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震靈殿,正是用餐時間。我見到飯舍裏,大師兄竟然也在用餐,旁邊陪着的是李澤豐,我們在大師兄的旁邊落座。大師兄面前三碟小菜,一碗酸蘿蔔,一碟腐乳,還有一碟青翠的空心菜,比旁人還少一些。他吃得慢條斯理,見到我們落座,自然問我們早上去了哪裏,當得知我們去了後山墳冢,他的表情頗爲怪異,像吃到了蟲子。
回來之後,雜毛小道神情恹恹,也沒有吃多少,倒是我陪着包子吃了三碗。這個小丫頭一邊吃着震靈殿的粗茶淡飯,一邊抱怨這兒的夥食不行,好不容易來一趟,連籠包子都不蒸,天天吃這個,一點力氣也不長,淡得出鳥兒來。飯後,我陪着包子玩了好一會兒,不過爲了保險起見,沒有陪着她去将整個茅山遊玩一趟。午後兩點,那隻叫做祺祺的松鼠過來找她,唧唧咕咕好一會兒,她才不情不願地離開。
包子是個逆天小魔王,陪這個年紀的小朋友玩還真的是一件體力活,比應付一場大戰還要疲憊,我想休息一會兒,結果雜毛小道又招呼我到一處閣樓的走廊去。
長廊上,大師兄正在樹蔭下面站着,明媚的陽光透過間隙灑落在他的臉上,遊離不定。我朝他們兩個招呼,啥子事,還跑這兒來說?
雜毛小道錯過我一個身位,将我給拉到那樹蔭之下,說,隔牆有耳,凡事還是小心一點才好。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心咯噔一下。道法神奇,但是各人自有應對之法,我們在震靈殿中,外面的人,哪怕是楊知修,能夠監聽到我們談話的可能性也很少;但是震靈殿中的人卻不一樣,因爲對這裏面的陣法熟絡,倘若刻意想要知曉,也不是不可能。而我們現在身處的地方,震坤既望,正好是死角,根本沒有被人偷聽的可能。
隻是在這裏,我們需要防備的是誰呢?
符鈞?幾乎在一瞬間,我就想到了這個名字。擡起頭來,正好見到大師兄伸出手來,手腕處有一根編織得法的紅色中國結,上面有隐隐的光澤傳出,似乎有着屏蔽的作用。他咳了咳說,下午我還需要去其他地方走一走,也不跟你們多談,明日上了清池宮主殿,一切都依我的指示行事,不過你們須得注意三個人。
雜毛小道之前已經跟大師兄交流過了,現在是最後的交代,于是點頭,說,大師兄請講。
第一個,是刑堂長老劉學道,陸左這一關能不能過得去,主要看他的首肯,如果他那裏過了,楊知修即使心裏面不願意,也不會貿然挑戰刑堂長老的權威;第二便是楊知修,這個人面善心惡,典型的僞君子,無論是問話還是交談,你們都需要小心應答;第三個人便是……
大師兄故意拉長了聲調,雜毛小道則沉聲說道:“符鈞?”
我心中一塊石頭跌落,知道身邊都沒有蠢人,雜毛小道混江湖的經驗,遠遠比我厲害。大師兄也點了點頭,說:“對,就是我這個人畜無害的師弟。他在茅山的這些年,與楊知修相安無事,和和氣氣,這不僅僅是因爲他顧全大局,長袖善舞,而且還有他自己的主張。這主張,則直指這茅山宗的掌門之位。”
見我有些不解,大師兄解釋道:“楊知修之所以隻能成爲話事人,而不是掌門,除了他自身的能力并不足以撐起茅山宗偌大門面之外,還因爲成爲掌門人的條件十分苛刻。這裏面涉及很多東西,我不便與你細講。按慣例,下一任掌門必然會從我師父門下出來,而我們這一代的人才雖然極多,但是真正能夠服衆的卻屈指可數。我算一個,不過我是外門大弟子,按照内王外帥的道理,一般都出仕了,坐不得這交椅;在此之前,符鈞師弟,一直是最有呼聲的一位。”
我皺着眉頭說,爲什麽講是“在此之前”呢?
大師兄笑了,指了指雜毛小道,說,所有的事情,都在小明被師父下令返回宗門之後,發生了變化。
原來,倘若當年功力盡廢的雜毛小道被趕出了宗門之後,泯然衆人矣,那麽自然此刻也沒有什麽威脅。偏偏雜毛小道在這十年之間,浪迹天涯,反而磨成了璞玉,灼灼其華,世事人情都比符鈞更高一籌。陶晉鴻早不說遲不說,偏偏在這個時候提及,事情就變得很詭異了。更何況雜毛小道據聞還學得有神劍引雷術,這可是隻有掌門才能夠學得的絕學,隻有在繼任掌門之後,由傳功長老傳授的。
聽到大師兄講到這一層關系,我望着雜毛小道這猥瑣面相,深吸了一口氣,老陶不會腦子抽筋了吧,竟然真的想要将我面前這小子,立爲掌門?
Chapter 11 大典之前
我與雜毛小道相識相交,三年有餘,共同曆經無數生死,其餘的時間也幾乎都在一塊兒待着,他的想法,我多少也能夠了解一些。就這個家夥而言,茅山掌門這種嚴肅的活兒,對于他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束縛、一種折磨,反而是郭一指這種小富即安的生活,更加适合他。
終歸到底,這家夥生性平淡,沒有太多的權力欲和控制欲,别人呼風喚雨,他更喜歡撅着屁股在旁邊看着,瞧瞧熱鬧而已。
更何況他離開茅山已經有了将近十年光景,很多茅山的新生代他根本就不認識,連自己的班底都沒有,即使是陶晉鴻将他給扶上去,屁股坐不穩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作爲掌門人,其一要道行高深,其二也要有些過人的手腕,能夠掌控全局,使茅山朝着一個好的方向發展,就這些條件而言,雜毛小道也不能夠勝任。據聞陶晉鴻一向看人頗準,如何會做這種讓自己崩盤的事情?
不過我這麽想,并不代表其他人也這麽想,所以雜毛小道此番歸來,其實還是聚集了許多人的嫉恨。
談完了這些事情,見我們眉頭深鎖,大師兄反而轉過來安慰我們:“你們别擔心,雖然符師弟本人也有心在宗門内赢得一席之地,但是他這個人還算是有原則和立場,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一般還是會站在師兄弟這邊的,這也是我們一進山門,就一直在震靈殿中寄居的原因。”所謂智者千慮,便是要将那所有的情況都考慮在内,免得出現意想不到的事情時手足無措,但是真正面對時,又要将事情往好的方向思考。
雜毛小道也表示,符鈞師兄這人性格便是如此,應該不會與楊知修有什麽私底下的交易,在大是大非面前,絕對是能夠經得起考驗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談完這些話,我們又談了徐修眉的遺孀王晗女士。大師兄也沒有辦法,他歎息着說:“這位老太太心裏面應該也知道是怎麽回事,隻不過扭轉不過觀念來。再加上此次追殺之旅,茅同真被挫敗、徐修眉身亡,便連刑堂長老劉學道也無功而返,整個人灰頭土臉,所以當事人都三緘其口,使得信息不透明,增加了猜疑,陰謀論于是甚嚣塵上。不過她一個老婦人翻不了天,唯一讓人有些擔憂的,就是她兒子,從茅山出去之後一直在有關部門任職,也成了相當一級的領導。”不過大師兄表示這些由他來搞定便是。
大師兄給我們吃了定心丸後,揚起胳膊,看了一下手上佩戴的那塊發舊的上海牌手表,說時間不早了,他還約得有人,便不陪我們聊了,今天晚上盡量早點睡,将實力保持巅峰狀态,明天說不得要考較手底下的功夫。
看得出來,我們也是大師兄手裏沒有掀開牌面的底牌之一,他特别重視,所以才會一再叮囑。
很多時候,事情說到最後便是實力的較量。雜毛小道和我都點了點頭。雷罰經過這些日子的磨合,已經能夠在他手上發揮八成的威力,妙用無數,拿着這樣一把劍,那人的心氣也陡然高了幾分,不畏艱險。至于我,雖然肥蟲子的久久沉眠使得我的威脅性少了許多,但是我本身就是一個充滿變數的高手,值得期待。
大師兄走了之後,我們也不再出震靈殿,在李澤豐的陪伴下,大略地參觀了一下這處别院,并且詳細了解了一下他們的生活。原來能夠進入此處學習的道士,一般都是家中托了關系進來,又或者有機緣而得入者,有從小便在此處生長的,也有半路出家的,不過普遍都對修行之道,有着濃厚的興緻。他們的生活其實簡單至極,晨鍾暮鼓,早課晚課,沒有網絡,沒有電視,沒有外間所有看起來習以爲常的一切,一切都枯躁得讓人發瘋。
雜毛小道原來便是這般的生活狀态,大概是我并沒有真正融入道士們的生活,所以感覺無趣,而他卻知道很多這裏面的酸甜苦辣。更多的時候,他的手一直在摩挲着雷罰那浸潤鮮血和鍍滿精金的表面,那劍身不時發出铮鳴,似乎在與他體内的道力相應和。
我在好奇震靈殿中道士的生活,這些年輕的道士也好奇我們的身份。相關的傳言出來了,大家都知道我身旁這位不時摸劍、表情猥瑣得如同摸女人絲襪的男子,便是與自家師父和傳奇人物大師兄齊名的曾經的“茅山三傑”,而這次回來是奉了正在閉死關、不出世的掌門之令,重歸茅山宗門。
後來,雜毛小道一個人盤坐在于一處凸起的懸崖,将雷罰平放在自己的雙膝之上,手呈蓮花狀,心無旁骛地練起了功來。我一個人逛,左右都有些冷清,于是将待在槐木牌中的朵朵和小妖都放出來透氣。茅山與刻闆的龍虎山、武當、青城不一樣,門下的弟子也多用些奇招,鬼啊妖啊什麽的,見得也多,稀松平常,所以倒也能夠接受,并不忌諱。
小妖憋悶了好久,一出來就大呼小叫,然後将自家的寵獸二毛放出,說要去遛一遛“狗”。不過虎皮貓大人不在,這狗兒便不大聽話。這貔貅模樣的大家夥東奔西跑,最後引發了震靈殿中的布置,碰了壁,又被小妖用那九尾縛妖索給拿下,這才消停了一些。相比小妖,乖巧的朵朵卻讓我省心很多,不過她的體質對這種道家門庭似乎有些抵制,這一來是因爲她的鬼妖之體,二來她的傳承裏面還有藏傳佛教的影子,所以待了一會兒,便慵懶地跑回了槐木牌中。
看着精緻可愛的朵朵,我不由得想起了跟她幾乎同齡的包子,想着這兩個小蘿莉見面,興許能夠玩到一塊兒去呢。
當夜用餐的時候,符鈞和大師兄都沒來,直到晚間都沒有見到這二人回來,顯然都在爲了次日清池宮主殿的大典奔走。我們人生地不熟,也謀劃不得這中間的事情,便沒有操心,和着那山谷徐徐的清風入睡,一夜無夢,安享沉眠。
次日天蒙蒙亮,李澤豐便過來叫我們,他手上拿了兩套衣服,一套是無品别的道士着裝,而另一套則是這山内的居士服。穿上這些,我們便與茅山宗的人一樣,就不會顯得那麽疏離,而至少在服裝上,能夠融入其間了。
洗臉的毛巾,漱口的青鹽,爽身的桂花水,李澤豐都準備妥當,我們洗漱完畢,走出了吱呀作響的居所,來到懸空的走廊上。晨間的太陽還沒有出來,整個山谷都掩映在一片朦胧的迷霧中。震靈殿已經有磬響,似乎與這聲響相和,遠處,有鍾聲、鈴聲、号聲相繼響起,在山谷上空彙聚成一道讓人神清氣爽的宗教音樂來——這聲響勉強能夠稱之爲音樂,卻可讓人的精神振奮。同時讓人激動的還有那晨間的山風,從遠山處徐徐刮來,吹到人的臉龐上,特别清爽,這是休養了一整晚的植物散發出來的氣息,讓人迷戀。“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詩人王維當年用這如畫的詩句描繪的意境,套用在這樣的清晨裏也不錯。
因爲今日大典,震靈殿的弟子很早就起來了,我們這邊洗漱完畢,才發現自己竟然是最後的幾個,當我和雜毛小道收拾完衣物和随身之物,來到震靈殿前的廣場時,符鈞已經帶着門下的十餘位弟子做完了早課,站起身來,整理身上的道袍,淡然朝着台階下行去。
我和雜毛道正彷徨,大師兄出來了,叫住了我們,讓我們跟着他走。
我們跟着大師兄下了震靈殿,來到山谷平原。有十餘支隊伍,多則十幾二十人,少則三五人,彙聚在了鏡湖前,然後朝着正對山門入口的一處高峰行去。那高峰台階漫漫,雜毛小道告訴我,往上走,走到了峰頂,便是茅山宗的主峰三茅峰,在上面,便是我們今日所要前往的清池宮主殿。
這一次的大典,就将在那裏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