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聊起往昔的峥嵘歲月,倒使得我忘記了旁邊還有一個渾身噴香的娘娘腔。
這一路往東,我們終于在快五點鍾的時候,到達了那個叫做坦達的小村子。這村子背靠青山,前面一條蜿蜒清亮的小河,田野裏盡是金黃的稻子,倒與我的家鄉大敦子鎮有幾分相似。
傳統的講數,一般都是在茶樓或者宗族祠堂,這裏與附近鎮子離得遠,當地人又不像中國人那般信仰祖宗,于是便直接在對方家中進行。所幸的是這家在此處是大戶,富有緬甸風格的大屋,裏裏外外好多間。
村口有人接引,華人商會找的中人也在,領着我們進了村子裏最大的一戶人家,來到一間木結構的茅草大廳中。裏面已經有了七八人,年紀也長,當地人模樣,我們這邊的人跟他們聊天招呼,顯然是認識的。
我打量四周,發現這個人的家裏占地頗廣,别說藏兩個人,便是藏一個排的軍隊都足夠。一路走來,我發現這房梁屋角的布置都有蹊跷,紅線、籼米以及紅磚壘砌的小廟,都顯示出主人家的身份;再觀炁場,陰寒濃郁,顯然是常常接觸陰靈之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長氣。這個地方果然不凡,還真的有一點龍潭虎穴的樣子啊。
堂上座位一左一右,左爲主人,右爲來賓。我們坐定之後,我瞧了一下手表,正好是五時過一刻,正想問主人何在,便聽到一聲清脆的磬聲響起,接着有腳步聲從後面傳來。我擡頭,隻見一行穿着當地服飾的人正朝着堂中走來。
Chapter 9 以退爲進,釜底抽薪
在這一行人中,爲首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黑瘦男人,顴骨有些高,兩腮刮得鐵青,嘴唇烏紫,緊緊閉着,看起來顯得有些刻薄;而他露出來的兩條胳膊上面,紋得有兩條交纏的青蛇,猙獰觸目,栩栩如生,周邊還有許多古怪的符文,我看着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兒見過一般。
那人帶着幾個男女走進來後,雙手合十,給場中的人緻敬,然後冷冷地瞧了我們一眼,一甩頭,大馬金刀地坐到了左邊的竹編椅子上。
我們這邊,隻有我和李宇波有椅子坐,那麽相應的,對面也隻有兩個位置,除了那個黑瘦中年男人之外,還有一個三十來歲、留着胡須的青年。
落座之後,場中有一個主持人,胡須花白,開始爲雙方作介紹。對面的那個黑瘦男人便是此行的主要人物,也是這套宅院的主人,降頭師果任,而他旁邊那個看上去有些老實的青年,則是果任的侄子歹菲(音譯,或是戴菲,不詳)。
我特意掃量了一下,并沒有看到那個行腳僧人達圖的影子,不由得朝外面的窗口看去,但見虎皮貓大人賊眉鼠眼地挂在不遠處的樹枝上,朝我眨眼睛。
所謂講數,自然是要說一說這事情的經過,于是在給雙方做完介紹之後,主持人讓提議方開始呈訴。我們這邊安排的,是剛剛提拔上來頂替郭佳賓職位的分公司經理連雙龍。他是在緬甸土生土長的華人,語言和溝通自然不是問題,在向衆人合手爲禮後,他便從我的身後走到場中來,輕輕咳了咳嗓子,開始講述。從鍾水月的出現說起,講到了公司賬目變得混亂,講到鍾水月如何勾引郭佳賓,如何一步一步将郭佳賓的新婚妻子弄成瘋癫,将其孕育的孩子變成怪物并擄走,并且如何謀算公司财産,運用移花接木的手段,轉移公司的流動資金,又火燒庫房,再接着就是在被識破之後逃遁,又找人謀害了主家,并且擄走了雪瑞。這一切的一切,作爲事件部分當事人的連雙龍講得情真意切,内容翔實,聽得在座的我方各位見證者莫不咬緊了牙根,直感歎這對狗男女,做法實在是太過分了。
在整個講述過程中,我都在觀察那位據說是極爲有名的降頭師,果任法師。我發現他聽到連雙龍的講述,并沒有表現出情緒波動,而是眯着眼睛,昏昏沉沉,仿佛是睡過去一般,表現出了十分的漠不關心狀。看到這情況,我心中有些奇怪,要知道這所謂的講數,除了比拼實力之外,主要的還是講理。正所謂“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倘若果任将這整件事情都給斷然應承下來,隻怕在座的諸位都會看不下去。而事實上,就連果任請來的這些老者,也都不斷搖頭,紛紛朝着左邊主座看來,眼神裏充滿了疑慮。
而就是在這樣的注視下,果任法師坦然自若地坐着,仿佛一尊佛像。倒是他旁邊的侄子歹菲有些憤然不平,含怒之色溢于言表,嘴巴裏面不停地念叨着什麽,幾次還都想站起來,卻被這老法師給伸手攔住,不得發作。歹菲顯然對他的這個伯伯十分敬畏,那手勢剛剛一擡起,他就心虛了,坐了回去。
我瞧着果任這般淡定,心中不由得一陣又一陣的疑慮,這到底是什麽節奏?要知道當初華人商會請的調解中人傳回來的消息,說這次講數可是由他們發起的,而我們這邊的發言也是證據确鑿,在道德上面占據了制高點,倘若他們坐視不管的話,根本就不用費什麽心思,對方直接就理虧了,打都打不起來。而倘若對方硬是蠻着來的話,吳武倫這些人自然不是吃素的,到時候該打擊還是得打擊。不過對方真的會這麽蠢,直接将自己的把柄送到我們的手上麽?
連雙龍講述完事情的前因後果之後,指着坐在椅子上面打盹的果任厲聲說道:“今天我們之所以找過來,便是因爲那個叫做鍾水月的女人,她的授鼎師便是我們面前這位‘德高望重’的果任法師。她那所有恐怖的害人手段,都是果任法師授予的。而事發之後,郭佳賓和鍾水月又躲入了您的莊園裏,我們老闆的女兒雪瑞幾次找您,請求您看在公平和正義的份上,交出這兩個人來,然而您這樣一個有着尊崇地位的人,竟然不問是非,直接将雪瑞給擄走,還給我老闆李家湖下了降頭,倘若不是我們請來了解降之人,隻怕現在我們老闆一家人,早就分東離西、陰陽兩隔了。”連雙龍說得悲憤,眼眶通紅,淚水都憋出了好幾行,濕嗒嗒地劃過臉面,頗爲感傷。
場中大部分人都被連雙龍的講述給打動了,特别是華人商會這邊請來的見證者,這些人都是在異國他鄉打拼成長起來的,經曆過類似的欺詐和痛苦,更能夠理解這種感受;而鍾水月對付崔曉萱的手段則讓所有人都不由得動容,要知道類似這樣的行爲,即使是在降頭術橫行的東南亞,都是十分恐怖的。嬰兒是人類延續的基本保障,一個文明社會,對于嬰兒的珍惜程度是極高的,在東南亞,即使有很多降頭師鼓搗死人、蟲子和陰靈,但是少有人對嬰兒下手,更何況是處心積慮地對付一名孕婦?飛頭降雖然在降頭術中是最厲害的招數,然而實際上也常常被人唾棄,隻有那邪惡至極的激進教徒,才會練那玩意兒。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爲飛頭降在第四個階段往後,就要去吸食孕婦肚中未成形的胚胎。這樣滅絕人性的行爲多了,自然會引起各方高人的關注,追尋而來,一招弄死。
這時候所有的人,都瞧向了被連雙龍手指死死指着的果任法師,都想聽一聽這位法師的解釋。
這一下是要揭牌的時刻了。我瞥了一眼旁邊的李宇波,隻見這個身穿白色西服的花花公子滿臉的汗珠,一雙手緊緊抓着扶手,顯然是緊張到了極點。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果任法師緩緩地睜開眼皮,雙手虛按着椅子的扶手,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目光。這些目光中有疑惑,有質問,有憤怒,也有堅定不移的支持。果任法師沉默了幾秒鍾,然後平靜地說道:“的确,我承認鍾水月确實是我的弟子,她從十一歲的時候就跟着我了,這大部分的本事,也都是我教的。”
果任法師的這一句話,惹起了軒然大波,好多人都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直接站了起來,圍到了前面,大聲嚷嚷。面對着群情激憤的場面,他搖頭一笑,沉聲說了一句話:“先聽我說!”這句話他用上了自個兒的修行手段,一言既出,便來回在空間中震動。我聽得翻譯,心中暗叫不好,這個家夥如此說話,定然是早就計算妥當了,然而他到底想要怎麽解圍呢?在安靜下來的氣氛中,果任法師突然将坐在旁邊的那個黑臉青年給拉了起來,朝着衆人介紹道:“有的人可能知道,有的人可能不知道,我這裏再跟大家講一下,歹菲除了是我的侄子之外,他還是鍾水月的丈夫!”
什麽?這個從出現就一直表現得暴躁不安的黑臉青年,居然是鍾水月的合法丈夫?這也太不合常理了,倘若這個黑臉青年歹菲真的是鍾水月的丈夫,又是果任法師的侄子的話,那果任法師怎麽可能會派自己的侄媳婦去勾引郭佳賓那厮呢?對于性觀念,緬甸這種國度其實還是趨向于保守的,頭上有這麽一頂綠帽子,作爲一個男人,隻怕要給嘲笑半輩子。
等等,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啊,果任法師之所以敢直言不諱地說起自己與鍾水月的師徒關系,不就是因爲這一層關系麽?果任法師再怎麽下作,也不會派自己的侄媳婦去勾引一個無名小卒啊?換言之,他們也是受害者!
想到這一節,我渾身冰涼,感覺中了這個家夥的詭計。他一直隐瞞着這關系,所爲的,就是今天的這緻命一擊啊!
Chapter 10 文攻武衛
果任法師的話,讓剛才群情激奮的旁觀者偃旗息鼓了,難以置信地瞧着面前這兩個男人,交頭接耳。而一直被自己伯父給阻攔着的歹菲也終于站了起來,似乎在大聲說着什麽,義憤填膺。
我看向了程翻譯,她小聲給我講起,原來這歹菲從小就很喜歡拜入果任法師門牆裏面的鍾水月,屢次央求自己的伯父說媒,爲此果任也撮合了好幾次,于是鍾水月一成年,兩人就結婚了,還有了孩子。不過鍾水月這個人性格比較開朗,而歹菲是一個地質勘探師,總是在城裏面忙碌自己的事業,得了閑就愛釣魚,也不怎麽管那婦人。他這次應政府邀約前往克欽邦地區去勘探玉礦,一去兩年,沒承想妻子竟然“紅杏出牆”了。
歹菲的叙述憤然不平,脖子上面的青筋不斷鼓起,朝着我們大聲地叫嚷着:“太過分了,那賤人被你們的人給勾引,自己的孩子都不要,這也就算了,你們還好意思幾次三番地找上門來鬧事。前幾次我們也就忍了,畢竟你們也蒙受了損失,這次居然還誣陷我伯父謀害了你們的老闆、又綁架一個小女孩,諸位評評理,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是不是太過分了?”
盡管隔了一層翻譯,然而我卻能夠從他的這表達中,體會到最深沉的疼痛來。這是一種極度的悲哀,自己的愛人不但給自己戴了綠帽子,而且還直接跟人跑了,消失無影蹤。歹菲将綠帽男的悲哀表現得淋漓盡緻,真假莫測,即使以我的閱曆,也瞧不出來,倘若是假的,隻怕這人真的是奧斯卡影帝級别了。
不過我知道,對方絕對不可能無辜,因爲虎皮貓大人親眼見證,給李家湖下降頭的那行腳僧人達圖,就在這個莊子裏,達圖和果任法師認識,那麽所有的一切,特别是雪瑞的被擄和李家湖的中降,果任要是不知道,我想我都可以直接跳進村口那條河裏面去了。回想起事情經過,我不由得感歎:老辣,真的是太老辣了!
“是啊是啊,人家都悲慘成這副模樣了,他們還要苦苦相逼,實在是太過分了……”
“要真的如此,隻怕誤會人家了!”
聽得這兩個人的表述,旁觀者中便有人立即倒戈,搖頭歎氣,看我們的目光中,也多了幾分質疑。便是戚副會長這邊,好幾個人都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不過那個言老先生卻是出奇的氣定神閑。
面對着這麽多人的質疑,連雙龍不由得有些慌了,不假思索地質疑道:“你說是你老婆,就是你老婆啊?口說無憑,你拿什麽來證明?”他這話正好配合了對方的表演,歹菲直接從懷裏掏出一本證件來,摔在了連雙龍的身上。這本子掉落在地,連雙龍彎腰撿起來,仔細一看,臉色大變。我不知道緬甸的結婚證長什麽樣,瞧着這怪怪的模樣,以及連雙龍那見鬼的表情,也知道這東西确鑿無疑。
連雙龍臉上的肌肉不斷抽動,而歹菲則凄慘地冷笑着:“我們在這一帶地面也是有名望的家族,犯得着爲了你們那點小錢,将自己老婆都給獻出來麽?你們還好意思找我要人?我不找你們要人,已經是極爲克制了,你們還有臉?”
這般颠倒黑白,連雙龍瞠目結舌,語無倫次,而旁邊的諸人也都議論紛紛,似乎已經聽信了果任伯侄兩人的解釋。瞧着這幾乎失控的場面,我歎了一口氣,站起身子來:“雙龍,你先退下吧,我來。”聽得我的吩咐,連雙龍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一邊退回,一邊喃喃自語:“明明都是你們在搗鬼,還裝什麽清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