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茅山生活了近三天時間,每日看到那些道士、道姑們要麽打坐練氣,要麽就是練劍習藝,或者做些道士的功課,要不然就是做些粗笨的雜活兒,真正是無趣得很。所以這次,應該是無聊的茅山道士們所期待的一天,至少我身邊走過的道士們,臉上都洋溢着興奮的笑容。
當時的情形有些好笑。雜毛小道和大師兄出身茅山,周圍這上百号穿着道士長袍的道士、道姑的情形,看着可能覺得平常,而我卻頗爲驚奇,這個也覺得稀奇,那個也覺得少見,頻頻回首。
不過當我瞧着别人稀奇的時候,别人也對我這個穿着灰色居士服的家夥感覺古怪。順着風,我聽到那些人小聲的議論,大意是這大典畢竟是茅山宗的重大活動,怎麽會請一個外人來參加?而且瞧這個小子,根本不是與茅山地位相當的其他道門的同道,難道是地方或者中央來的貴客不成?
從這些人的議論之中,我能夠清楚他們對我這個人,根本就不熟悉、不清楚,不過這也正常。現在的我雖然略有薄名,但是并不會妄想名動江湖,天下誰人不識君。在這些茅山子弟的心中,一本修煉功法、師尊的一句吩咐又或者後山某一處可以洗澡的清泉,都比我這種莫須有的人物要來得重要一些。隻有自大的人,才會覺得人人都應該認識自己,還要給一些面子。
行至一半,我看到符鈞在與一些年紀相當的道人打招呼,其中,便有曾經在藏地與茅同真組團追殺過我的龍金海,這位本命玉被小妖給踩碎、後來又蒙楊知修親賜洗髓伐骨金丹而在追殺途中效死力的茅山弟子,平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扭轉過頭去,與别人說話,似乎不曾認識我,也未曾與我刀兵相向一般。
不過他越是裝得如此淡然,我越能夠感覺到他的敵意。
想來也是,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龍金海身出修行大族,佩戴的本命玉也是家中長輩傾盡心力打造,換位思考一下,倘若雜毛小道的本命血玉被人弄碎了,他要是肯善罷甘休,才怪。
其實大家都沒錯,錯隻錯在當日大家的立場針鋒相對。
不過既然有對我們仇視不爽的,便也有與我們交好的。正走着,有不少人過來與雜毛小道、大師兄握手、擁抱和寒暄,這些人有的是雜毛小道往日交好的同門師兄弟,有的則是和小姑蕭應顔一般的外門弟子,總是通過各種關系凝結在一起來,有的人熱情如火,有的人保持距離、寥寥幾句,有的人卻面熱心冷,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不管怎麽說,反正我們得到了極爲熱情的招呼,之前大師兄跟我們分析形勢,說了很多變數,讓我感覺茅山宗内,危機重重,似乎比那邪靈教總部還要陰森恐怖,然而等這些臉上洋溢着燦爛笑容的男女老少道士一齊圍上來的時候,我終于知道爲何有人說茅山宗内最主要的兩派,是楊派和大師兄一系的原因。
在很多茅山道士心中,能夠坐得上東南局首座的大師兄,已經是一面最鮮豔的旗幟了。這位外号叫做“黑手雙城”的男人,有着比楊知修更加好的群衆基礎,這便是榜樣,這便是偶像氣質,即使是在現任話事人的威嚴下,也壓制不住的美好期望。學而優則仕,茅山外門大弟子是大師兄在官場上的晉身之本;而東南局局長,則使得他在茅山宗内部,也成爲了舉足輕重的人物,兩者相輔相成,缺一不可。
純以大勢傾軋,陽謀制勝,這才是讓人尊敬的大師兄。
從三茅峰底往上走,到清池宮主殿,需要大半個小時。一級一級的台階登着,我的信心逐漸增強了,再也沒有剛剛出門時的彷徨,也能夠理解了大師兄之前說話的底氣。這登山之路倒也寬闊,不過聚攏談話的人一多,大家都往一塊兒湊,便堵在了一團。我在外圍,并不應酬,隻是看着雜毛小道與這些人叙那分離之情,言談舉止,倒也是大家風範,不落人言。
圍攏上來攀交情的人有許多,不過讓我記憶深刻的卻并不多。有一個叫做龐華森的絡腮胡子,有一個名爲李雲起的英俊小生,一個黃臉漢子朱睿,還有一個熟女氣質的道姑程莉,如此四人,都是讓人不得不小心提防的高手。他們身份各異,有的是雜毛小道幼時同門,有的是大師兄的崇拜者,那個程莉竟然是小姑的閨蜜,都旗幟鮮明地站在我們這一邊。
我們這邊交流得熱烈,突然有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出現:“都堵在這裏做什麽?還讓不讓下面的人走了?是不是想搗亂,耽誤大典的良辰吉時啊?”
這聲音陰陽怪氣,我低頭看,是之前攔住我們的那個黃衣道人孫小勤,在他身邊,是一個滿頭白發、半臉白色絡腮胡須的七旬老人。老人眼神凝聚,氣華内斂,讓人看着有高山仰止的敬畏。被孫小勤一番沒頭沒臉訓斥的衆人,本來臉上都帶有怒色,但見到這個老人,也都躬身作揖,都稱“見過梅師叔”,我便知道他便是之前提及的長老梅浪。
據聞此老極爲擅長養鬼之術,年輕時曾經遍遊天下,做那獵鬼人的活計,是個嫉惡如仇的性子,手底下竟然仿水浒傳中的天罡地煞之數,排得一百零八頭厲鬼,煉作符兵,是茅山宗雜技較多的一位實戰型長老。不過此老年歲大了之後,性格倒也磨砺了許多,此時跟大師兄和符鈞點了點頭,然後平淡地朝着其他人說道:“且行路,莫耽誤了大典的時辰……”這句話說完,他徑自向山上行去,緩慢而穩定,那步伐就如同尺子量出來的一般。孫小勤得意地看着低頭不語的大師兄和符鈞等人,鼻子一揚,跟在自家師父的屁股後面走去,身邊有四五個同門師兄弟。
同爲帥哥的李雲起瞧着背影漸遠的孫小勤,憤憤不平地罵道:“這個孫小勤,這些年自以爲修爲高深,脾氣秉性越發大爺了,呸,不過就是個狐假虎威的貨色。”旁人都笑,也有人勸他,說,且讓這小孩兒假威風罷了,又有什麽關系?
剛才的插曲,讓我對那梅長老不由得高看一眼,至于孫小勤,真的也就是個小孩而已。
太陽從東邊的山巅處緩緩升起,我們終于登上了三茅峰的峰頂。在這裏,有連綿不盡的龐大建築群,那些在峰頂處依山而建的道觀和大殿紅牆黑瓦,飛檐雕欄,有的甚至突出懸崖近十米,很難想象那些茅山先人,是如何披荊斬棘、筚路藍縷地在這處寶地,建起這麽多巍峨而壯觀的道家建築來的。
站在雄偉的漢白玉牌坊之下,像我這種缺乏想象力的後人,唯一所能夠做的,便是驚歎。
我跟在大師兄身後,和雜毛小道一起被人引到偏殿停留,其餘諸峰弟子是有事要做的,紛紛按照往日的慣例,有的神前點燈,有的扛旗打幡,有的擊磬奏樂,有的禱告清水……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到了一處偏殿,我們還沒有落座,從側門匆匆走來一個胡須灰白、戴着酒瓶子底兒厚的黑框眼鏡的道學先生,與我們寒暄,然後跟我們講了些大典的事情。
這便是之前提及的執禮長老雒洋,一個很可愛的老頭兒。他告訴我們,半個小時之後,會舉行唱法弘神的大典,再之後,請得了茅山先祖英靈在場,然後會就我與黃鵬飛一事,進行公審對質,再之後則是其餘的流程,包括喚醒掌門以及讓雜毛小道重歸山門,等等。
老頭兒交待完了之後,匆匆離去。我們在偏殿等了好一會兒,有道童過來通報,說大典即将開始,讓我們前往主殿。他掀開簾子的時候,一股宏大的道教音樂,轟然傳來。
Chapter 13 我沒罪
主殿前面的廣場上有很多第三、第四代弟子,都規規矩矩地盤坐在地面的蒲團上,穿着正式道袍,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念誦着《登隐真訣》的上半阕,經聲東西相連,此起彼伏,讓人肅然起敬。
大師兄帶着我們腳步不停,一直朝前而走,越過盤坐在地的衆弟子,朝着大殿之中走去。
守在殿門口的是四個身穿黑邊青衫的道人,想來應該是楊知修門下的弟子,不過都很面生,并不是之前到震靈殿惹事的陳兆宏一批弟子。如此看來,陳兆宏在楊知修的眼裏,地位并不是很高,要不然也不會讓他做那過河的卒子,前來锳水試探了。
在我們前面走着的是符鈞和他的兩名弟子,李澤豐便是其中一位,大殿之前,他們也不好向我們表達什麽,隻是點了點頭,然後朝裏面走去。我們走到門口,領頭的一個青衫道人向大師兄拱手,說,陳師兄裏面請。
大師兄拱手還禮,也不言語,朝着裏間走去,我和雜毛小道跟在後面,也沒有人攔我們。
好高闊的大殿。大殿之上的諸神分爲三層,最上面一層供奉三清。三清爲虛無自然大羅三清三境三寶天尊之意,即太清道德天尊太上老君、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通天教主三位祖師,神像皆高四米有餘,泥鑄金身,神态安詳超凡,色彩鮮豔如初,富麗而又不失古樸莊嚴。中間一層乃四禦,即昊天金阙至尊玉皇大帝、勾陳上宮天皇大帝、中天紫微北極大帝和承天效法後土皇地癨,材質同上,皆是兩米五六高度。再之下,便是三茅真人茅盈、茅固、茅衷和茅山宗曆史上最出名的掌門陶弘景。特别是最後一位,茅山被列爲道教之“第一福地、第八洞天”,這法陣之中的洞天福地,便是他領人開創的,神像自然也大,隻比三清神像低幾分。
神像前有鎏金銅鼎爐三樽,香爐造型渾厚,周身雕鑄着精美的雲龍圖案,共有四十三條金龍,鎮壓洞天氣運,而與這香爐齊平的是一個高地兩米的台子,上面站着九名道童,正恭恭敬敬地抱着如意、令旗、幢幡、圭簡、月斧、天蓬尺、法刀、手爐、法印這九樣道家法器,朝着神像參拜,氣氛肅穆莊嚴。
大殿中已經站滿了諸峰弟子,符鈞站了左起第一位。
按規矩,這裏是以左爲尊,顯然在這一輩中,身爲掌燈弟子的他,獨占了鳌頭。作爲二代弟子中的外門大師兄,黑手雙城陳志程的地位也高,被安排在了更左邊的一處平台上,前面還挂着一個簾子,給人一種地位獨特的感覺。
我們在平台前的蒲團上盤腿坐下,沒一會兒,聽到一聲清脆的磬響,有七位身穿縧衣、腳踏三寸刺繡朝鞋、脖挂道珠、手持笏闆的老人陸續從偏門出來,魚貫而入。這七位老人五男兩女,皆神情矍铄,目露神光,他們身上的縧衣華貴,背面和兩袖處刺有精美的三清、八卦及寶塔圖形,而在胸口位置,則分别刺着八仙、鳳凰、白鶴、麒麟、六獸、日月、星辰七樣不同的道家祥瑞。
這七人中我看到了刑堂長老劉學道、執禮長老雒洋和長老梅浪,至于其他,面都沒有照過,便不得而知了。
茅山有十大長老,水趸長老徐修眉被千年飛屍拍死,烈陽真人茅同真鎮守山門,那麽還有一個沒有出席的,是誰呢?
我的心中疑問重重,不過這個時候的氣氛沉重,七位長老登上了香爐前台子,凝望下方,許多人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我也不敢出言提問。衆人站定,站在最中間那個胸口精繡白鶴的長老輕輕咳了咳,偌大的主殿頓時靜寂無聲,所有人都凝神朝着上面望來。
我瞧那“白鶴”長老的年紀在七位長老裏面看起來最年輕,幾乎隻有四五十歲,長相儒雅,三绺青須飄逸,清瘦而富有神采,嘴角微微含笑,有讓人如沐春風的溫暖,讓人以爲是一位從大學講堂裏面走出來的專家教授,學富五車,滿腹經綸——難道這人,便是人稱笑面虎的楊知修麽?
那人開始講話了,說起了今日舉辦大典的緣由,既是祈禱上蒼,也是爲掌門祈福。如今大典,務必誠心。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大張黃色符紙,上面有朱砂寫就的禱告祭天文,開始念了起來。
久聞楊知修此人文采極佳,這一篇仿古制的禱告祭天文寫得天花亂墜,文采斐然,之乎者也地念得我愣是沒聽懂。雖然作爲對手,我此刻也被楊知修這清朗渾厚、新聞聯播式的“羅京腔”所折服。
一個人能夠居于高位,必定是有所不凡,不然也不可能安居此處這麽久。小瞧對方,隻會讓自己顯得愚蠢。
“……廣運望如雲兮,臨照四方光八表兮,億萬斯年——伏維、尚飨!”
念完禱告祭天文之後,楊知修将黃符紙放入最中間的鎏金銅鼎爐中。符紙燃燒,散發出一股讓人神情一震的氣息,接着這股靈力直沖大殿頂上,溝通雲天。接着楊知修大聲喊道:“驅六丁六甲之陣,布天罡地煞之行,起壇,祭天喲……嗬!”
座下衆弟子齊聲高呼道:“起壇,祭天喲……嗬!”
殿外的主峰弟子也跟着高呼起來,如此高呼三遍,聲音如同海浪,不斷地拍打主殿牆體,這裏間似乎有類似于回音壁的設置,使得音波反複震蕩,周圍有一種“嗡嗡嗡”的聲音在來回傳遞着,讓人的身心在瞬間,提高了一個層次。
喊完話之後,衆弟子開始同聲念誦《上清大洞真經》、《登隐真訣》,誦聲恢弘。但凡茅山門下皆十分熟稔,盤坐在我身前的大師兄和雜毛小道,也開口和念起來,嗡嗡嗡,在我的腦海中唱響,如同仙樂。
我感覺整個大殿似乎活過來一般,有一股氣息從幽幽之地蔓延而來,附着在上面,我分不清這股氣息的力量屬性是什麽,當我凝神留意時,感覺自己仿佛被剝光衣服一樣,無處可藏。
終于,這股氣息在大殿之上凝結完畢,然後開始隐去,淡淡緩緩。有人用如意輕輕敲擊了一下銅磬,一股清澈洞穿的聲音傳來,那些念經的聲音開始漸漸地低沉了,如同在耳邊,又仿佛在天邊,再之後,除了大殿之外有弟子還在加持供奉之外,其餘人等都停下聲音,大殿之中一片寂靜。
接下來又進行了幾項儀式,皆與我們無關,弄得我昏昏沉沉,直欲入睡。突然,聽到梅長老的聲音傳來:“請外門大弟子陳志程入場!”
話音一落,便有道童卷簾,将我們這裏的平台給展露出來。大師兄輕輕說聲“來了”,然後微微笑着站了起來,領着我和雜毛小道走到了平台之下的空地,躬身向台上諸位長老請安。楊知修代表諸人點頭,說,志程你代表我茅山,行走于塵世,勞苦功高,不必多禮,且按之前所說的辦吧。
大師兄拱手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和雜毛小道後退一步。
楊知修和大師兄這兩人的表現十分中正平和,不喜不悲,頗有大家風範,不知道内情者,還以爲這兩人是一對好基友呢。梅浪接着說道:“去年十一月,我茅山弟子黃鵬飛任職于特勤局西南局,在調查邪靈教作惡案件時被人殺害于酆都萬鬼窟中,經過西南局的調查組核實,殺害他的是來自苗疆的蠱師陸左。證據确鑿、鐵證如山。我茅山門下弟子行走江湖被屠戮,話事人震怒,派了諸位長老下山索尋而不得。現如今,這位兇手就在大殿當中,他,便是現在台下站着的這個男子!”
梅浪将黃鵬飛案件款款道來,在稍微一停頓之後,指着我厲聲喝問道:“陸左,你可知罪?”
我有些詫異地回望了一眼大師兄,見他朝我點了點頭,便回過頭來,铿锵有力地回答道:“我沒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