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有很多人會有這樣的疑問:“我去過茅山啊,這九峰、十九泉、二十六洞、二十八池之勝景,三宮五觀俺們都去瞧過,木有看到什麽神一般的男子陶晉鴻,也沒有見到什麽道行高深、能夠捉鬼降妖的茅山道士,莫非是有什麽隐情麽?”
說實話,遑論茅山,便是那龍虎山、崂山、青城山以及海内名山大教,倘若不得門道,不知其法,便是逛遍宇内名山大川,也隻能夠見到那些在道觀前面擺攤的半吊子,而見識不得真正有本事的高人。
何謂高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即是如此。高手永遠生活在神秘和想象之中,有緣方得一見。
月有正面,映入眼簾即爲盈缺;月亦有暗面,那便是凡人仰望星空之時,永遠也瞧不見的風景。道門亦是如此,當你沒有踏進這個圈子裏面的時候,便如我開篇所寫的一樣,絕對不會相信這些事情。更多人隻是抱着稀奇的态度,看個熱鬧,然後依然故我,認爲科學之外,一切都是虛妄;不過當你真正能夠深入到這個圈子的時候,才會對這大自然,對這個世界,産生那種深深的敬畏之感。
且說當日我跟着大師兄和雜毛小道負劍上山,虎皮貓大人顯然恐懼茅山,不理會我們的挽留,飛回了蕭家大宅。三人同行,先是走了一段時間的主道,到了半山腰,大師兄突然轉身,朝着斜裏的一條細碎青石小道緩慢前行。我望着頭頂上那些巍峨殿宇,元符萬甯宮高高在上,也如尋常人一樣,拉着雜毛小道的胳膊說,老蕭,咱們這不是上茅山麽,怎麽就轉向了?
雜毛小道的手冷,不停地發抖,聽到我說起,愣了一下,“啊”了一聲,完全聽不到我在講什麽。
這個家夥時隔多年重回茅山,而且還是以一個棄徒的身份,心中自然忐忑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大師兄知曉他的心情,于是哂然一笑,拉着我的手,給我介紹:“這茅山分前後兩院,前院承受世人香火供奉,皇家賜福,卻隻是一個空殼子;真正的茅山宗,精華便在後院。雖然也在這大山之中,卻隐藏在迷霧陣法之後,尋常人等,便是窮搜徹查,也是找尋不到的……”
我曾聽聞雜毛小道說過一些這裏的事情,知道舉凡名門道派,大多有一個應付世間俗人的公開道場,而私底下卻都在附近另有山門,避開常人的耳目。這在以前是爲了一種知識性的壟斷,後來便形成了一種習俗,陸續流傳下來。
這一路登山,風景倒是極美的,峰巒疊嶂,雲霧缭繞,氣候宜人。山上奇岩怪石也多,林立密集,大小溶洞深幽迂回,靈泉聖池星羅棋布,曲澗溪流縱橫交織,綠樹蔽山,青竹繁茂,物華天寶,端的是一派好風景。那小路窄而隐秘,曲徑通幽,但走得并不算累,反而讓我們這飽受大城市空氣污染的肺葉得到充分舒展,腳步不由得輕快了好幾分。
不知道是什麽緣由,這後院在山内極深處,一路走行不歇,不知道多少腳程,周邊的風景開始變得更加林密,山間的顔色都深了好幾分,而之前沒見到的白色薄霧,也從地上漸漸地浮現出來。
我擡頭看天,感覺天色灰暗,并沒有如之前進山時的烈日驕陽,天空似乎小了許多。大師兄見我瞧得仔細,不由得自豪地笑,說:“陸左,美國佬自稱他們的軍事衛星能夠瞧清楚地面上零點一米的物體,然而我們這兒,他們永遠也瞧不見。上個世紀‘兩彈一星’時期,隐蔽工程便是由領導批條子,請得了我師叔祖李道子去參與的布置。看看,老祖宗的東西,就是有這麽神奇……”
大師兄對于茅山宗是發自内心的歸屬感,一路上對我不斷介紹,頗爲自豪,我邊走邊聽,倒也自在。我們三個都是身有修爲的人,由大師兄一路領着,爬山自然不覺辛苦,不過也足足走了兩個鍾頭。
走到最後,來到了一處山谷,周遭有五座山峰,如同微微握着的手掌,朦朦胧胧,因有白霧缭繞,将身周四五米的景物遮擋,瞧不仔細。最後在大師兄的指引下,我們來到了一處不大的青石平台,這平台上面有用石塊拼湊成的陰陽魚圖案,看着淩亂,卻有一種奇異的美感,大師兄站在上面,沉身靜氣,朝着頭頂喊道:“金箓道場,道法自然!臨……”
聲音一落,我們的頭頂立刻冒出一陣金光,像初生的朝霞,在雲霧中蒙上了一層金邊,左左右右,竟然勾劃出一道遊動的陰陽魚,與地上青石闆的圖案相得益彰,頗有些不似人間的景色。
緊接着便聽到轟隆隆聲響,似乎有絞盤在轉動。我正兀自發愣,雜毛小道推了一把我肩膀,說,嘿,走吧,愣着幹什麽?我回過頭,發現他眼神奕奕,全然沒有了之前的彷徨和忐忑,眸子裏面有着自信和從容的神态,猥瑣的氣息也已然收斂無遺。
既然無法逃避,那麽欣然面對便是。有多少實力,便有着多少自信。雷罰在手,一身的本事,而最爲關心的師父還在閉死關,真正豁出去之後,這茅山上下,也沒有幾人能夠讓雜毛小道懼怕。
他在乎的是舊情,而不是争鬥。
依舊是大師兄在前領路。貌似走進了一處狹長的山洞隧道,因爲設計巧妙,有散落的陽光照射下來,能夠瞧見這兩壁以及頭頂盡是圖案,瞧那手法,分彩繪、石刻、壁畫、闆雕四個部分,各有顔色,精彩之處自不必言。唯有三十餘位石刻雕像,兩人每見一位,便都要躬身參拜,這些都是茅山宗曆任掌門之像。雕像間間隔的,則是些《道德經》裏面的篇章。
隧道行至一半,大師兄朝着一處漆黑幽深的小巷拱手,朗聲問道:“陳志程奉師命歸山,不知是哪位師叔辛苦鎮守山門,還請現身一見!”
他的話語在小巷之中回蕩,過了一會兒,仿佛根本就沒有人的黑暗中亮起了一對火紅色的光亮來,那眸子裏面似乎有火,接着一聲沉悶的聲音說道:“是我……”聽到這話語,我和雜毛小道一激靈,面面相觑。而大師兄則躬身行禮,說,沒想到竟然是同真師叔親自在此鎮守山門,志程這廂有禮了。
黑暗漸漸退去,露出了茅同真棗紅色的臉龐來,不喜不悲地瞧着我們,說:“志程多禮了。自打外間回來,我便一直蝸居在這山洞中,當個看門的狗兒。你有事,直進便可,不必管我。”
他瞧着大師兄,目不斜視,似乎根本不認識我和雜毛小道一般。大師兄又與茅同真寒暄兩句,得到的回應并不真切,便不再言;而我們對茅同真也略微有些尴尬,見到大師兄轉身離開,也跟着逃也似的離開。
或許礙于之前落敗于我的往事,茅同真也不多言,身子往後平移,将臉又浸入了黑暗當中,消失不見。
穿過這長長的隧道,出了洞口,突然有燦爛的陽光落在了我的臉上,溫暖得讓人心醉。而往前瞧,層層雲霧缥缥缈缈,蒼峰翠巒隐隐現現,宛若東海蓬萊仙山,峰巒之間,田野之上,阡陌縱橫,池水如鏡鑲于大地;仰頭看,那峰上有宮殿亭台,紅牆萦繞,高入雲端,使人頓有登臨仙境之感。什麽勾心鬥角、争權奪利、慕名攀位,諸般塵世煩惱,頓感随雲而去,一切仿佛回到了原始,回到了自然。
雜毛小道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清新而富有氧離子的空氣,将雙手伸展開來,舒服地說道:“茅山,我回來了!”一句話,蘊含了太多太多的感情。
走出隧道,來到一處滿是阡陌田地的山谷,中間是一條筆直青石路,有三個身着青色道袍的年輕男子迎上前來,拱手爲禮,說,大師伯,我師父叫我們過來接你到震靈殿,請。
大師兄給我們介紹,這是符鈞的弟子,茅山家大業大,各峰自有主人,我們先去那處歇腳吧。
Chapter 3 震靈殿中
符鈞,名列“茅山三傑”,除了我身邊這兩位,就是他了。
既然與大師兄、雜毛小道齊名,那麽想來年紀并不算大。反觀這三個道人,年紀大的,比我還年長幾歲,面相年輕一些的,也幾乎與我同齡,難道符鈞并不是什麽青年,而是一個中年阿伯,比大師兄還要年長一些?
心中雖然有些疑問,但是在人家的地頭,我也不敢多嘴,隻是跟在雜毛小道身後。順着直路來到了中間一塊鏡湖前,然後折轉登山,行了百級花崗岩台階,面前出現了一處修築于山腰間的行院。行院主體是一處中等規模的大殿,旁邊則是道士生活起居的院落,它修建于半山腰,一部分開鑿進山裏,而另一部分則懸空而立,下面用又長又粗的木頭支撐,跟我們老家的吊腳樓,頗有一些相似之處。
行院正門處豎立着一座漢白玉質的牌坊,上面大書“震靈殿”三字,左右皆有對聯,筆力深刻雄厚,盡顯中正渾圓之法,并不比我所見過的名家輸幾分。
在台階盡頭,牌坊之下,一名青衫道人,長得又黑又矬,有些胡子,卻又形不成飄逸的美髯,稀稀疏疏,像極了我以前在工地當鋼筋工時一起搬磚的工友,也好似王寶強披上了道袍,觀其年紀似乎剛剛而立。那三個青年道人見到他,躬身上前,齊聲說,師父好,人帶到了。
這颠覆形象的青衫道人并不理會自家徒弟的禀報,快步走下台階來,向大師兄問好,并解釋說他剛剛在做早課,得知我們進山的消息,不敢欺瞞祖師,于是這邊做着早課,那邊則叫徒弟們前去迎接我們,多有怠慢,還望見諒。
大師兄頗有領袖風範地一揮手,說:“哈,小符,隔久不見,你這人倒是學得了些繁文缛節,讓人好不自在。行行行,收起來吧,看看這回誰來了。”
雜毛小道從大師兄身後閃出來,拱手說道,符師兄,好久不見……
确實有好久不見了,一别近十年,雜毛小道近鄉情怯,見到故人,更是一句話沒有說出口,便語氣凝滞,情感泛濫。那工友兄弟一般模樣的道人正是掌燈弟子符鈞,他根本不與雜毛小道見禮,而是沖上前來,一把将雜毛小道緊緊抱住,手指都陷入了他的衣服裏面去,眼眶頓時就紅了,情緒激動地說道:“我剛才跑出來,在上面就見到你了,小明,我們師兄弟二人,還真的是有多年未見了……”他說着說着,頗爲哽咽,眼角閃着淚花。雜毛小道沒想到符鈞會這般激動,有些措手不及,不過很快便緩過神來,回抱過去,說:“符師兄,是有很久了。自從那一次黃山歸來,我被師父逐出門牆之後,江湖輾轉多久,這時間便有多久了。”
這樣一對男人在牌坊下方的台階前緊緊相擁,難免有些基情四射,不過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這話凄涼和傷離别的場景,我們倒也沒有不識相地出言調侃。隻是符鈞的幾個弟子看到,不由覺得奇怪,感覺自家師父此刻的表現,與平日頗爲迥異。
兩人依依不舍地離開對方的懷抱,符鈞拍了拍雜毛小道的肩膀,說:“小明,十年前師父做出的決定自有因果,你不要怪他。這十年來,你在外面漂泊浪蕩,所獲得的東西并不比我們在這山門内閉門造車所得的少。之前師父曾經有音訊傳來,讓你在他百年誕辰之日回歸,重入門牆,這對你也是一種認可,所以千萬不要抱有怨念。”
雜毛小道拱手,說,師父能夠開恩收我回來,我已是感激涕零了,哪裏會有怨念?
符鈞是茅山宗掌教陶晉鴻閉死關之前親自選定的掌燈弟子,與陶晉鴻相關的訊息傳遞,都是由他發出。正因爲如此,他在宗門内的地位得到了很大的攀升,幾乎相當于電視裏面欽差的角色。“如此最好。”符鈞點頭,引着我們來到行院偏殿落座喝茶。茶是好茶,茅山雲霧峰上的千年老茶樹,一年隻結五十斤,經過道家特制養生茶的手藝焙制,一口熱茶抿下,連我這個不懂茶品、囫囵吞棗的家夥也覺得滿頰生香,香津四溢,忍不住要将舌頭吞下去。好茶,好茶!我感覺這些年來喝過的茶湯跟茅山宗喝的這第一口茶相比,簡直就是刷鍋水。
大師兄給符鈞介紹了一下我,說是苗疆巫蠱的傳人,雜毛小道在外面闖蕩時結識的小夥伴,生死與共的好兄弟。符鈞自然是知道我的,好一陣握手,說久仰久仰,還提及我與茅同真的戰績,在這茅山宗内,倒是讓我有些尴尬,不住口地謙虛。
之後,這師兄弟三人便開始談及當年在茅山習藝時的往事,三個性格迥異的男人聊到這些的時候,時而開懷大笑,時而唏噓不已。我完全插不上嘴,正好品茶,倒也暢快。
不過我也不是很無聊,聽到大師兄、雜毛小道和符鈞這些與我們從小接受九年義務教育長大的孩子迥異的童年,倒也十分新鮮,感覺好像是另外一種世界。
談了差不多幾盞茶的功夫,大師兄和符鈞都有意地控制了談話的節奏,并沒有談及此次入山的事情,也沒有說我這身份如何瞞得住楊知修這茅山大總管。到了後來,先前領路的年輕弟子走進偏殿,在符鈞旁邊小聲說,雒洋長老讓大師伯和您過他那裏去。聽到這話,符鈞與大師兄小聲商量幾句,然後與我們說需要去雒師叔那裏商議事情,讓徒弟先給我們安排食宿,晚些時間再過來看我們。我們沒有異議,起身跟随符鈞的徒弟朝着行院後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