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真人的臉瞬間血紅血紅。
望月真人有他憤怒的理由。湖蛟剛剛咬死了他龍虎山三名弟子,之前還将他們出湖尋龍的船隊給攪得一團混亂,這仇怨比海還深。此刻見到有誅殺湖蛟的機會,豈能錯過。然而慈元閣閣主竟然不聽他的招呼,延誤了時機,這對于發号施令慣了的他來說,怎麽能夠忍?
然而對慈元閣閣主來說,憑什麽望月真人吩咐了,他便要照做?他救了人,這已經是善行,然而望月真人在這裏指手畫腳,一副把别人當作自家奴仆的高高在上,誰也不犯賤,爲何要理會?有本事、有能耐,直接跳到那冰涼湖水裏報仇便是。
江湖人,你給我面子,我才會給你面子。不然,玩蛋兒去。
僵持中,湖蛟借着周遭蘆葦蕩的掩護,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羅金龍看着湖蛟消失,禀報道:“師叔,那蛟跑了!”雙方人都在眼瞪眼,彼此無言,羅金龍這一聲打破了沉默。望月真人頭也不回,怒聲罵道:“禁聲!胡咧咧什麽,我難道是瞎子麽?”
他雖然是在罵羅金龍,然而眼睛卻死死盯着慈元閣閣主,唾沫星子都噴到了對方臉上,擺明着是在指桑罵槐。閣主再好的脾氣,此刻臉上也浮現愠色。
不過望月真人并沒有理會慈元閣閣主的不悅,緊緊盯着對方的眼睛緩緩說道:“方鴻謹,你的船好,常德墨家的寶貝,讓人羨慕。不過你知道麽,倘若剛才你答應将我們轉移上你的船上,那麽現在水裏泡着的那八個人,就用不着死了。本來這件事情我也不打算與你計較,但是你太輕狂了。你知道麽?倘若你能夠下令,讓這船銜尾追擊,将那條湖蛟給拿下,到時候少不得你的好處。可是你居然說不行?那好,我現在倒是想問一問你,水裏那八條人命,你倒是有個什麽說法給我?”
面對着望月真人的質問,慈元閣閣主啼笑皆非,搖頭說道:“真人,我敬你是江湖前輩,畢恭畢敬,也是爲了日後好再相見。不過你也不能不講理啊?你們被那湖蛟糾纏,是因爲進入這片湖區,帶了不該帶的東西,與我何幹?這些人的确可以不用死,但是你們堅持不放棄武力,他們都是死于你自己的固執,與我何幹?我慈元閣不忍你龍虎山衆人葬身魚腹,施予援手,救了你們五人,誰知道換來的不是感激,反而是诘問,我倒也想問一問你,天下間,哪裏會有這般的道理?”
望月真人見閣主字字針鋒相對,一點兒也不示弱,于是退後一步,四周打量了一下,眼神變得格外嚴厲,說道:“所謂道理,不過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真的沒空來與你争口舌。事到如今,我隻問你一句話,這八個人的性命,你到底怎麽給我交代?”
龍虎山殷鼎将、羅鼎全都是虎狼之輩,羅金龍是善揚真人的得意門生,最後一個青衣道人不知姓名,卻是望月真人第一個選擇救起之人,想來應該也是有一定本事的,四人簇擁在望月真人身後,面色嚴肅,早已劍拔弩張。
當然,他們四人不算什麽,這個胡亂挽着一個道髻的邋遢道人,方才是真正的威脅。
我曾聽聞,能夠與茅山分庭抗禮的龍虎山,實力最爲卓著者是善揚真人,其次便是望月真人,掌教真人張天師隻能居第三。可想而知望月真人的實力。
也隻有這般的高手,方才會有無視慈元閣整整一船人,質問閣主的底氣。然而望月真人氣勢淩人,閣主卻沒有半分懼怕。瞳孔驟然收縮,裏面迸發出碎玻璃一般的光芒來,從牙齒裏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你要我如何交代?”
望月真人沒有說話,回頭瞧了一眼,他看的是羅金龍。這小子倒也真是個機靈角色,知道自家師叔礙于身份,做不出強取豪奪的事情,那便隻有讓自己來開口了。于是上前一步,肅聲說道:“死者已矣,說再多的漂亮話,都挽不回他們的性命,也消解不了我們悲恸的心情。此刻我門中之人,還有許多在對面水域漂泊無依,我看你們這船頗大,不如便抵押給我們,讓我們用這船,去解救更多同門的性命,也好讓死者的在天之靈,得以安慰。”
這小子不愧是個官二代,奪人船隻是先站在道義的制高點上,臉皮厚得都沒有紅一下。田掌櫃頓時就惡心得聽不下去了,指着這個家夥的鼻子罵道:“誰褲裆沒拉好,漏出你這麽個玩意來?這種白眼狼的話兒,你也好意思說出口。我們辛辛苦苦将你們救上來,你們不但不感激,居然還想要謀奪我們的船?”
被田掌櫃的這番話罵得狗血淋頭,羅金龍既不羞也不惱,而是朝着望月真人拱手問道:“師叔,你覺得金龍此番說法,可是在理?”
望月真人撫須說:“不錯,金龍你的意見倒是蠻有建設性的。”
聽着這兩人一唱一和,閣主的臉色開始凝重起來。一字劍不在,面對望月真人這種頂級道門中的高手,他也感覺到有些吃力。一旦面前這幾個道士耍起流氓來,下了狠手,即使糾集衆人将其撲殺了,隻怕這船上受到波及死傷的,可不止一兩個。
雜毛小道拍了拍我的肩膀,大步走上前去,朗聲說道:“望月前輩,話可不是這麽說的。閣主沒有下令追擊,一來是的确不便,二來是因爲先前爲了防止湖中水獸作惡,下了四根重錨,短暫之間是移動不得的。所以即使追,也耽擱時間,趕之不及了。”
望月真人瞧見雜毛小道和我,眉頭不由皺得緊緊的:“是、你、們?”
有人修道,到了至深處,心中隻有天下大道,上體天心,下明至理;有人修道,卻怨結不消,變得格外小心眼。望月真人上次在青虛一案便想趁着四下無人之機,将我們殺人滅口,以洩私憤,後來因爲來了人,愛惜羽毛,所以才沒得手。此間再次瞧見我們,臉上的肌肉都一陣扭曲,牙齒咬得格格直響。
可是,恨歸恨,現在的我們可不是當年那兩個他可以随意轟殺的吳下阿蒙。雜毛小道裝作全然不知,說:“我們啊,勞煩您關心,我們也就是半路遇上了,方閣主這人也是好客,非要拉着我們前來觀賞這洞庭湖的‘洞庭秋月’、‘江天暮雪’。還說過冬的湖魚最是肥美,一定要嘗一嘗,所以也就厚着臉皮跟過來了。”
他閑扯一通,然後才說:“呃,說正事。情況呢其實也并不複雜,對于發生在貴門身上的遭遇,我也表示遺憾。不過遺憾歸遺憾,您望月真人譽滿天下,我和我很多的小夥伴們都以能夠擁有一張你的符砦榮,像你這樣偶像級的人物,沒有必要爲了些許小事撕破臉皮,讓旁人構陷于你,潑那些個髒水吧?”
雜毛小道這一番言語又捧又打,弄得望月真人臉色鐵青,給架得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他拉不下臉皮,羅金龍正要分說,我上前朝着這小子說道:“羅金龍,身?爲公職人員,一言一行都關系到國家的形象。你剛才那一番話實在是太過分了,立身、立言、立行,請自重!”
聽到我的告誡,羅金龍露出了幾分輕狂,哼聲說道:“少吓唬人,等你們能夠出得了洞庭湖,再來教育我吧!”
他這句話說得有些兇相畢露了。船頂上卻傳來一聲幽幽的歎息:“好大的口氣啊,可是果真如此麽,少年?”
Chapter 31 望月遁走
羅金龍仰頭,見到一道黑影孤單矗立在桅杆頂上,黑暗中一對眼睛宛若燈光,散發着幽寒的光亮,看得人心中直發虛。
羅金龍一聲喝罵:“哪裏來的家夥,在上頭裝神弄鬼?有本事你下來,讓爺們瞧瞧你是什麽貨色?你以爲我會怕……”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感覺全身驟然一陣冰寒,望月真人将他猛然一拉,跌落在地上,感覺左耳火辣辣的,伸手一摸,耳朵沒了。
好快的劍!
這種恐怖,是羅金龍這輩子都沒有遇見過的。他遍體生涼,也不知道喊痛,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爬起來的,隻聽到望月真人的聲音朦朦胧胧地傳到自己右耳裏:“堂堂十大高手,鬼鬼祟祟,竟然還欺負一個小孩。黃晨曲君,你也不怕傳出去被人笑話!”
黃晨曲君?
羅金龍混亂的腦海裏終于恢複了一絲清明,難以置信地擡頭去看那道卓立的黑影,想到當日在嶽陽樓旁的凜然一劍,心中止不住地後怕。
聽得望月真人的嘲諷,一字劍笑了,說:“我不藏起來,怎麽能夠看到你剛才那一番精彩的表演呢?望月,你沒事吧,這麽多年的道法經文,都修到了狗肚子裏面去了?來來來,你若是修爲沒有寸進,不如學我,浪迹江湖,四海爲家,在紅塵俗世中打幾個滾兒,翻幾個跟頭,說不定還能夠有所頓悟,羽化登仙,哈哈哈……”
一字劍笑得恣意,然而龍虎山諸人卻臉色都有些不好。他們剛才登船,瞧見這船上除了慈元閣閣主頗爲難纏之外,其餘幾個掌櫃,與自己也隻是五五之數,而他們這方有望月真人,反客爲主,将這艘大船奪将過來,似乎并不是什麽難事。
然而風雲陡變。先是我和雜毛小道冒了出來,現在一字劍卻又冒了出來——好吧,現在看來不是己方可以奪船,反而是給慈元閣包了餃子。望月真人瞧着桅杆上的黃晨曲君,又瞧了瞧圍将上來的我、雜毛小道和小叔以及慈元閣四大掌櫃,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望着慈元閣閣主,咬牙切齒地問道:
“方鴻謹,你這是什麽意思?”
慈元閣閣主搖了搖頭說,“沒什麽意思啊?真人,既然上得船來,天色未明,不如到我的房間裏去,沖一壺龍井,我們一起等待這初生的朝陽吧?”
到底是江湖上成名的角兒,望月真人終究還是有一些廉恥之心,搖頭說:“不用了,我們一行還有許多人猶在水中掙紮,等待援救。既然那湖蛟已受重傷,興不起風浪,而你又不肯借船,那麽我們也不久留了。煩請閣主借我們一艘小艇,讓我們自行離開便是了。”
方鴻謹撚須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我們這艘船上,小艇隻有三隻,僅僅隻夠船上衆人逃生之用,并沒有節餘。不過既然真人開口了,我不敢藏私,也不敢拒絕,隻是剛才真人所說的那八人血債,要算到我頭上的這個說法,我該如何與你交代呢?”
閣主不依不饒,非要望月真人給一個說法才行。望月真人那厚厚的橘子皮臉浮現了一絲惱意——慈元閣閣主這是要逼望月自己打臉啊,然而在這般重重威逼之下,他卻又不得不說話,不然那後果,很嚴重。
短暫的死寂之後,他喉嚨裏發出了艱澀的聲音:“剛才隻是玩笑話而已。
我很感激閣主在我龍虎山危急時刻伸出了援手,這種恩情,望月自然會記得的。”
說完這話,望月真人的臉變得通紅。閣主哈哈大笑:“真人說笑了。見死不救,不是我們慈元閣的風格。開門做生意,我們所求的,不過就是一個平安穩定而已。這麽多年,也多虧了江湖朋友給面子,才勉強生存下來。我們慈元閣今年十月會在魔都舉辦交易會,到時候真人一定要提供些符恚幫襯着撐撐場面才是啊?”
望月真人點頭說那是自然。
田掌櫃使喚夥計将小艇放下,五名龍虎山道人一秒鍾也不多停留,頭也不回地朝着蘆葦蕩深處劃去。
瞧這些人消失在薄霧中,田掌櫃疑惑地問道:“大掌櫃,爲何不……”
他的話沒有說完,不過餘味卻已經表明得清清楚楚:龍虎山一行心中已然忌恨我們,爲何不順勢将他們給滅了,免得以後多生禍端?說實話,其實剛才我都已經準備出手了,但是想起先前的承諾,這艘船裏隻能有一個聲音,于是沒有發表意見。
當然,望月真人也的确厲害,我們昨天夜裏已經和楊知修大戰一回,舊傷未好,再打一架也有些勉強。
聽得手下這番疑問,閣主平靜地跟我們分析:“不動手,我有三點考慮。
其一,龍虎山諸人實力并不弱,望月除了黃大先生,也沒有誰能夠有信心對他壓制抗衡,他若發起狂來,在座的各位難保周全。”
他稍一停頓,說:“其二,每個門派對于信息都有秘法傳遞,像望月這樣的高手,即便是死,也能夠将消息傳遞回去。慈元閣開門做生意,沒有必要跟龍虎山這樣的頂級道門結下這樣的梁子。最後,我實在找不出一戰的理由,沒有利益,隻有後患,又不是小孩子,不至于一沖突就拔刀相向。”
方鴻謹在慈元閣一言九鼎,這一番話其實隻是對我們和黃晨曲君的解釋。
看得出來,他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典型的商人,也是一個成熟的領導人,絕對不會爲了意氣之争而動怒。當然,這也最符合所有人的利益。一字劍從桅杆上跳下來,如同鵝毛一般輕飄飄地落在我們面前,說:“你的決定是對的。剛才我看了一下,善揚那個老匹夫好像也在這洞庭湖中,真的打起來,我不是他對手。”
這個家夥雖然傲氣,但是話說得實誠。聽到這個消息,閣主微微一詫異,眼睛一轉,目光瞧到了雜毛小道的身上,說:“蕭道長,看來陶掌門成就地仙,的确給了龍虎山太大的壓力。”
我們都嘿嘿笑,沒有多言。
風波過去,天色已明。田掌櫃指揮手下過去打撈那幾個無辜漁夫的屍體,并且潛入水下,看看那艘沉船裏是否還有些能用的東西。有人開始整理甲闆,閣主請我們三人與黃晨曲君一起去船頂房間裏喝茶。
喝茶不是目的。簡單落座,閣主清了清嗓子問我們是不是跟龍虎山有過沖突?
雜毛小道點頭,将當年我們與望月真人得意弟子青虛之事,稍微提了一下。閣主點頭說:“難怪。青虛以前也是個多産的制符師,後來杳無音訊,竟然是跟邪靈教勾連而失了性命,實在是讓人驚訝。”龍虎山也有勢力在國家機構,這青虛之事乃醜聞,适當掩蓋一下,旁人不知,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不過慈元閣一向消息靈通,卻未必沒有知曉。
閣主與我們談及今日之事,說真龍一出,四方雲動,便是連善揚、望月這樣久居山中的頂級高手都出動了,隻怕此行頗爲艱險啊。
一字劍安慰他,說事情的成敗,到底還是看因緣,洛大師既然已經說了那話,你也無需擔心。
聊了一會兒,天色大亮,日光從湖面跳出,染得金黃一片,冬日的太陽讓人特别心曠神怡。大家一夜未歇,于是告辭回房。窗戶上一陣撲棱,是肥母雞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