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大師兄這般講來,我知道茅山此行,看似簡單,實則危機重重,我們終究是勢寡,比不上楊知修在這裏的十年經營。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起決定作用的并不是我們,而是在于茅山宗掌教陶晉鴻是否能夠如期醒轉過來。倘若他老人家那裏沒有問題,那麽所有的問題也就不是問題了。說完這些,大師兄問起我們跟着包子師姑離開之後的事情,雜毛小道并不隐瞞,将路過竹林、與小姑交談的事情與他講明,大師兄點點頭,說:“應顔地位頗高,在宗門内說話也有一定影響力,更重要的是傳功長老似乎很器重她,有她這層關系,你們的安全更加得到了保障。隻可惜,她要守衛山門,不能前來支持……”
大師兄似乎并不願意多談雜毛小道的小姑蕭應顔,說完之後便略過,說楊知修之所以會派這幾撥人過來試探搗亂,肯定是想從小事着手,打破我們的計劃,所以這兩天我們注意一些,不要給他們得逞了。至于他,明日還要确認一些東西,便不陪我們了,自己小心一些便是,如果能夠與包子啊、蕭應顔這些人的關系拉近,特别是讓傳功長老能夠站出來表态,那便是最好不過的了。
談完這些,天色已晚,大師兄與我們一起向符鈞告辭,然後各自返回了住處。
七月份正是夏季最難耐的時節,離此地不遠的金陵便是著名的大火爐之一,不過山中卻清涼得很。我和雜毛小道并沒有睡意,倚在窗邊,望着頭頂的明月,以及遠處的星盞燈火,談了很久。重回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故地,雜毛小道有着許許多多的感慨,唠裏唠叨,一說便沒有了完,我便陪着這兄弟說話,不知不覺,已是後半夜。
次日早晨,雜毛小道很早就起來了,望着窗邊的一朵小花發愣,我問他怎麽了。他猶豫了一會兒,咽了咽口水,說他想去後山看一個人。
後山?
Chapter 9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一排排墳冢,青草依依、微風輕拂,白色的碎石小道上面還留有零落紙錢的痕迹。大清早,青草上面還有晨露,折射着天空初升的朝陽,色彩十分美麗。
墓碑上面寫着“愛孫女陶庭倩之墓”,相片是一個長相秀麗、表情青澀的少女,梳着民國時期的長辮子,有點像《金粉世家》冷清秋初次登場時的那份淡然平和。
我看了好幾眼,發現除了頭式和氣質有些差異之外,活脫脫地就是一個張君瀾。
雜毛小道拿着從震靈主殿的香爐中順來的三根線香,将其插在了這風水最好的墳冢前,點點線香化作青煙生出,然後被風吹散。他的眼睛似乎被煙霧給迷住了,有淚水溢出來。蹲着難受,便索性坐在了墳前面的平地上,凝望着墓碑上面的照片,默然不語。
我站在雜毛小道的身後,瞧這墳冢修得講究,背北朝南,前方有一條小溪蜿蜒流轉,群峰環繞。陽光像金子一樣灑落在我的臉上,溫柔得像情人的手,心中有些甯靜,便不想說話。
我和雜毛小道兩個人是生死與共的兄弟,他也不瞞我,沉默良久之後,長歎一聲,說,陸左,她美麽?
我點頭,說,美,而且是最美的年華,有着讓人心醉的美麗和青春。
雜毛小道将頭埋入雙手之中,雙肩不住地顫抖,聲音也低沉得可怕:“我在夢裏,以及清醒的時候,無數次夢見這樣的情形,我過來看她,帶着香燭和祭品,然後在她的墳頭同飲一杯酒。我能夠明了她,她也能夠理解我,雖然陰陽永隔,但是心,卻一直在一起……可笑的是,當我真正來到她的墳前時,卻發現根本沒有話可說,唯一想做的,就是這樣靜靜地陪着她,坐一會兒……”
我輕輕歎息,這兄弟平日裏吊兒郎當,簡直就沒有一個正形,卻沒有想到他内心深處,還有這麽一個放不下的人,一直存在。爲了緩和氣氛,我笑着說,老蕭,這陶陶是你師父的孫女,跟你可岔着輩分呢,虧你小子還将人家給勾引了,說起來,你這家夥真不要臉啊……
聽到我的調侃,平日裏最愛鬥嘴的雜毛小道卻失去了反駁的情緒,而是頹喪地點了點頭,說,是啊,我真不要臉啊,往日我倘若與陶陶保持着平常關系,她便不會随着我前往黃山,也不會被我給害死了。
“陶陶是被你害死的?”我驚訝了,連忙問道,“不可能吧?陶陶是怎麽被你害死的?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雜毛小道長歎一聲,說:“唉,有些事情,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反正陶陶就是被我害死的。我這些年在外面漂泊流浪,一年吃過的苦比我上半輩子吃的還要多得多,不過我心裏面從來沒有怨恨,因爲這一切,都是我罪有應得。而今師父他老人家竟然還将我召回門牆,說實話,别說是楊知修他們,連我都不敢相信。面對着别人的指責,我也根本不敢反駁,我……”
雜毛小道這兩天的心思沉重得很,言談之中盡是負疚感,讓人也跟着難過起來。
我長歎一口氣,待雜毛小道訴說完,拍着他的肩膀,說:“唉,你不要再頹廢了,誰都有年輕無知的時候,你倘若一直抱着負疚感頹廢下去,隻怕陶陶她在地下有知,也不會快樂的。真正相愛的人,都希望對方能夠得到真正的快樂,而不是被往事牽絆,這一點,我想你應該知道,便不勸你了,就連你師父都能夠原諒你,你就不要再自責了,活人,要活給逝者看。”
雜毛小道點了點頭,說,嗯,我知道,有酒麽?我将空空的兩手一擺,說,這又不是咱們的地盤,哪裏來的酒?
雜毛小道自嘲地笑了,說,唉,我都沖昏頭腦了,行吧,我坐一會兒,你自個兒找地方待去。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凄涼。”我們兩個在後山這片墳冢待到了中午。十一點半的時候,有一個瘸腿的老婦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挎着一個竹籃子,一瘸一拐地走上山坡來,在我們不遠處的一座新墳前停下,從竹籃子裏拿出幾個粗瓷大碗,端端正正地擺上。
那碗裏有粉蒸肉、雞塊和油光滋滋的一大坨肥肉,老婦人将筷子放在碗上,低聲念叨道:“當家的,吃點吧,過幾天我就要搬出山谷,去外面的世界安家了,以後可不能經常來看你了,你自個在這裏好生養着,有什麽事情,就托夢給我……慢慢吃,你這腦袋和身子都快分離了,吃得艱難,不要吃噎到了。劉學道那個老家夥回來之後一言不發,也不肯跟我講。龍金海說是去追蹤茅山叛逆死的,後來又說是被一頭僵屍給害了,到底是誰,你倒是托夢,給我說一下,我好給你報仇啊,當家的……”
她在那裏唠唠叨叨,也不顧忌我們。我聽的内容似乎和我們有關,走近幾步,側眼看了一下那墓碑上面的名字,才知道這裏面埋着的,竟然是水虿長老徐修眉,這個瘸腿老婦人,是徐修眉的遺孀。
聽到她的話我便有些蛋疼,敢情這老婦人将自己老伴的死都歸咎于我了,而且還一副非要找我麻煩的樣子,我還真的是躺着也中槍了。
因爲有這麽一層關系,我也不打算跟這老婦人搭話,隻是在旁邊默默地看着。瘸腿老婦人瞧見了我們,皺着眉頭看着我和雜毛小道,沉聲問道:“你們兩個外來的,到底是何人?”我和雜毛小道都穿着外面的便服,我穿着圓領犜恤,配一條牛仔褲,雜毛小道則是白襯衫,都是山外人的打扮,所以她才會有這麽一問。
雜毛小道不說話,我嘿嘿笑道,老婆婆,我們是這墓主人的朋友,今天過來是祭拜她的……
“哦,是這樣啊……”瘸腿老婦人點了點頭,沒有再理我們,而是低頭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我蹲在不遠處的草甸子前,摸了摸鼻子,感覺這徐修眉的事情還真的難處理,說起來他還真的是在追殺我們的途中死的,當事人又不多,一時之間,說也說不清楚。
當日我們在逃亡過程中,一直是挨打不還手,憋悶得厲害,就是怕出現這種情況。如果真的有人命官司在我們的手上,隻怕是大師兄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将我們給洗白。
當我以爲事情就這麽糊弄過去的時候,瘸腿老婦人突然一瘸一拐地走向雜毛小道,大聲喊道:“你,你不就是蕭克明麽?”雜毛小道一直沉浸在悲傷往事當中,剛才老婦人詢問都當作不知曉,此時擡起頭,勉強地笑了笑,說:“好久不見,王晗師叔母。”
聽到雜毛小道這般叫起,确定自己沒叫錯人,瘸腿老婦人臉色一肅,皺着眉頭,冷聲說道:“師叔母?呵呵,可當不起。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日我家老徐就是在追蹤你的時候死去的,對不對?”
“對,沒錯!”雜毛小道淡然地說道,坐在草地上并不動彈,而那瘸腿老婦人一聽這話,立刻像是掉進了火星子的油桶,轟然炸開,抓着拐杖就朝着這邊沖過來,厲聲責問道:“是便好,當日你央求你徐師叔教你水性,被拒絕之後懷恨在心,然後在這次外事裏面下了黑心,将他殺害了,對不對?你這個小畜生,你還有膽回這茅山裏來,看我不戳死你?”
眼看那尖銳的拐杖前端就要戳到腦門,雜毛小道一動也不動,而我則一把抓住了拐杖,緊緊握着。
瘸腿老婦人出自茅山,手上倒也有些真功夫,一抖手腕,那拐杖就要往回縮,我哪裏能夠讓它離開,右手一用勁兒,便将其抓在手裏,怎麽也動彈不得。見我手勁頗大,老婦人怎麽也扯不回去,幹脆一松手,撒潑一樣地坐在了地上,大聲嘶嚎道:“兩個小畜生,我家老徐屍骨未寒,你們竟然敢欺負我這個老婆子,我一定要告到話事人那裏去……”
我将手裏這根材質普通的拐棍往地上一扔,好聲解釋道:“老婆婆,當日你丈夫确實是在追殺我們,不過他卻是死在一頭厲害飛屍之手,這一點刑堂劉長老可以作證。而老蕭,他是奉掌門之令回門的,算不得闖。至于欺負你,更是無稽之談,你若不擅自攻擊我們,又怎麽會鬧成這樣?”
我的話說得老婦人一愣一愣的,還沒有說話,遠處便傳來了包子那特有的可愛嗓音:“陸左哥哥,我又來找你們了!”
Chapter 10 掌門之論
一身白色道袍的小包子蹦着跳着從坡道跑上來,渾身盡是泥點,人還沒到,聲音便從下面傳了上來:“你們兩個怎麽會在這裏?害得我好一陣找呢。姑姑今天又要做早課祭法,沒有人陪我玩,你們陪我玩兒吧,我帶你們到茅山宗到處走走,有好多好玩的地方呢……咦,王晗師姐,你怎麽在這裏啊?”
瞧着坐在地上撒潑打滾、披頭散發的瘸腿老婦人,小包子将手指放在嘴裏含着,一臉茫然地問道。我和雜毛小道頗有些無奈,沒想到這茅山門第,長老之妻,竟然并不比那鄉間野婦的素質高多少,想來徐修眉甯願在水底裏待上七天七夜,也不願意回家,不是沒有道理。
瞧見包子問自己,這瘸腿老婦人像是找到了靠山一樣,掙紮着爬起來,一把抓着包子白嫩的小手,說:“包子啊,這兩個小畜生欺負我這個孤寡老人啊。這個疤臉小子,就是殺害你徐師哥的罪魁禍首。小包子,你還記得你徐師哥總是給你帶魚吃不?快去告訴你師父,過來捉拿這兩個小畜生啊!”
她說得急切,不自覺就用上了勁兒,再加上她年紀已大,如同鳥爪一樣的手又粗又糙,捏得小包子難受得很:“王晗師姐,你捏痛我了,先放開我啊。”
待到瘸腿老婦人将她放開,這小包子裝作大人模樣詢問了一番,然後搖頭晃腦地将我之前所說的話語,表達給瘸腿老婦人聽,然後還補充:“殺害徐師哥的是一頭千年飛屍,那飛屍最後給陸左哥哥制服,并且将其焚燒毀去,說起來還是他給你報了大仇,所以王晗師姐你不但不能責怪他,反而要感激他不計前嫌,給你報了仇。至于是誰害死的徐師哥,還得問是誰派他出去的呢。”
這小不點兒的包子倒也是一個極爲聰穎的人兒,一下子就将這裏面的門道分析清楚,說得瘸腿老婦人沒有半句話,愣了半天,嚎啕大哭道:“都欺負我是個半吊子修行,這偌大一個茅山,竟然沒有一個可以讓我伸冤屈的地方。你們等着,等我兒子回來,我要告訴他去……”
包子年紀雖小,不過也知道安慰人,拉着老婆婆好是一番安慰,終于将她給哄下了山,回過頭來長噓了一口氣,鼓着包子一樣的臉龐叫嚷道:“好費力啊,你們下一次回來的時候,一定要給我帶兩箱那個能量棒。昨天剩下的,我半夜忍不住偷偷吃了,嗚嗚。”
我笑着直點頭,說,你若能夠叫得動阿福出來接我們,别說兩箱,便是四箱也不在話下。“是麽、是麽?”包子一臉興奮地伸出雙手,開始數四箱到底有多少,數着數着,都快要幸福死了。
這麽鬧,雜毛小道也待不下去了,站起身來說,我們回去吧。我枯坐在這墳前一早上,早就餓得肚子咕咕叫了,于是說好,帶着包子往下走。雜毛小道從衣服兜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朵有些變形的小花兒,白色、鮮嫩,将它輕輕放在那墓碑上面,輕輕嗅了一下,閉上眼睛,仰起頭來深呼吸,然後輕輕說道:“陶陶,我走了……”
他站起來,挺起腰,從遠山有風呼的一下吹過來,周圍的綠樹一陣搖曳,發出了嗚嗚的響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讓人心中忍不住就有傷感之情。
雜毛小道走了,頭也沒有回,在他後面的那座墳冢被陽光照耀着,竟然有一種别樣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