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元閣閣主方鴻謹是個一團和氣的油滑商人,寒暄說話時,好是一番花團錦簇,讓人自動忽略掉他的江湖身份,然而當他略一嚴肅,凝目打量我們的時候,我卻能夠感受到在這肥胖的軀體裏,藏着一頭恐怖的野獸,以及恐怖的力量。
這是一個極爲厲害的人,很多人都隻記得慈元閣會做生意,但是卻忘記了,能夠在風波險惡的商場上立下足來,并且長足發展,這些人都是靠着什麽樣的實力。
本來我瞧見慈元閣少東家和幾個掌櫃的實力并不算突出,以爲慈元閣實力不過爾爾,但是瞧見了方鴻謹這氣派,才知道我剛才的估計大有出入。
心中無鬼,我們都坦然面對着方鴻謹的掃量。
很快,他笑了起來,說:“我剛才已經聽黃大先生說起此事,三位的修爲都是一流,能夠得到你們的襄助,我自然沒有什麽可以拒絕的。不過還是有一份擔心,那便是我們此番前來,準備充裕,計劃是将那真龍引誘而出,并不一定會前往湖底龍巢。若是如此,未必能夠得到你們所需要的龍涎液。而若沒有酬謝三位的重禮,我心不安,也有些不敢生出勞駕諸位的想法。”
小叔點了點頭說,“我們前來洞庭尋龍,消息閉塞,左右也是虛耗。倘若能夠與你們一起,得到些真龍蹤迹,不管結局如何,都不會煩擾到你們的計劃。”
見我們說得誠懇,慈元閣閣主哈哈一笑:“能夠得到三位襄助,鴻謹自該高興才是,不過雙方合作,醜話可要說在前頭。我這裏有三點要求,如果你們都能夠應允,那麽我們立刻攜手上船,共赴大澤深處;倘若不行,大家一拍兩散,日後江湖相見,我還記你們一份情誼。”
小叔拱手,說還請指教。
方鴻謹伸出三個手指說,“其一,上得船,這船如何走如何停,如何追尋蹤迹,都需要聽我們的,不得擅自行動,也更不能妄加指責。”小叔點頭,說這是自然。
方鴻謹滿意地笑了,收回一根手指,說:“這其二,如果碰到危險,不可妄自奔逃、擾亂士氣,需得同進同退,風雨同舟才行。”小叔說:“我們這些人,隻要認定了夥計,自然不會做那種背棄同伴、貪生怕死的勾當,要是怕死,何必不遠千裏地跑到這裏來,受這風吹雨打呢?”
慈元閣閣主拱手,說:“三位勇武,我已經聽黃大先生轉述,這裏說最後一個事情。倘若此行碰到旁的門派,發生了沖突,如果與你們有舊,還請提前告知,這樣對雙方都有好處,免得最後刀兵相向了。”
小叔這會兒愣住了,回過頭來看我們,雜毛小道上前一步說,“方閣主,我們與旁人倒無甚恩怨,隻與邪靈教有些許仇隙,不過他們與你,似乎也是如此。這裏我可以向你保證,倘若是碰到親近的人,我們自然當勸,勸無用,我們則回避;但倘若是碰到了仇怨,自然是一起并肩子上,不多半點兒猶豫,你說可好?”
方鴻謹聽了,撫掌大笑,連道了三聲好,說本來還擔心此行高手不足,有了三位,當真是天衣無縫了。
他笑完,躬身請我們上船:“三位先生,請!”
方鴻謹先前考較我們時語氣嚴肅,此時卻又是恭恭謹謹,當真是一個八面玲珑的角色。乘着小艇,我們來到湖中大船,這木船比我想象的更加大一些,宛若樓船,船頭有一個獸首,是麒麟模樣。
這船除了骨架,基本上都用油浸抛光的天然老杉木打造。我目光巡視一周,并沒有瞧見任何現代化的電子儀器,便是剛才所見的那十幾盞燈,也都是煤氣燈,而非電燈。
衆人陸續上船,然後将兩艘小艇吊上來,綁在船側。慈元閣閣主見我們三人皆是一付好奇模樣,便笑着問:“你們是不是很奇怪?爲何這船上一點兒電子設備都沒有,我爲何沒有租用現代輪船,或者直接搞一艘遊艇、或者退役炮艇過來呢?”
我們點頭說是,又不是沒有錢,何必搞得這樣簡陋?
方鴻謹哈哈一笑,指着這船上物件說,“你們别看這船模樣不濟,我謀奪過來,頗費了些心思。按理說,弄一艘現代化大船過來,并不是難事,然而我們不是來度假的,而是尋龍,有這電子設備和燃油發動機在,八輩子都别想見着半點兒龍影。即便是出現了,哪怕是軍艦也免不得一翻,誰也不是過來送死的,對不對?所以我才從常德老翁手上軟磨硬泡,弄了這艘‘尋龍号’來。”
聽着慈元閣閣主這般洋洋得意,我們都有些心中癢癢,問這船有什麽奇特的地方麽?
“自然有!”既然都在同一條船上了,方鴻謹便也沒有賣關子,說起此船的利害之處來。
這尋龍号原本爲常德一個吳姓老頭所有。老頭在江湖上名聲不顯,來頭卻頗大,是失傳久已的墨家子弟。他家世代造船,先祖曾是元末義軍陳友諒的水軍督造官,造的船,船上都可跑馬,縱橫淮泗鄱陽。後來陳友諒敗于朱元璋之手,他的先祖和彭和尚一同退隐,世代依舊造船,傳承着墨家精妙的手藝。
這船是吳老頭傾盡畢生心血所造,船上的每一塊船闆,每一根鐵釘和每一處結構,都經過他親手制作。船身外表與尋常無異,但是結構卻采用了墨家古法,内壁紋繪符文,鬼神不侵,無論風浪多大而不得倒,是乘風破浪的絕佳利器。
既然名曰“尋龍号”,那船上自然少不了許多布置,對此慈元閣閣主并沒有向我們和盤托出。除了在船艙底部劃槳的八位力士,還有二十四人,有的是慈元閣本閣中的修行者,有的則是高價請來的供奉,大多都熟識水性,其中不乏高手。
這裏面,便有先前那名獲得龍鱗的坐館道人,本名喚作劉永湘,是個沉悶之人,貓在暗處不說話。
船上所有人加起來有四十二個,慈元閣此番,可謂傾巢而出,志在必得。
彼此見過面,談了一會兒,我們因爲當天又是戰鬥,又是趕路,十分疲憊,便早早歇息。
船上不比陸地。外面的雨小了一些,艙房裏潮氣頗重,又搖搖晃晃的,并不好睡。我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聽到船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着喊叫聲,我立刻直起身子來,瞧見小叔和雜毛小道都已經蹲在門前,從門口的縫隙往外看。
“怎麽回事?”
我朝着兩人問道。小叔說:“剛才好像遇到了一支船隊,有三艘。慈元閣的人熄了燈,躲入附近的蘆葦蕩中,那船隊也有些忌憚,遠遠地繞開了,并沒有靠上來。”
我問也是木船麽?小叔答是,想來也是前來尋龍的,不過不知道是不是熟人。
龍靈之屬,對現代設備最是不喜,所以我們在慈元閣的人監督下,早已将身上所有的電子設備都丢掉了。我們又沒有手表,故而連時間都不知道,外面黑麻麻的,大概三四更天的樣子。
慈元閣的人并沒有過來叫醒我們,顯然他們并不打算跟那支船隊照面。
我等了十多分鍾,感覺四下寂靜,困意又浮上了心頭,先前和楊知修拼得太厲害了,我隻想着趕緊睡上一覺,将精神給養足了,明天不至于萎靡不振,于是閉上眼睛繼續休息。
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又聽到一聲奇怪動靜從西面傳來。緊接着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我們艙室的門被人敲響,來人焦急地喊道:“陸先生、兩位蕭先生,閣主有緊急要事相商,請三位到前艙一叙。”
Chapter 27 相請不如偶遇
雜毛小道回應了一聲,說馬上到。
我們三人到了前艙,掀開厚厚的遮光布簾,裏面長桌上擺着一張巨大的水勢分布圖,一盞煤氣燈,慈元閣閣主父子、田掌櫃和焦、朱、劉三位坐館道人正在燈前講解事情,一字劍卻不見蹤影。
見我們走進艙來,閣主招呼我們坐下,然後也沒有多廢話,由田掌櫃介紹:“我們這次過來,是用那真龍鱗甲作爲氣息追尋的,一直都在按計劃航行,剛才碰到了和我們同樣目的的船隊,爲了避免内耗,我們避開了他們,暫且潛藏于此處。”
少東家接着說:“就在剛才,從西邊傳來消息,說那些人遭到了襲擊,一艘船沉入湖底,一艘船倉皇逃向了北面的鹿島,另外一艘慌不擇路朝着我們這邊行來。差不多十分鍾,那船便會過來了。黃大先生已經過去查探情況,不知道那襲擊的家夥跟辍的是哪一艘,但倘若是朝着我們這邊行來的這一艘,我們還是要早做準備才好。”
他們應該是已經有過商量的,待将事情交代清楚,都朝着我們看來,雜毛小道問襲擊他們的,是什麽東西?
“不知道,是從水中鑽出來的,将整艘船給纏繞住,然後囫囵個兒地給弄翻了,接着便是鮮血将湖面給染紅,一大片。我個人感覺應該也是跟湖泥地龍一樣,潛藏在大澤深處靜養的遺種,不過這些家夥頻頻出擊,襲擊船隻,實在讓人費解啊!”方志龍不無擔憂地說着。
其實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這天地間自有文字記載以來,萬物之靈從來便是人類,那些傳說中的高強異類,要麽被人類奉爲神靈,要麽就被直接誅殺,幾乎沒有能夠猖獗在現實世界中的。
那些暴躁好殺的上古遺種雖然厲害非凡,然而人類從來都不是吃素的,别說是陶晉鴻那般的地仙,便是我和雜毛小道,死在我們手底下的怪物,也已數不過來。所以一直存活至今的,要麽就是一直困守于一個地方不作動彈,要麽就是生性溫和,少有興風作浪,傷及無辜。天道質樸,善者生,惡者死,從來都是正理。
大緻了解清楚之後,雜毛小道面露微笑說,“諸位莫慌,倘若僅僅如此,我手中這把劍足以應付,并不會有什麽問題的。”方志龍見識過雜毛小道那茅山正統的神劍引雷術,對他是信心滿滿,拍手說道:“蕭大哥你既然能夠出手,那麽我們便沒有什麽擔憂了。我們現在此靜等,一會兒倘若有所動靜,便将其驅趕離去。”
方鴻謹霍然站起,吩咐手下各自行事。我們走到船頭,迎着凜冽的寒風,朝着前方望去。
在我們睡下的小半夜裏,尋龍号已經駛進了大湖深處。四下黑寂,頭頂上烏雲沉沉,連星星都沒有,讓人頗爲憋悶。船上經過大雨洗禮,有些濕滑,旁邊有幾個慈元閣的人穿上了厚重的潛水服,準備潛下去瞧一瞧地形,繪測一番周圍。
過了差不多一刻鍾,前面的薄霧中突然出現了一絲光,過了一會兒亮了許多,一道黑沉沉的身影從遠處奮力遊來,朝着我們剛才前來的方向進發。
小叔突然想起了什麽,回頭問田掌櫃,“這船上面,知道都有些誰麽?”
田掌櫃說:“剛才黃大先生瞧了一眼,說有可能是龍虎山的那些道士。”
龍虎山的臭道士麽?
聽到這話兒,我和雜毛小道兩個人的眼珠子不由得亮了起來,互看一眼,忍不住嘿嘿地笑。田掌櫃頓時有些發毛,說兩位什麽意思,怎麽笑得這麽陰啊?
很陰麽?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強忍着将臉上的笑容給收斂起來——實在沒想到啊,上次我們剛在三亞機場撂了狠話,這會兒竟然就有機會實踐了。還真的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啊。羅金龍,這回看你還怎麽耍弄那心眼兒?
我們安靜等待着。不多時,那艘木船便朝着這邊駛來。那船忒小,幾乎隻有我們這邊的一半,不過速度快,似乎裝了備用螺旋槳,幾乎是在水面飛馳。慈元閣閣主布置妥當,這時從前艙走出來,側耳聽聞那靜谧夜中發動機突突的聲響,說:“這些家夥到底還是心存僥幸了,被追得狼狽逃竄,是咎由自取。”
不過那船似乎并沒有受到什麽追擊,隻是倉皇逃離那處地點而已,臨靠到這邊蘆葦蕩的時候,速度稍微減緩,調轉船頭朝着我們藏身的這邊行來。
田掌櫃瞧見了,不由得皺起眉頭說,難道我們被發現了?
閣主沉靜地搖頭說,“應該沒有。許是他們瞧見這處是個比較絕妙的藏身之處,想要先躲藏起來,等待天明。”田掌櫃不無擔心地說道:“他們的船身左舷有些受損。一會兒若是相見了,龍虎山上的道人修爲都是極高的,隻怕會生起殺人奪船的心思……”
閣主冷聲哼道:“來的若是朋友,我們有美酒。若是豺狼,我們有獵槍。
一會近了你來喊話,倘若他們有異動,我們又有何懼?”他話兒說到一半,回過頭來瞧我們:“三位,不知道你們意下如何?”
猛虎在側,即便是慈元閣閣主,難免也有些顧忌。
說到底,我們終究還是不穩定因素。沒有一字劍壓場,不免有客大欺主的嫌疑。小叔自然知道我們與龍虎山的恩怨,點了點頭說,“方閣主,同舟共濟,自然同氣連枝,一會兒你隻管吩咐便是,我們沒有疑義。”
得到了小叔的保證,閣主的表情輕松了許多,吩咐下去,下面的“水鬼兒”也爬了回來,全員戒備着。前面的小船駛入蘆葦叢中,我們這邊全船熄燈,倘若不注意,說不得就會一頭撞上來。田掌櫃氣沉丹田,朝着前方喊道:
“前面的朋友且停下,慈元閣在此駐船,莫再靠近,不然就要撞上了。”
田掌櫃這一聲喊中氣十足,對面立刻有了反應,停住了,接着亮起了燈。
四五個青衣道人矗立船頭,當頭一個正是酒樓之上講數的二代真傳弟子殷鼎将殷天師,朝着這邊遙遙拱手,高聲喊道:“不知道是慈元閣哪位掌櫃的在此?我是天師道龍虎山善揚真人門下殷鼎将,正在被湖中水怪追逐,還望借過水道,好逃脫離去。”
燈光亮起,我瞧見在幾名青衣道人身後站着的,正是羅金龍那個花花公子。此時的他早已不複年會時的潇灑,黑發濕漉漉的,也不知道是跌落了水,還是被炸起的水花澆到了頭,正一臉戾氣地朝着這邊望來。
田掌櫃回頭與慈元閣閣主商量一番,然後答話道:“這裏是我慈元閣的大當家在此,既然是被湖怪追殺,我們這裏給你作指引,你們且先離去。”
慈元閣這邊打着燈給龍虎山的小船指路,而對面則一聲感謝,朝着這邊繼續行來。
很快,兩艘船緩慢接近,彼此都能夠瞧清楚對方臉上的喜怒哀樂,我和雜毛小道先一步退入陰影之中,不與羅金龍照面,免得憑生許多事端。雙方都全神戒備地接近着。殷鼎将朗聲勸道:“各位,湖中不比陸上,追逐在我們身後的那畜生十分兇猛,我勸各位還是盡早離開才好。”
田掌櫃道:“你們且過去,我們錨都已經下了,還有幾個小時便天明,不必如此麻煩。”
突然對面船上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呃,方道友。既然撞上了,怎麽不請老朽去你船上坐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