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食跟外面的一樣,不過是小竈,似乎要精美一些,道士們大多奉行食不語的原則,所以吃得倒挺快。完了之後,有人到風景好的樹影下打坐休息,有的則找一僻靜角落,三三兩兩聊天。大師兄一直沒有出現,我便跟着雜毛小道走。午時末,所有人養精蓄銳完畢之後,大典最後的儀式,爲掌門人陶晉鴻祈福出關的法會便開始了。
道場的法會,自然是各色道家法器一應俱全,而諸般儀式過場都一一登場,這些說起來比較繁冗沉悶,便不贅叙,不過幾百人一同念誦經文祈福的場面倒是蔚爲壯觀,那經文聲從山巅升起,在群山中回蕩,氣勢驚人。
雜毛小道重歸了山門,也有義務念誦,而我在此是一個無用之人,便坐在他的旁邊不遠處,不多言,閉目感受這種宏大的場面,體會道家天地之中的感動。
場中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疑問。
今日,陶晉鴻究竟能夠出關麽?
Chapter 21 茅山亂
這場祈福法會,從午後未時一直持續到了酉時,天色漸黑,所有人都是秋水望穿,然而後山處依然沒有傳來掌門出關的消息,随着頭頂的那輪圓日一點兒、一點兒地沉入西山,将山巅映得彩霞漫天,黑暗也漸漸來臨,清池宮前所有參與祈福法會的人,心也逐漸沉入谷底。
終于……還是沒有出來麽?
台上同樣盤坐在蒲團上念誦經文的長老們,臉色也開始變得灰暗,似乎有些失落。世人都能夠明白地仙難成,要不然這百年來,成就地仙之位的人,也沒有聽過一個。通過大師兄私底下的解釋,我知道這地仙并非是那兵解之後的鬼仙,那鬼仙是指修道者未能煉至純陽,死後出陰神,也爲靈鬼,而他師父沖擊的地仙,三花聚頂,五氣朝元,一點真陽點化渾身陰質,可神遊于日光之下,有大神通。
不過越是有大神通,便越難爲之。正因爲如此,使得陶晉鴻十年如夢,蝸居洞中而不得解脫。
道家的這些東西,我懂的也不是很多,陶老爺子的那種境界,也不是我養蠱人所能夠觸摸得到的。不過看着大家原本興緻昂揚,都以爲今天便是陶晉鴻出關之日,滿懷心思地等待,結果換回來的是死一樣的寂靜。這樣的一瓢冷水潑下來,讓場中很多人都接受不了。
時間一點一點地推移,我視野中所能夠見到的人,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嚴肅,幾乎都要闆了起來。作爲局外人,我自然也希望陶老爺子能夠出得關來。一來是因爲他出來了,我們便有一個天大的大腿可以抱,即使與楊知修再不對付,也不必擔心自己的安危問題了;其二則是從雜毛小道的角度,這個家夥此番回門,其實所有人的态度他都不會放在心上,唯一緊張的,便是自家師父的立場,唯有陶晉鴻站在他面前,親自宣布他重回山門,才能夠讓他産生那種強烈的歸屬感。
這種儀式是絕對有必要的,至于楊知修之前的承認,對于雜毛小道來說,不過是一聲響屁而已。
時間并不停留,它依舊緩緩溜走,當西山最後一道霞光泯滅的時候,我突然聽到山門處發出了喧鬧之聲,接着有人興奮地高聲喊道:“後山法陣來人了,後山法陣來人了……”這話讓台上七位長老神情一震,全部都從蒲團上站了起來,伸頭朝山門處望去。
後山法陣來人,衆弟子很自覺地讓出了一條寬敞的道路來,我也緊張地朝那裏望去,但見一個小個子朝着這邊跑來,跌跌撞撞,瞧那衣角盡是泥巴的白色道袍,我不由得詫異:“這不是包子麽?”
的确,此番前來清池宮的報信者,便正是前幾日纏着我們的輩分極高的包子。
這小丫頭氣喘籲籲地越過盤坐在地的衆人,一直來到清池宮主殿的高台前,朝着正中的楊知修拱手,奶聲奶氣地高喊道:“楊師兄,我得了守衛後山法陣的蕭應顔師侄兒的委托,前來告訴你、衆位長老以及所有的茅山子弟一個消息……”
所有人都屏息靜氣,瞧着這個長得一副可愛包子臉的女孩兒,楊知修從台上幾步跑下來,一臉激動地拉着包子的手說道:“包子,你快說說,掌門師兄到底有沒有出關?”
楊知修這番行爲,倒也顯得情真意切,似乎與陶晉鴻感情深厚的樣子,而離我們不遠的符鈞,似乎顯得冷靜許多,面無表情地閉着眼睛,口中喃喃自語,似乎還在念誦着經文。瞧見無數人都朝自己這邊望過來,包子也不怯場,深吸一口氣,大聲說道:“姑姑說了,說今天一天都沒有動靜,我掌門師兄暫時出不了關了……”
她到底還是緊張,本應該私底下叫的“姑姑”稱呼,這會兒居然大庭廣衆之下便脫口而出,然而旁人根本不理會這些,紛紛露出了失望的表情,異口同聲的歎息傳來:“啊……”
我皺着眉頭,想着即使陶老爺子勘破不了那死關,這樣大聲說出來,似乎不好吧?
果然,楊知修的臉色變得難看之極,他的眉頭緊緊皺起,見到包子似乎還要說些什麽,上前一步,将包子拉在自己的身後,朝着廣場中的衆位弟子大聲說道:“上天不作美,今天的大典結束了。掌門今天雖然不會破關,但是他會一直注視着我們的。終有一天,他會成就地仙之位,成爲我茅山的無上榮光的。好了,各峰的負責人留下用飯,其餘子弟,天色已晚,各自回去歇息吧,注意安全……”
楊知修一聲宣布,失望之極的茅山弟子紛紛從地上站了起來,頹喪不已,呼喚着自家師兄弟,一同相約下山。
看着散去的人群,認真念了一下午經文的雜毛小道站起來,揉了揉腿,沒有說話,不過臉色十分陰郁。我站在他身後默然不語。大師兄在我們的前方不遠處,當諸位長老進入大殿後,先前那個道童從側道處一路小跑過來找他。說了幾句,大師兄點頭,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回過來跟我們說,讓我們先随着震靈殿的弟子返回去歇息,他這邊還需要跟諸位長老等人商量事情,不用管他了。
大師兄此番一去,必然又是各種博弈,不過我們也幫不上什麽忙,畢竟雜毛小道剛回茅山宗門,而我則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外人,說不上話,于是點頭,讓他小心一些,我們先返回去了。
大師兄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拉着我和雜毛小道的手,鄭重其事地說:“小心!”
聽到大師兄這别有深義的話,我和雜毛小道對視一眼,看來今天的事情還有些餘味啊?點了點頭,我們讓大師兄放心,這茅山之上,想要暗算我們的人雖多,但是能夠動得了我們的人,卻實在少。
天色已晚,散場之後的秩序顯得有些混亂,我們本來想要等一下包子的,可是這小姑娘似乎也有資格參與後殿的密會,所以在李澤豐過來叫了我們之後,便随着大流出了清池宮。
因爲掌門沒有能夠出關,所以中午與我們交好的諸位弟子也沒有再過來熱烈交流,隻是與雜毛小道相約拜訪之期後,郁郁離開。下山的道路依然漫長,每隔一段台階便有一盞氣死風燈,朦朦胧胧的光線讓人的心情更加沉悶,人雖多,但是說話的卻少,所以一路無語,自不必言。
回到震靈殿,已經是晚上十點多,我們草草洗漱完畢,坐在門前牆邊的木頭凳子前,享那山風吹拂。李澤豐過來确認還有沒有什麽事情,跟我們聊了一會兒,他有些失落,覺得陶掌門閉關已有十年之久,再這般拖下去,讓那楊話事人掌這茅山,總不是個正理。
其餘的弟子,每日專心修行便好,但是李澤豐跟随符鈞多日,也算是一個備受器重的弟子,能夠接觸到很多東西,所以考慮的事情,自然會全面一些。
李澤豐走了之後,我和雜毛小道坐在簡陋的條形木凳上,看着山下山上星星點點的燈火,如同孩子的眼睛,不由得都長歎了一口氣。
大家各有心事,便沒有多聊,隻是靜靜地坐在凳子上,不說話,呼吸着茅山夜間清新的空氣。平日裏到了夜裏朵朵和小妖都會出來,不過這道門重地,她們待着都很憋悶,所以并沒有出現。坐了一個多小時,我忍不住踢了一下雜毛小道,問他打算以後怎麽辦?
“以後啊……”雜毛小道複述了一下,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陷入了沉默中,沒有說話。
他不說話,我知道今天陶晉鴻沒能夠出關,對他的打擊還是比較大的,所以心中難免有些彷徨無定,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也不再追問,望着頭頂的星空不說話。
這般靜靜待了許久,不知不覺,竟然靠着牆壁睡了過去。半夜我醒過來,問雜毛小道有沒有感覺到有一股血腥味,他搖頭,說沒有啊。我摟着胳膊,說冷,他說我們回房吧。于是我們兩人回了房間,各自入睡。迷迷糊糊到了早上,突然聽到外面很吵,我再也無法入睡。雜毛小道則呼呼大睡,沒有動靜。我心情略微煩躁,披着毛巾被站起來,打開窗,瞧見李澤豐匆匆走過,便叫住他,問發生了什麽事情?
李澤豐停下了腳步,臉上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想了一下,終于還是說道:“清早傳來消息,看守我茅山門戶的烈火真人,被人發現死在了隧洞之中……”
Chapter 22 疑犯追蹤
烈火真人?聽到這個名字我懵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想起來了,不就是茅同真麽?腦子裏瞬間想起了那個頭發斑白、右臉頰上有一顆肉痣的矍铄老道士來。初見茅同真的時候,正好是我雙腿複蘇,剛剛恢複健康之時,當時我被誣陷入獄,他是被楊知修派過來鎮場的,而後對我一路追殺,我曾經被他的烈陽焚身掌擊中,差一點就死去;身爲茅山長老,他是一個極厲害的高手,五雷明證錄、紙鬼引燈術、四相封魔陣、請乩童降身以及烈陽焚身掌,諸般手段都是讓人不敢小觑的。雖然後來縷縷受挫,敗于我手,但也不是常人所能夠企及的。
在天湖邊我擊敗了茅同真,但并沒有咄咄逼人地将他殺了,而是選擇了寬容,他嘴上雖然不說,但是當時也放棄了與我們爲敵的态度。後來我們在前幾天進入茅山山門的時候見過一面,當時的他反應冷淡,不知道是不方便說話,還是因爲回到山中被人嘲笑,于是将這惱恨遷怒于我?
當日在天湖邊大戰茅同真,我也幾乎是搏命,再加上人品爆發,隻怕現在對上茅同真,我也未必便能穩赢他。
茅山長老便是茅山長老,含金量絕對是十足的。
戰鬥便是這樣,除了實力外,還與心理、狀态、天時地利等有關,甚至運氣也占了很大的一部分。
然而此刻聽到了他的死訊,我的心中五味雜陳,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好。一直在呼呼大睡的雜毛小道也被談話吵醒了,聽到這個消息,他想得倒比我全面,隔着窗子抓住了李澤豐的衣襟,嚴肅地說道:“茅長老死了,怎麽可能?那麽有沒有發現兇手是誰?是不是我茅山被人入侵了?”
聽到雜毛小道一連串的問話,李澤豐很無奈,說他也是剛剛得到的消息,他師父已經下山,朝山門趕過去了,至于其他,估計要他回來才能知道。說完這些,李澤豐似乎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匆匆離開。
雜毛小道眉頭一皺,将挂在牆上的道袍取下來,草草穿上,然後跟我商量道:“小毒物,我們去看一下。我昨天晚上右眼皮就一直在跳,肯定是要出事的!”我說好,去瞧一瞧吧。
說話間我們兩人都起了床,帶着随身之物,沖出了住處。一路穿行,出了震靈殿,快要到殿前牌坊處時,兩個道人攔住了我們。爲首的那個道人倒也極爲禮貌,說:“蕭師兄,宗門内戒嚴了,若是出行的話,還請改日。”
昨天雜毛小道大放光彩,整個茅山上下,少有不認識他的,所以這些清池宮的弟子語氣也恭敬,雜毛小道也不客氣,眉頭一豎,說:“戒嚴?這是什麽道理?”
那個道人再次躬身回答,說:“昨天夜裏,茅山山門處發生了一場拼鬥,烈火真人身死魂消,話事人和諸位長老認爲可能有一些邪魔外道潛進了我茅山宗内,所以才會實行戒嚴,讓衆位弟子這些天先不要出行,固守大陣,這也是爲了大家的生命安全着想——能夠不聲不響地将茅長老殺死的敵人,這種家夥必然是我茅山上下衆多弟子所難以對付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倘若是言語惡劣,我們倒也有借口硬闖,他越是恭謹有禮,我們便越是不好發作。特别是在這敏感時期,更加不能強行硬闖,一時間犯了難,不知道如何是好。
恰在此刻,李澤豐捧着一根拂塵從震靈殿中匆匆走下來,瞧見了在牌坊下說話的我們,過來問是怎麽回事,那道人講了同樣的說辭,李澤豐瞧了我們一眼,拉着這道人的手嘿嘿笑,說:“雷明光、黃震兩位師叔,蕭師叔和這位陸居士是得了我師父的邀請,前往山門處查探兇手的。”
“是這樣啊?”被稱爲黃震師叔的那位道人沉吟了一番,許是看在符鈞的面子,又或者是因爲昨天雜毛小道的表現太過驚豔,于是點頭答應了,将我們放行。
李澤豐帶着我們匆匆下了山峰,朝着山門趕去。這兩地相離頗遠,我們走了好一段路程,才到了之前那個溝通茅山後院與前門的狹長隧道。這裏來了許多人,除了清池宮的弟子外,還有一些門中地位較高的弟子,除此之外,最多的便是胸口縫着一顆“卍”符号的黑袍道士,李澤豐跟我們說這是茅山宗刑堂的師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