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盯着我們瞧,說,就因爲要避開一場追殺,便錯過一次可能這輩子都不會遇到的高僧虹化,若真如此,你們兩個家夥,以後别說認識我。
虎皮貓大人是個疲癞的性子,向來都是嘻嘻哈哈的,刀子嘴豆腐心,但這種激人的話語,說得很少。顯然在它眼中,密宗虹化,可要比茅山的追殺重要許多。我和雜毛小道面面相觑,決定民主投票解決。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除了我投了離開贊成票之外,雜毛小道、虎皮貓大人、朵朵、小妖和肥蟲子,都投了反對票。
至于火娃,它懵懂無知,被小妖威脅,故而視作無效棄權。
結果出來後,雜毛小道惡狠狠地握緊拳頭,說:“看來大家都鐵了心啊。好奇心害死貓。好,明天我們都收斂氣息,小心一些。然後換上面具,看完便躲起來,不得露面。要萬一露了餡,就盡量将那兩個喇嘛拖下水。洛長老他們再狠,也不敢在人家的地盤上撒野的。接下來,我宣布——睡覺!”
當晚我又夢到了那樽巨大的懸棺浮起,心頭沉重。次日早晨,在一片佛唱的聲響中醒了過來,感覺空間的?之場域,生死複返,流動得格外濃烈。
沒有早餐。我們得知,所有的觀禮者都需要齋戒沐浴,以待佳時。
從早上九點多鍾起,寺院中就開始熱鬧起來,不斷地有人到來。這些人或者是附近寺廟的高級僧侶,或者是自治區政府過來的官員、社會知名人士,聽說布達拉宮和大、小昭寺也來了很有分量的法王……因爲限制級别的緣故,人不算多,但是也有四五十号人。
看到這些,我們忐忑的心情總算是好了一點,到時候隻要小心一些,未必會被發現。
按理說,虹化是一件十分莊嚴肅穆的事情。一般圓寂的高僧都會在自己的居所,閉門不出,不吃不喝七日,概不見外人。等到第八日,由親近的僧徒進去,收拾遺物,少有如此高調者。機會難得,所以我們才會如此珍惜。
當然,這位林賽格西所作出的選擇,我們也可以理解:随着藏區與外界的溝通漸多,以及大量的漢人湧入藏區,或者旅遊,或者做生意,外來文化的沖擊,使得很多藏民開始嘗試着改變固有的生活習俗,甚至改變了宗教信仰。作爲站在藏傳佛教金字塔頂端的一部分人,他自然也想通過自己的方法,在自己即将得到解脫的時候,讓自己存在于世的信仰,更加有競争力一些。
凝聚信仰,這應該是他做這一切的緣由。
外面人來人往,我們并不出去,而是一直在房間裏面待着,忙着改頭換面,将來自于楊操的那兩張人皮,鋪在臉上,開始适應,不管有沒有用。中午十一點鍾的時候。班覺老喇嘛帶着江白小喇嘛,過來找到我們,瞧我們這副臉面,都不由得吃了一驚。
雜毛小道與他們解釋,說我們兩個身份特殊,今天的客人裏面,有我們的對頭,不想在這盛典裏,鬧出動靜,故而才作如此打扮。這個長眉毛的老喇嘛笑了,臉如菊花皺,說無妨,如此甚好,兩位一會兒在偏廳即是。
他拉着我的手,說此事結束之後,我們會先派人去天湖确定遺迹的規模,那時還需你幫忙才行。一旦确定下來,我們就會向自治區政府申請打撈經費。等待三四月,春暖花開的時節,冬水漸暖,就可以讓那沉浸了一千多年歲月的古老佛物,重見天日了。此事的意義十分重大,還請兩位多多支持才是。
我拉着老喇嘛形如幹柴的手指,說沒得事,沒得事,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老喇嘛給我們承諾,說此事辦妥了,你們就永遠是我們白居寺所有僧人的朋友。
這一番交談下來,大家都是心情舒暢。老喇嘛時間不寬裕,說了我體内肥蟲子的事情,也不多問,點到爲止,讓我自己控制,然後不再作停留,叫來那個七八歲的小僧徒尼瑪,讓他一會兒帶我們入塔觀摩,然後便匆匆離去。
我們閑着無事,便逗着小僧徒,聊天解悶。
這“尼瑪”并不是罵人的話,在藏語裏是星期天的意思。問了幾句在寺中的生活,雜毛小道突然捏了捏小僧徒尼瑪肥嘟嘟的臉頰,問昨天晚上進來的那些家夥,到底有幾人?尼瑪告訴我們,總共五個,兩個老者,三個青年,不過獲準入塔觀禮的,隻有兩個。
我和雜毛小道對視一眼,然後由他接着盤問。那小僧徒昨個兒得了我們的吩咐,觀察得倒也盡心,很多細節,慢慢跟我們講起。如此過了好一會兒,突然外面傳來一聲清脆悠遠的罄聲,讓人精神一振。尼瑪小小的身體一抖,站了起來,朝我們作揖,說請,要開始了。
因爲觀禮不能攜帶法器,我們将所有的行李都放在角落,讓火娃在此看守,然後跟随着尼瑪,朝外面走去。
來到藏地快一個月,我們的服裝都是南卡嘉措給的,十足的藏民打扮,我面皮黝黑,雜毛小道頭發散落,又刻意改變了身形,不仔細看,還真的瞧不出來是我們兩個。聽到了罄響,不斷有人出現在過道上,朝着吉祥多門塔走去。
我瞧見茅同真出現在我們前面,而在他旁邊的,是一個身高不足一米六的矮個兒老道士。看不到正面,隻覺得皮膚黝黑,頭發蒼白,有一股煞人的氣勢逼透而出,确實是一個讓人心寒的頂級高手。他們也行色匆匆,并沒有理會後面的我們。不一會兒,我們來到了吉祥多門塔的正門處。
塔頂上,虹光依舊在,閃耀四周。
Chapter 12 倫珠虹化
吉祥多門塔亦稱“十萬見聞解脫大塔”,塔共九層,高四十二點四米,由塔基、塔腹、覆盆、塔幢等組成,五層塔座爲塔基,之上爲圓形塔瓶,塔頂爲銅皮包裹的錐形十三天。在正門前,有僧徒于此檢查身份和随身攜帶物品。完了之後,便有人引導着,穿過幾十間的佛殿,拾級而上,一直至第五層盤腿端坐的祖師塑像前,停下來。
在這尊神态凝滞的佛像前,趺坐着一個垂垂老矣的喇嘛,他臉上的皺紋層層疊疊,瘦得跟骷髅一般,看不出年紀,須發皆白,裸露在猩紅色僧袍外面的皮膚,有如老樹皮一般,某些地方,甚至還長有綠色的毫毛。
這個老喇嘛閉目而眠,渾身的毛孔緊閉,仿佛與這個世界,都完全隔絕開來。
他即是他,與他之外的事物,包括我們,即是另外一個世界。
這樣奇怪的感覺,讓我在見到他的第一眼,便覺得他好像已經死去了一般,早無生息。事實上,從我的炁場感應中來看,這個人,确實已經死去。
這個老喇嘛,想來便是林賽格西,倫珠上師,今天盛典的主角。此番前來觀禮者人數足有半百,然而并不喧鬧,大家都在引導僧徒的指引下,各自找了一方蒲團坐下。經幢放下,包括老喇嘛和小喇嘛在内的八個白居寺高僧,全部盤坐在巨大佛像和倫珠上師的面前,開始唱誦起經文來。
這經文的念誦,此起則彼伏,此伏則彼起,連綿不絕,繞梁而轉,間或還有佛器鳴嘀,場面莊嚴肅穆,檀香四溢,空間中有恢宏的佛法彌漫,讓人心生敬仰,恨不得伏地而拜。
在殿外的窗孔位置,有鳥類的吱吱聲傳來,顯然也是被這場盛大的法會所吸引。我扭頭瞧過去,隻見虎皮貓大人正擠在一群身材玲珑嬌小的鳥類裏面,顧盼自若,這一對比,肥碩的身子就顯得格外突出。
就在旁人都在伸長脖子,往前瞧去的時候,我和雜毛小道則縮在人群之後,盤坐在蒲團上面,時不時地瞧一眼位于人群前列的茅山宗刑堂長老劉學道和茅同真。不知道這二人是因爲身份顯貴,還是老喇嘛知曉我們并不對付,他們被安排在了殿中靠前的位置,與我們堪堪錯開,又有柱子、經幢和人群相隔,一時倒也相安無事。
此刻的他們,正在仔細地感受着這空間中的能量變化,死死地瞧着那個即将虹化的倫珠上師,也并不曾留意旁人。其實是他們根本就沒有想到,兩個本該像老鼠一樣,躲在洞裏面瑟瑟發抖,擔憂着追擊何時到來的小子,能像他們這些身份尊貴的人一般,正坐在這佛殿中,觀摩這百年難遇的藏密高僧虹化。
這便是人類思維的盲點。
禅唱仍然在繼續,一波又一波,就跟苗蠱一樣,高潮從來不斷絕,從開始起,已然持續了一個多小時。那些坐在場中的喇嘛們,無論老少,個個都是唱經頌禅的高手,而且還是接力式的,你方唱罷我登場,口水不斷絕。然而在這裏面,我始終覺得那個小喇嘛江白念的佛經,宛若天籁。
從現場效果上面看,也的确如此。他人誦經時,固然也有人聽得津津有味,如同吃了人參果一般,但是那些穿着西服,明顯是自治區的來人,便有些周公找上門來的感覺,不住地拜佛點荷花兒。但是當小喇嘛開始禅唱時,這些人卻睜開了眼,雙手合十,一副虔誠模樣。
其實,說不定這些人,除了口号中的信仰外,并不會對任何東西,心生景仰。
一開始我還在享受這種莊嚴肅穆的氣氛,感覺自己的靈魂得到了洗滌。不過這種新鮮感消退之後,作爲一個修行者,我就能夠從這種感動之中,拔身出來,有時間去觀察周遭的人。然而到了後來,我也有些煩膩了,開始爲自己冒着巨大危險,跑到這裏來觀摩什麽勞什子虹化而感到動搖的時候,突然空間中,傳來一陣異動。
所有的人,氣機都高度集中在這大殿當中,這稍微的一點兒異動,立刻就有好多閉目假寐的人,陡然睜開了眼睛,瞧向了佛像跟前的倫珠上師。
衆目睽睽之下,隻見這個完全沒有生機的老喇嘛居然動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
就隻是這兩下,在這七天,他身上堆積的所有塵垢,都以一種肉眼可見的方式,從體表上隔絕出來,在他身周,形成一個古怪的人環,好似氣場。幾秒鍾之後,這些污垢悉數跌落在他的身周,畫出了一個淡淡的橢圓型圈子。而經過這兩振之後,倫珠上師整個人的生命磁場,陡然變得光潔明亮,閃閃發光。
河石化明珠,就是在這短短的瞬間。
然後倫珠上師睜開了眼睛,似笑非笑。他看向的是前方,正對着他的那八個白居寺喇嘛,然而即使在離他很遠處角落裏面的我,都能夠感覺到他的意識在那一瞬間,都掃量過了我的身上和心靈。我接觸到了他的眼睛,那是怎樣的一片浩瀚星空,如最美麗的迷蒙,讓人瞧上一眼,就有忍不住陷進去的感覺。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而倫珠上師的心靈,已然沉浸在了另外一個世界。
那個世界,也許就是佛教裏面的極樂淨土,也許是傳言中虹化之後,高僧所前往的空行淨土的無量宮。反正與這個世界,完全沒有什麽關聯了。在這一刻,我感覺,他已經變得無比強大,便如同經文典籍中那真實存在的佛,讓人有無可反抗的挫敗感。
倫珠上師醒了過來,他并沒有理會我們這些在各處散落的觀禮者,而是瞧向了面前這八位喇嘛。這些人,是白居寺最上層結構的僧人,倫珠上師一生摯愛的同行者。
他開口了,聲音有如玻璃摩擦的刺耳聲。跟他對話的第一個,是一個戴着黑框大眼鏡的學術僧,兩人說話的聲音不算大,而且說的又是藏語,所以我聽得不是很清楚,大概是在交代身後事的樣子。接着他陸續跟面前的喇嘛交流,我認識的老喇嘛班覺上師,排在第四位。
最後的,自然是那個年紀最小的江白小喇嘛。這個年歲不過二十的少年郎,穩穩而坐,竟然沒有像其他喇嘛一般,向這個倫珠上師施禮。
然而更加讓人驚奇的事情是,倫珠上師居然向江白小喇嘛雙手合十,稱道:“吾師……”
我和雜毛小道面面相觑,彼此都看到對方眼中的驚訝。
想不到這個江白小喇嘛,居然還真就是一個轉世尊者。不過驚訝的并不僅僅隻是我們,周圍一直寂靜無聲的人群,立刻爆發出一陣小聲的議論。當然,這議論并沒有持續多久,那個江白小喇嘛似乎低聲安慰了倫珠上師幾句,雙方便停止了對話。
倫珠上師與面前這八個喇嘛談完話之後,沒有再說半個字,而是閉上了眼睛,從胸腹到喉結處,肌肉在不斷地蠕動,裏面仿佛有什麽爬蟲在行走一般,接着有嗡嗡嗡、嗡嗡嗡的空氣摩擦聲響,從他體内傳來,在四方回蕩。就在這聲響出現的同時,以倫珠上師爲中心,有淡淡的七彩虹光生成。這虹光如佛光,在身後佛祖的泥塑像的映照下,仿佛他的周身上下,籠罩着一尊巨大無匹的真佛。光影形動,不斷吞吐。這種十分不穩定的光芒,化作了一種不斷湮滅、又複生成的力量,仿佛就是那量子物理裏面的正物質和反物質,不斷地互換。
在這個過程中,産生出了大量的能量,以虹光的方式,表現出來。
空氣中的聲波已然在傳遞着,嗡嗡嗡的聲響,最後變成了同一種音調。我靜心吸氣,在耳朵邊,仿佛有一尊大佛,在吼動着:“唵、嘛、呢、叭、咪、吽……”
天地之間,皆是這種聲響,讓人也想與之附和,以壯其威。這種想法剛剛從心底裏浮出,所有人已都開始念誦起六字真言來。就在這充滿整個大殿的真言加持聲中,倫珠法師的身子突然開始往上懸浮,平平地升于半空之中,将将平齊身後佛像最高處時,落下,然後又升。如此反複三次,他的整個人開始如同那鐳射激光中的紅寶石,變得炫目,身上所有的衣服毛發,全數燃燒成灰。
他一面燃燒,一面散發出無形的虹光。随着虹光源源不斷地投射入天空,他的身子開始越縮越小,越縮越小,最後突然一聲炸響,平地生雷,他的全身陡然化作了一束虹光,朝着頭頂飛去。在他前面的某一處空間裏,陡然有一個小缺口出現。
就是在此刻,那個小喇嘛江白突然大聲叫喊了起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