的五彩神石所練,不過到底是不是,這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黃晨曲君練了一輩子的劍,自然是個中的行家裏手。雜毛小道于飛劍之道隻能算入門,于是虛心求教。一字劍多少點撥了一番,“唯能極于情,方能極于劍”,這話讓雜毛小道獲益匪淺,忍不住解開雷罰演練起來。
我們聚在船頭說話,旁邊有人在撈湖鮮。湖鮮最美應該在秋高氣爽的季節。魚兒準備過冬,最美味不過,不過現在在湖上,活殺現吃,倒也有十分野趣。
我跟慈元閣幾位掌櫃聊了一陣。他們普遍抱怨最近的生意不太好做,倒不是說市場不濟,恰恰相反,人們的需求量越來越大了,隻是好貨太少。
望月真人爲人雖然不咋地,但是制作的符砟鞘且壞紉壞暮茫這樣的人爲何要出來晃悠,在龍虎山多畫一些符,才是正理。
說到制符,我不由得想起了雜毛小道。這些年來,每逢初一十五的晚上,隻要無事,便會畫符,勤練不辍,一直堅持着。聽得他們的抱怨,我都有點開始猶豫起來,要不要給雜毛小道招攬些生意呢?
黃晨曲君與雜毛小道聊得熱乎,聞到後廚傳來的一絲香味,方怡來船頭,邀我們去前廳用餐。
前廳隻有一桌席面,能夠上得了席的,也就慈元閣的一幹高層外加一字劍和我們三人。雖然是在船上,但慈元閣到底是土豪世家。有錢人就是不一樣,花雕硬木桌上八碟八盞,主菜分别是封缸酒蒸毛腳蟹、青峰鳳尾蝦、濃湯(魚己)婆子、竹筍燒昂公、煎烹翹嘴(魚參)、剁椒鲶娃郎、癡魚炒粉絲和汽鍋團魚,皆選湖鮮上品,精心烹調,香氣濃烈,鮮嫩誘人。
這魚肉細嫩柔白、蟹膏肥糯,青蝦豐腴飽滿、甲魚體肥湯鮮,旁配時令小蔬數份,黃酒佐之,吃得那叫一個鮮字,差一點兒就要将舌頭吞了下去。
我忍不住誇這船上廚子的手藝,慈元閣少東家告訴我,這一桌席面,都是他妹子弄出來的,尋常他們也吃不着,也不知道她今天是來了哪門子雅興,竟然還肯露一手。
瞧着方怡一副小廚娘的打扮,我們都有些詫異,本以爲這姑娘是個千金嬌小姐,居然還能下得了廚房。這味道,别說是我們,便是閣主也吃得停不了嘴來。他聽得衆人紛紛誇贊自家女兒,不由得眼睛眯起,老懷大慰,說這女子本事并不算大,做飯倒是個天才,可不知道便宜了哪個臭男人,有這等口福。
這話說得方怡一陣羞,一邊朝着慈元閣閣主撒嬌不依,一邊拿眼角餘光瞧雜毛小道,卻瞧見這個道人正在跟一隻肥滿的毛腳蟹較勁,吃得一臉蟹膏。
菜一道一道地上,小廚娘忙得腳不停地。最後,端上來一個陶罐,是秘制雞湯,香味尤其濃烈,讓人食指大動,忍不住仰頭,往裏瞧去。
這道菜端上來的時候,連閣主都站了起來。方怡笑吟吟地與衆人說,這湯是好湯,放了特别的佐料,你們猜猜是什麽?
我聞了一下,除了那濃烈的雞肉香味之外,還有一股子說不出來的古怪香氣,腦子一轉,說莫非裏面放了昨夜那湖泥地龍的龍珠?方怡有些詫異,一字劍卻點頭,說此番進湖,未必大家都通水性,于是熬煮了兩顆水性珠在湯中,大家萬一落水,也不會像龍虎山道人一般束手無策。
衆人大喜,伸碗來接方怡分出的雞湯。然而輪到雜毛小道,他卻伸手擋住,淡然地說道:“我就算了。”
Chapter 33 太極暈起
小公主天資聰穎,擅長廚藝,但鮮有下廚做飯的興緻,便是她老爹也難得飽過口福。今天她之所以這般積極,明眼人都瞧得出來,這是沖着雜毛小道。
小女孩兒最崇拜英雄。雜毛小道這兩年聲名鵲起,耍得一手好劍,特别是昨夜那一手風騷的神劍引雷術,簡直就是帥爆了,連一字劍都平輩論交。
雜毛小道伸手這麽一擋,有些生硬,方怡會錯了意,好是着急,不由得眼圈一紅,問是不是覺得不好喝?
雜毛小道搖頭說,“大小姐廚藝驚豔絕倫,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門藝術。
你沒看到我們幾個人的吃相有多難看,就像鄉下來的土賊,舌頭差點兒都吞進了肚子麽?”
他說得有趣,方怡心情好了些,問那爲何不喝這湯呢?是抓的走地雞,真的很補呢。
她說得急迫。雜毛小道說,“這湯好雖好,但功效終究有限,太多人分喝了,效果不強。這裏面放的龍珠昨日我們已經言明不要,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馬難追,丁是丁、卯是卯,從來不會失言,便也不想占這便宜了。”
瞧見雜毛小道分得這般清,方怡眼圈兒紅紅,閣主說道:“蕭道長何必客氣,如今我們已經在同一條船上了,都是一家人,分這些東西,倒顯得太生分了。”雜毛小道依舊搖頭不肯喝,我們也隻得跟着不喝。慈元閣少東家知道這雞湯裏面放了龍珠,也不肯喝,說他也不能誤了自己的言行。
如此推托一番,方怡發了脾氣,說愛喝就喝,不喝拉倒,于是把這湯給幾個掌櫃的分了,還恨恨地罵道:“有本事,這些菜都别吃了!”
雜毛小道是個疲賴性子,刻意猛挾了幾筷子到碗裏面來,說:“這可不行,那湯珍貴,我舍不得喝,但是這些菜卻都是美味,我可停不下來啊。”他吃得狼吞虎咽,差一點兒都噎着了,方怡瞧見雜毛小道這滿嘴流油的臉,不由好笑,扔給他一張餐巾紙,說:“得了,你還是把臉給擦擦吧,不夠了再做,後廚食材多得是,沒有人跟你搶。”
中餐完畢,沏上茶。閣主不無擔心地詢問我們,說昨夜與楊知修那背信棄義的惡魔拼鬥,留下來的傷勢可曾好了一些?其實除了最後與楊知修對拼受了些内傷,我們隻是有些脫力,稍加休息也就無事。不過爲了怕被慈元閣随意差來遣去,雜毛小道還是說好了一點,不過連番大戰,多少也有些勉力,還需要多休息才是。
我也點頭,說昨天之戰,黃大先生出力最多,受的傷也極重,不知道現在可曾好了一些?
黃晨曲君點了點頭,說不過就是些互震之後的損傷而已,山人自有辦法,大家無需擔心。他說得輕巧,然而仔細回想一下,他昨日與楊知修交手之後的那慘白臉龐,便知道他應該還是受了比較重的傷害,至于現在已經恢複多少,那就不得而知了。
大家轉而議論接下來的追蹤方向。作爲最先發現真龍的人,坐館道人劉永湘這兩日一直待在一個獨立的房間裏,依靠龍鱗與真龍的那一絲聯系,給尋龍号提供方向。他告訴我們不遠了,說不定今天夜裏,就能夠趕到真龍落腳之處。
一條大澤湖蛟便能夠将強大的龍虎山追得到處奔逃,倘若是遇到真龍,我們能夠降服得住麽?
對于這個問題,閣主并沒有太多的擔心。真龍歸到底還是一頭生物,而非我們臆想之中的神靈。隻要是生物,便會有缺點和弱勢。他們此行前來,做了許多準備,可以說尋龍号就是爲了捕捉真龍而制作的。艙底還有一位沒有露過面的供奉,姓魏,祖上乃唐朝魏征,家傳一套降龍之法。
說到這兒,少東家笑着說道:“再說了,我們所要的不過就是一點兒龍須,那玩意就像我們的頭發,斷一點兒還可以長,真龍未必不會答應啊,是吧……”
他這般說着,旁邊諸人也點頭應着,劉永湘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嘴角呈三十度上翹。
大家聊了一會兒,便返回了房間,養精蓄銳。
所謂周天運行,它可以說是一種物質上的移動,也可以說是一種精神意念的修行。當你全身心投入其中的時候,便會發現時間變得匆匆。常人隻以爲修行枯燥無味,但很多修行者喜歡隐居在山間,辟谷和閉關,這都是因爲修行所帶來的喜悅,是一種不一樣的滿足感。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傍晚,船依舊還在行駛。我是被方怡的聲音吵醒的,她給我們熬了補元氣的藥湯,正在跟雜毛小道說着話呢,見我醒來,問我要不要也喝一點兒?
我聞那中藥湯裏有一股芬芳,想來船上懂醫的不少,肯定喝不死人,于是要了一碗來。喝一口,發現裏面放了冰糖,倒也不是很難喝,于是一碗喝完又要了一碗,當做涼茶。
方怡是個自來熟的妹子,纏着雜毛小道說我們的經曆。于是雜毛小道便胡亂吹噓起來,我聽得有些暈,又怕方怡找我求證,我嘴笨露了餡,于是抹了一把臉,走出艙房。
這時天色已晚,夕陽在遠山緩慢下沉,将湖面映得一片金紅。我們周邊開始起霧,朦朦胧胧。湖上行船,最怕這種白霧,倘若是瞧不清楚,碰上暗石或者擱淺,到時候極爲麻煩。于是下意識地朝船艙走去。
方怡正從我們房間出來,小臉紅紅,瞧見我望她,一跺腳,朝着前甲闆跑去。
我有些發愣,瞧見雜毛小道也跟了出來,一副志得意滿的模樣,剛要問什麽個情況,雜毛小道卻先露出了驚訝之色,指着我的身後問道:“啊,這是什麽東西?”
我回頭一看,船頭所朝方向,迷霧中憑空現出一處島嶼來,呈品字狀。
滿島的蒼翠,峭崖上有一處處洞穴石窟,在湖中之島的上空,有五圈濃淺色系各不同的顔色,濃淡淺深,璀璨奪目,有如日之周圍,發生重輪之勢,一圈之外,複套一圈,形形有極,星星有暈,模樣十分奇特,讓人心中免不得生出許多疑端來。
瞧見那東西,我眉頭皺起,腦海裏不斷地回憶起平生所學,就在我即将呼之欲出的時候,雜毛小道卻先我一步,将其說出了口:“太極暈!”
我真的有些想不到,這周遭濃霧彌漫,航向偏移,常人哪能尋得此處,而我們在一陣恍惚間,竟然憑借着幾片龍鱗,尋到了這裏來。幸福來得太快,着實讓人有些驚訝,這景象不但我們瞧見了,整條船的人都不由得歡呼起來,艙下力士更是奮力,鼓動船槳,朝着那品字形的島嶼行去。
衆人興奮得難以自已,船頭望風的田掌櫃突然回過頭來告訴我們:“好像有人提前登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