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林站在懸空浮島的邊緣處,難以置信地伸出雙手,觸碰到浮島邊緣處,不得寸進,在那裏有一層肉眼所看不到的阻隔,使得他被囚困在此,不得逃離。周林開始發力,黑色煙霧在他的手上積蓄,那層阻隔也如同在平靜湖水裏丢下了石子,現出了水紋一般的層層漣漪來。
整個懸空浮島,被雜毛小道化作了一個隔離的獨立空間,進不得,出不得。
懸崖之下的洛小北見此狀況,不由得驚呼:“天啊,這是浮島中樞的防禦法陣在激發,我之前試過,怎麽都不行啊!怎麽可能?這世界上怎麽可能有人比我還了解這東夷迷幻殺戮陣,這不可能,我一定是中了幻覺,一定是!”
雜毛小道也是拼得有些精疲力竭,不過他的臉上還是洋溢着得意的微笑:“我雖然沒有專攻法陣,但精通符箓,這符箓與法陣本來就是相生相克的東西,真當我是菜鳥一個啊?”
周林終于放棄了逃脫。雜毛小道臉上的笑容轉冷,緩緩說道:“周林,我親愛的表弟,自你給三叔、你的親舅加師父施加了銀針追魂術之後,我找你差不多有了整整兩年時光。漫漫時光,幾如一夢。上次在黑竹溝裏讓你逃脫,我夙夜難寐,後悔不已;老天可憐,如今又讓你來到了我的面前,是時候,讓我清理門戶了,将你這個忤逆之子,送入幽府,以慰重病纏身的三叔……”
見後路被封,周林的臉色數變,終于有了破釜沉舟的決心,柔媚的臉上露出了淺淺的笑容,深情望着雜毛小道,說道:“蕭克明,我的表兄,廢話暫且不多說,你恨我,我恨你,冤冤相報何時了,不如今天趕早。不要跟我談什麽禮義廉恥,像你們這樣平凡的人類,怎麽可能理解我……”
周林後面似乎還說了一句話,然而這話被他刻意壓低,聽不清楚意思,接着周林便化作了一蓬黑影,無數拳頭大的豬嘴蝙蝠從黑影中出現,充斥空間,而周林也化作了一道迅疾的黑影,朝着前方雜毛小道撲去。
他這一撲,一來是因爲恨透了這個讓自己蛋碎、不複男人的雜毛小道,二來則是因爲雜毛小道掌控了這懸空浮島的防禦法陣,倘若能将雜毛小道拿下,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一爲仇恨,二爲逃命,周林在此刻爆發出比平日裏更加恐怖的力量,腳一動,立刻有強風從對面橫撲而來。雜毛小道也是早有準備,“啊”的一聲憤怒大吼,身子伏低,青鋒寶劍拖在地下,劃出了星星點點的碎末火花,劍尖化作了紅色,由下及上,破天一擊。
轟——一道火龍騰現,這是光,火紅色的光芒,砍在周林濃煙滾滾的手臂之上。
周林平伸雙手,與這熱得發燙的一劍對拼了一擊,铛,聲音清脆響起,周林左臂之上的精鐵護臂轟然碎裂,化作了幾塊散飛出去,而那柄質量絕對上乘的青鋒寶劍則發出了一聲幾乎就要碎裂的悲鳴。聽到這聲音,在懸崖上的洛小北心疼地大聲叫道:“我的青蛇劍啊……你這畜生!”
兩個人都用盡了全力,這樣的巅峰對決,雙方都形不成絕對的壓倒性優勢,彼此都被對方富有最強攻擊力的一擊給震得連退了好幾步,胸腹中血氣震蕩不已。
雜毛小道後退,立刻有我将其扶住;周林往後退,卻被從蝠群中沖出來的小妖踢了一腳,雖然用右手擋上,卻失去了平衡,踉跄地朝着碑林中跌去。此刻,舍身崖的兩位大師終于出手,小和尚釋永空的一個箭步側沖,将周林僅剩的注意力牽引住,接着那個眉毛長長、僧袍邋遢的老和尚緩慢上前,左手朝前一抓,整個空間頓時一陣凝固,時間仿佛停止了。
在所有人都幾乎停住的那一刻,周林動了,他動得很艱難,如同在水中劃動,臉上的肉仿佛被強風吹到,往兩側擠動,古怪得很。
我看到蓮竹禅師也在動,相比周林,他的動作更加堅定,更加執着。這裏的空間不大,很快兩人就相遇了,老禅師伸出如同鳥爪一般枯瘦的右手,朝着周林的胸口搗去,而周林則揮動那雙巨大的手掌來阻擋。這回合交擊,周林再也沒有剛才戰雜毛小道的兇悍氣勢,整個人稍微一頓,便如同面口袋一般,騰身而起,朝着塔林那兒跌去,看似緩慢,其實重重撞擊在了一塊高大的石碑上。那塊石碑,正好是左手邊的第三塊,我之前将護陣獸靈二毛喚出來的那塊。
這一擊将周林所有的氣勢都擊碎,他身上那股滔天的黑霧立刻收斂,之前被幻化出來的黑色豬嘴蝙蝠,也都嗤的一聲,化作了烏有。周林像紙片一樣滑落在地,恢複了人形模樣,口中吐着血。他吐的不僅有鮮血,還有好多說不出名字的肉塊,混在紅色的鮮血中,顯得有一些黑,有一些黏糊,讓人以爲他直接将自己的内髒都吐了出來。
鮮血順着嘴角流下,滑過脖子,我看到了一塊散發出隐隐光芒的物件在他的脖子上面挂着,正像海綿吸水,将周林口中的鮮血給吸走。
我瞧出來了,這個應該就是姜寶給我們描述的違禁之物,黑蝠雕老玉佩,一件從耶朗祭殿中帶出來、被詛咒過的東西,周林之所以會變成此刻這般讓人嫌棄的模樣,有八成以上,都是它的原因。它給了周林膽氣、欲望以及蔑視世俗的一切心性,也使得周林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實力成長得讓所有認識和知道他的人,都心驚肉跳。
維持這樣凝固的空間需要耗費極大的精力,蓮竹禅師見周林重傷,也放下了防備,将操控場面的左手放下,然後拍了一拍滿臉怒色的小和尚釋永空。
青春痘小和尚跨前一步,單手執佛禮,長号一聲“阿彌陀佛”之後,循循善誘地說道:“施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中了邪魔的蠱惑,才會變成此番模樣,但是如果你能夠忏悔心中的罪惡,相信我佛還是能夠原諒你的……”
這一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教導,對周林顯然沒有什麽吸引力。他看向緩步圍上來的雜毛小道和我,眼神裏面有着毒蛇一般的陰狠。我面無表情,看到這個家夥陷入了末路,心中反而更加不安。毒蛇平日裏就會咬人,絕望中的毒蛇,更加恐怖。
瞧着停住咳血的周林,雜毛小道臉上并沒有多少快意,而是搖頭歎息,說,周林,你後悔麽?
千言萬語未曾說,雜毛小道隻是問了這麽一個問題。後悔什麽?後悔不該從耶朗祭殿中将東西偷出來,還是後悔不該爲了一件法器就謀害三叔,還是後悔此番孤身前來……我聽不懂,但是周林卻聽懂了,陰柔的聲音從他滿是鮮血的口中說出來:“呵呵,我後悔!倘若我當初下手的第一個對象是你的話,以後所有的事情都不會發生了!”
雜毛小道很詫異,說,你這麽恨我?是因爲我把你的蛋蛋給碎了麽?
聽到面前這個家夥又提及了他一輩子都不願意面對的事情,周林的臉上一陣扭曲,深呼吸了幾口,才平緩氣息,眼睛裏面的惡毒變得更加濃郁了。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說道:“蕭克明,你知道麽?我從小就恨你,你出生就有本命血玉,我出生隻有一個雞雞;你少年便能夠入修行聖地茅山宗後院,我卻傻哔哔地學習語文數學;你有無數人關心寵愛,而我……我他媽的從頭到尾,都隻是一個打醬油的!所有的一切,都隻因爲你是長孫,而我則是蕭家女兒的兒子……”
他越說越氣憤,厲聲說道:“我長得比你高、比你帥,天資禀賦,什麽都更勝你一籌,爲什麽我不能享受如你一般的人生?爲什麽我就要做一個配角,卑微活着?我恨,從小我媽就拿你來跟我比,把你誇得天花亂墜,好像我不是她親生的一樣……操,你能夠理解我的心情麽?”
雜毛小道歎氣。周林的這番說辭,與上次在黑竹溝裏見他的時候,一模一樣,顯然經過這麽久的時間後,他的怨恨更加深沉了。
沒有說話,雜毛小道隻是将手中的青鋒寶劍高高舉起,這劍已經破了,不過殺人,卻還可以。
瞧見雜毛小道這副模樣,周林嘿嘿地笑了,臉色扭曲,幾如鬼魅。他笑得肆意,口中緩緩地說道:“你們以爲你們赢了嗎?蕭克明,你以爲你現在就可以審判我了麽?唉,雖然一直抗拒,但是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啊,不過有你們的陪葬,我即使死,也無憾了,申鸠雒,我同意了,剩下的……交給你吧?”
他的眼簾垂下,口中有一種陌生的聲音發出:“不,你不是死,而是重生!”
Chapter 41 我欲成佛,奈何奈何
話音剛落,周林胸口的那塊黑蝠雕老玉佩開始光芒大放。
我心中明悟,此刻的周林想必已然被鸠占鵲巢了,現在住在他身體裏面的,倘若我估計沒錯,應該就是那塊黑蝠雕老玉佩裏面潛藏着的惡靈。
我的胳膊有些發冷,空氣中的溫度都已經冷了三四度,有一種恐怖的邪惡在這空間中回旋騰升。周林在僵直地站立完畢之後,将頭緩緩地擡了起來,臉慘白,嘴唇烏紫,有一個詭異的弧度彎起,眼睛眯得成了一條線。
他環視了我們一圈。被這個家夥瞧上,我便有一種毒蛇從脖子後面爬過來的詭異恐怖。接着他笑了,呵呵呵,那聲音似乎從地下冒出來,陰森森的,飕飕涼風吹起。
周林笑完,定睛瞧看着不言不語的蓮竹大師說道:“地下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塵封往事,物是人非,滄海桑田,沒想到我申鸠雒竟然還有重見天日的一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拜諸位所賜,在這裏,我給你們所有人,鞠躬了!”
瞧見這個家夥似乎十分客氣,我擺了擺手,嘻嘻笑說,不用,這位前輩多禮了,咱不興這禮節,重回這人間自然有許多樂子,不如我們一起出了這大陣,握手言歡之後,各奔東西,如何?
“哈哈哈……”周林一聲長笑,伸伸手,伸伸腳,全身的骨骼噼裏啪啦,仿佛爆豆一般在響,每一聲響起,我們面前的這個男人便會強大一分。此貨九成九是敵人,但是他實在是太恐怖了,所以我們都不敢異動,靜靜圍觀,全神戒備,随時準備出手。
長聲笑完,這個家夥的聲調變得不再那麽陌生,又和之前的周林一般柔媚:“各奔東西?哈哈……”
他仿佛聽到了什麽很好笑的事情,忍不住地放聲肆笑起來:“這種感覺實在是太美妙了,早知道如此,我爲何會一直抗拒呢?如果我早日接受申鸠雒的勸解,或許你們這些家夥,早就已經肌體腐爛,化爲白骨了。可惜啊可惜……不過麽,現在動手,似乎爲時未晚!”
聽到這聲音,雜毛小道瞪眼說道:“周林,你沒死?”
周林身上的骨骼終于響完了,身高陡然到達了兩米高度,整個人顯得高大而健碩。他跨前一步,突然有風将他額前的頭發吹起,将那整個柔媚俊朗的臉容給展露出來,周林的眼睛顯得特别的紅,紅得如血:“是我,我沒死,正如申鸠雒所說,我重生了!”
“怎麽可能?一具軀體裏面,如何能夠裝載得下兩個靈魂?”
這回說話的卻是旁邊的小和尚釋永空,他的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緩步上前,将周林包圍在我們四人中心。周林的頭發高高飛揚,露出了少年不屑而高傲的微笑:“你們這些凡人,怎麽可能理解神的智慧,說予你們聽,反而拉低了我的檔次,不如你們死了吧?死了,萬事皆空!”
他竟然根本就不與我們多廢話,後退一步,雙手一點兒也不彎曲地從前及後,抓住了剛才被撞得鮮血淋漓的石碑,那塊被小妖割去石雕的石碑也沒有見周林用了什麽勁兒,便開始咔咔作響,不一會兒,那深入地下半米的兩米石碑,竟然被周林給硬生生地拔了出來。
轟隆一聲,石碑給周林拔出來之後,毫無預兆地朝着我們這邊甩來。我和雜毛小道都不敢硬拼,唯有抽身閃避。那高速飛馳的石碑從我的身旁擦過,光是帶過的勁風,便讓我的肌膚産生刺痛,難受不已,接着便聽到一聲“轟隆”巨響,天地一陣搖晃。
石碑将雜毛小道啓動的護陣屏障給砸得搖搖欲墜,那無形的隔離幾乎透明,仿佛用手指輕輕戳動一下,就會破開一般。
雜毛小道回頭看了一眼,臉色變得青黑,知道周林此舉并不是想用那石碑來砸傷我們,而是在于立威,展示他強悍而恐怖的力量,順便将剛才害得他逃脫不得的法陣壁障砸得稀爛,以洩當初之憤。
由此可見,此刻的周林還是之前那樣神經質,一點也沒有變。既然如此,那麽我們就沒有什麽僥幸可以期待了,無非是拼命罷了。瞧見身後的波紋虛弱,雜毛小道捏緊了手中破損的青鋒寶劍,口中大叫一聲“我日你先人祖宗”,便沖了上去。
我口中默念九字真言壯膽氣,一聲“靈”,感覺渾身一震,也沖了上去。
我和雜毛小道并肩作戰已經有了三年左右的時間,已經形成了極爲默契的配合,雙劍一出,立刻有鋪天蓋地的淩厲劍勢,将周林給籠罩;另一廂,釋永空和蓮竹禅師也開始動作,一人手持敲木魚用的檀木圓棍兒,一人則空着雙手,形如雞爪,朝着周林襲去。
面對一幹強手的圍攻,周林不慌不忙,身形往左邊一閃,雙手又拔出一塊石碑,又窄又長,他将那還帶着泥土的石碑末端,朝着沖在了最前面的雜毛小道揮去。雜毛小道拿青鋒寶劍去擋,鈍石撞精鋼,鈍石固然出現缺口,碎石飛裂,而那青鋒寶劍也發出一聲不甘的铮然聲,劍身從中間折斷,跌落在地。
雜毛小道是恨透了周林,故而出手也失去了一些理智,劍勢又急又重,根本就不留後手,故而劍斷人退。至于我,則是小心翼翼,見到周林竟然在瞬間化作了倒拔楊柳的魯提轄,随手便找到了這般的重兵器,于是鬼劍耍了一個虛招,人就朝着後方跳開去。周林見雜毛小道退後,心中也是恨極,急追兩步,那石碑朝着雜毛小道身上狠狠砸去。
所謂格鬥一技,說一千道一萬,無外乎力量、速度和敏捷的巅峰配合,周林的招式并不高明,然而速度和力量都是一流水準。雜毛小道剛被震得虎口滲血,還未待反應過來,石碑已追着身後砸來,避無可避,被砸在了後背上。
他的背上除了一個背包,還斜挎着一把劍,此劍名雷罰,原本的賣相頗爲拉風,然而自從裹覆了劍脊鳄龍的體内精血之後,便如同一根燒火棍或橡膠棒,瞧着難看。此刻恰恰是這難看的棍兒,救了雜毛小道。石碑砸在上面,幹碎的凝血飛濺,我似乎聽到雷罰有一聲咔響,雜毛小道便翻滾着朝碑林中遁去。周林還待再追,小妖沖過來,一拳打在了他的後心處。
小妖的這一拳可不是什麽花拳繡腿,這一擂搞得周林一陣踉跄。剛剛跌開兩步,釋永空又沖了上來,那木魚棍兒朝着周林的側腰擊去。這個小和尚也算是一個開悟明了的高手,以人爲鼓,一下敲得周林如鼓響動,渾身血氣翻湧,臉上瞬間變得血紅。周林的身形有些搖晃,小和尚退後一步,誦了一聲佛号:“阿彌陀佛……啊!”
他的勸解之言還未說出口,便一聲慘叫響起。周林如同惡魔一般,雙手一絞,也瞧不見什麽動作,我們便覺得眼前一花,頓時漫天鮮血散現,釋永空左手的半邊臂膀,居然就給那個家夥給生生撕了下來。
釋永空悲鳴着往蓮竹禅師身後退去,而拿着那隻左臂的周林陡然間放出滔天的恐怖氣勢,将我們所有人都壓制死死,頭都擡不起一下來。周林那特有的柔媚聲音說道:“果然,凡人就是這麽脆弱,那麽,所有人,都死吧!”
他渾身一震,立刻散發出蝙蝠狀的黑色霧氣來,滿天飛騰,有着滅世魔王的睥睨氣勢。一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我欲成佛,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