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是在巴桑家裏喝酒慶祝,藏族同胞熱情得很。那大碗的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勸,那青稞酒喝得我口中苦澀,雖未醉,但是卻難受得緊。
一夜怪夢,第二日早晨,我起床來,沒來由地感到心慌。
想了半天,我找到雜毛小道,将昨天在水底裏的經曆,結合昨天晚上的夢,給他講了一遍。
雜毛小道撓着頭,想了好一會兒,問我說,好像聽我前幾天也說起過,夢見自己躺在一個棺材中,也是沉于水底,這回也沒有什麽區别啊?我說,這回不是,這回是在外面看到那巨大的懸棺随着水流,飄來飄去,跟我昨天在水底裏見到的那一樽,幾乎一模一樣。
雜毛小道跟我确定不是幻覺之後,開始疑惑起來。
要知道,藏傳佛教講究“菩薩布施,不惜生命”,這是從佛教故事中“屍毗王以身施鴿”及“摩诃薩埵投身飼虎”的佛經故事中得來的。在藏區,沒有土葬,何來棺材?
我仔細回憶,還是确定,那一口棺材我似乎在哪裏見過,十分眼熟。
這好奇感撓得我癢癢,然而雜毛小道提出返回天湖底去察看時,我又不願。
那頭劍脊鳄龍雖然被那小喇嘛用舍利子的佛光給降服了,但并不代表它改行吃素了。有那小喇嘛在,它還能夠收斂戾氣,其他時間,它卻未必甩我。更加可氣的是,爲了給那兩個紅衣喇嘛面子,我們還不能夠傷害它,免得到時候白居寺翻臉。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還是兩個通緝犯,又得開始跑路,這才是我所不願意的。想到這裏面的諸般曲折,我咬着牙,說不去了,管它什麽水中棺,關我屁事?
雜毛小道哈哈大笑,說也是,那天湖說得再懸乎,關我們什麽事情?
談完這些,我們又開始揣測起那個小喇嘛的身份來。
雜毛小道猜測那個小喇嘛,可能是一個沒有登記在冊的活佛。這裏講的活佛,可不是單指那位布達拉宮的主人,而是漢族對藏族地區一些轉世修行者的稱謂。藏族教義有中法身、報身、化身三身之說,法身不顯,報身時隐時顯,而化身則随機顯現。歸其要義,便是說佛法高深、成就果位的僧侶,在彌留之時,會通過靈魂轉移,轉世重修。這樣的轉世尊者,便是活佛。
不過一般的活佛,因爲要繼承他前世的宗教地位,通常會舉行盛大的宗教活動,并且報批自治區政府審核,不會有這種隐了姓名的活佛在。回想起來,我竟然還不曉得那個小喇嘛叫什麽名字,而且從南卡嘉措等藏民的反應來看,顯然這小喇嘛也不是很出名。
不過也正因爲如此,才顯得更加神秘。
我們兩個猜測了好一陣,都不得其意,便不再想,反正那兩個喇嘛對我們,并無敵意。
我在南卡嘉措家門口練了一趟拳,關節松動,神清氣爽,汗水化作水氣,在頭頂上空騰起,凝而不散,化作一條似是而非的長蟲。雜毛小道坐在門口的石頭上面,看着我練,笑說,小毒物,你這功練久了,會不會自己也化作一條蟲子了?
我呸他一口,《鎮壓山巒十二法門》中的固體一節,這老小子也曾聽我分析講解,學了一二,說這晦氣話兒,真的是找不自在。我不管他,一跺腳,那把鬼劍便跳入我的手掌中,一劍在手,化作遊龍,我便舞得瘋癫,隻感覺處處皆是敵人,讓鬼劍敏銳的意識指引着我,一時間眼花缭亂,劍光四閃。這一趟劍練得我渾身氣血翻湧,感覺有使不完的勁兒,在身體裏蔓延。這種強大的感覺,讓我興奮不已,最後一聲長嘯,這鍍了精金的銳利劍尖,陡然抵在了一個少年的喉結處。
順着劍尖往上移,我看到了一個紅臉膛的藏族小夥兒,他一臉緊張地看着我,用磕磕巴巴的聲音喊道:“恩、恩人……”我想了幾秒鍾,才想起來,這個藏族小夥兒,就是巴桑家的二兒子莫赤。昨天他渾身都被那熏臭的黏液裹挾着,黃的白的,惡心得緊,我瞅第一眼,便不想見第二眼。回來之後,在巴桑家吃烤羊宴,這個小夥兒也因爲受驚過度,早早地歇息了,所以沒怎麽瞧見。
莫赤此番過來,是來拜師的。他用并不标準的漢話跟我們交流着,說他想找一個師父,教他本事。聽人說我們昨天和兩位上師一起,戰那湖裏的神靈。回來的路上,上師對我們也多有誇贊,所以就過來求我們了。
雜毛小道蹲在門口,像村口的閑漢,問莫赤幹嗎不去寺院裏面學呢?那裏有本事的人多着呢,何必跟我們兩個外來客?
莫赤紅着臉說,他小的時候也去過寺院,被說沒有佛心,結果給趕出來了。
他拎着手裏面兩挂風幹的牦牛肉,跪在地上,說,兩位師傅,你們就收下我吧,教個一招半式的,徒兒伺候你們一輩子。
我和雜毛小道自然不允。我是因爲開了金蠶蠱這外挂,尋常人很難習得這些,至于蠱師,我還真的不算合格。而雜毛小道,他則是師門規矩,雖然茅山宗将他逐出門牆,但是不得私自收徒的規矩,他必須守。便是教我的各路法門,也都是他蕭家的,或者尋常的大路貨。
然而那莫赤認準了我們兩個,将風幹牦牛肉往我們手上一塞,便厚着臉皮爬起來,跟着屁颠屁颠兒,噓寒問暖,各種搭話。像跟屁蟲一般,《士兵突擊》裏的許三多,也不過如此。我們不搭理他,也不生氣,“師父師父”的亂叫,完全就不是我們印象中,憨厚寡言的藏族同胞形象。
雜毛小道走南闖北,什麽人都見過,人情世故方面做得通透,不管怎樣,都是呵呵一笑,不過我卻不成。怎麽講呢,我這個人有些吃軟不吃硬,這莫赤倘若是提着刀子,明火執仗地跑過來,我倒也就幹脆了,然而他這一副死纏爛打的架勢,卻讓我有些不好拒絕,也不便擺出高人的架勢,訓斥于他。
到了中午,在南卡嘉措家裏,一同用過飯後,我蹲在茅房裏解決個人問題,這藏族小夥兒在門外邊,用蹩腳的漢話跟我講他放羊時,“大黑”和“小黑”頂角打架的趣事。我終于投降了,哭喪着臉從茅房裏面跑出來,跟他說教他一手,至于能學多少,這就看各人本事了。
莫赤興高采烈地又蹦又跳,咧着一口白牙笑,覺得是自己的誠意,感動了我。
雜毛小道也在一旁怪笑,覺得我被這憨厚的小夥兒折磨得快瘋掉,也是一件趣事。進房間的時候,他捅了捅我的胳膊,嘻嘻笑我說,小毒物,你前輩子如果是個女孩子,隻怕是好追得很啊。我瞧着這個家夥一臉賤笑,就氣不打一處來,順手給他回了一個中指。
在我和老蕭的房間裏,我們迎來了四名學生,除了死纏爛打的藏族有志小夥兒莫赤之外,還有南卡嘉措家的三個小屁孩。
我不讓他們叫我師父,也表明教的都是些小玩意,不過在濃重的宗教氣氛渲染下,這四名學生還是顯得十分認真。我主講的,自然不是害人的蠱術,而是“十二法門”中,對于九字真言的論述。
這九字真言,“靈镖統洽解心裂齊禅”,本就出自密教的“九會壇城”,乃如來三密之随一語密,總謂法身佛之說法,學起來也簡易,能入定,是洛十八吸取它教之所長而傳下來的,我用着也熟稔。經過這麽久的體悟,以及慧明和尚的言傳身教,多少也能夠論述到精要,故而一一示下。
一堂課講得我口幹舌燥,下面的學生也是囫囵吞棗,雜毛小道和虎皮貓大人在旁邊看熱鬧,笑得歪東倒西,我這才感覺到爲人師長的辛苦。我講課,言簡意赅,一切皆以實踐爲主,在将各真言的手印、發音和境界描述都講授一遍之後,我終于說出了籌謀已久的話語:“今天的内容就是這些,回去自己體悟,勤加練習,如果沒有氣感生成,不覺佛音,就不要再來找我。世間沒有捷徑,唯有靠自己的悟性和努力,方才會真正成爲有本事的人!”
四個小徒兒躬身退下。雜毛小道則哈哈大笑,說“世間沒有捷徑”,這句熱血的話從你口中說出來,我怎麽覺得那麽諷刺呢?
不過經我這一番布置,莫赤還真的沒有再過來煩我們了,于是便又過了兩天悠閑的日子。晚上吃飯的時候,南卡嘉措告訴我們,巴桑家的二小子自從被救回來後,整日就瘋魔了一般,口中念念有詞,吃飯睡覺,皆是如此,問他什麽,都不答,不曉得要不要再請上師過來瞧一瞧。
他家三個小孩兒,加上我和雜毛小道聽到,都不由得會心一笑,不再多言。
Chapter 9 虹化佛光
天湖深處的佛像似乎十分珍貴,使得白居寺那兩個修爲高深的喇嘛,當天激動不已,回來的路上,轉經筒的平均轉速,都快了一個等級。我和雜毛小道本來以爲他們回到寺中後,會立刻帶人過來進行挖掘工作,然而左等右等,過了好幾天,都沒有半點消息,似乎這件事情,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種反常的事情,讓我和雜毛小道都有些心慌,想着那兩個喇嘛不會是通過某些渠道,得知了我們兩個的身份,然後把消息,通知了特勤局吧?
心中有鬼,自然看誰都心懷叵測。我們連收山藥的汪濤都不信任,更何況是這萍水相逢的人?于是我和雜毛小道表面雖然淡定,但是也開始有意識地加快囤積幹糧的速度,準備着往山裏跑路的計劃。
與此同時,熱愛巡邏偵查事業的虎皮貓大人也重任在肩,它的工作量那幾天幾乎大了一倍,重點監控主要通道,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必然會第一時間過來,通知我們。
我開始有意識地儲備起體能來,沒有再像前些日子一樣,将自己逼迫到潛能的極限,累得像條死狗。通過對山閣老留在怒江山洞裏那本《正統巫藏—攜自然論述巫蠱上經》中所遺留的第三套心法的研習,我的單體速度,已經得到了很明顯的提高,近期開始朝着威爾崗格羅那般敏捷的戰鬥風格挺進。
那些天,我們都心驚膽戰,草木皆兵,連睡覺都不是很安穩。唯一讓我覺得有意思的,便是那個叫莫赤的藏族少年。
人都說“不瘋魔,不成活”,此話果真不假。莫赤自從我跟他講解了密宗九會壇城中的真言之術後,便開始瘋狂地實踐起來。他果真如南卡嘉措跟我說的一般,整日裏都在喃喃自語。一開始是除了吃飯,其餘時間都在念叨,便是在睡覺的時候,也将這九字真言,當作了催眠曲,日夜不休。
如此過了三天,他開始沉默了。
當然,這沉默不是因爲他悟了,而是因爲聲帶受損了。養了兩天,可能是憋得太久,他喊出第一字來的時候,感覺渾身的血液,都随之震蕩,嗡嗡嗡,如同寺院裏的大鍾在敲響,渾身都在戰栗,呼吸也細長了,人在那一刻,幾乎像是要飛起來一般。
莫赤第一時間飛奔到了我們這裏來,心情激動地告訴了我們,他當時的感受。
他的情況讓我們十分驚訝,特地對他進行了一系列針對性的測試,發現他竟然已經有半隻腳,踏進了這一行當裏來。也就是說,九字真言,已然将他的精氣神給凝聚到了一起,感應了天地。
這是一個奇迹,唯有根骨好到極點的奇才,方能夠在這麽快的時間裏,感受到這些。不過莫赤顯然并不屬于這一類,不然他也不會在小時候,就給寺廟刷下來了。這情形引起了虎皮貓大人的關注,爲此它老人家難得地有時間,給莫赤号了一下脈。
莫赤對于我們的崇拜,與日俱增,所以見到這麽一個肥碩如母雞的鳥兒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給他号脈摸骨,也覺得是很正常的事情,睜大雙眼,也想知道個究竟。
結果很出乎人的意料,虎皮貓大人告訴我們,這莫赤原本的資質,确實是平凡到了極點,而且是屬于下乘的那種。真正讓他有所改變的,正是前幾天的那段經曆。在劍脊鳄龍的肚子裏待了一天多的時間,他不但沒有死,反而因禍得福,根骨得到溫養,又受過小喇嘛的一招佛光普照,開啓了慧根。于是,他在迷迷糊糊之中,竟然誤打誤撞,傻人有傻福,有了這番上佳的資質。
他高興,我和雜毛小道自然也是開心不已。正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蔭,能夠成就如此因果,也是一件大福緣。
面對着莫赤激動的情緒,我給予了他适時的鼓勵,以增強自信心。然後将那九字真言的運用和理解,給莫赤再次詳細地講解一遍,讓他勤加練習,等他達到了最粗淺的境界之後,再過來找我。莫赤歡天喜地地離開了,一臉幸福。
有時候,越是像他這麽簡單的人,反而越能夠得到足夠的快樂。
在兩個喇嘛離開的一個星期之後,白居寺來了一個沒有戴黃帽子的普通僧徒,過來找到了我們。他顯得有些急匆匆,說得并不多,隻是講兩位喇嘛沒有時間過來打撈湖中遺物,需要跟我們重新确定一下日期,最近還會在這山村裏吧?我們答是,随時恭候。這個僧徒松了一口氣,說那便好。他轉身準備啓程,我們問起,到底發生了什麽急事,會讓兩位喇嘛,都沒時間過來呢?
這個僧徒沉默了一下說,寺裏面有一位林賽格西(一種僧人稱謂),近日将飛入清淨刹土,全寺僧人都在等待,所以沒有時間過來。
飛入清淨刹土?我的眉頭一跳,而雜毛小道則是前跨一步,抓着那個僧徒的僧袍,說道:“可是高僧虹化?”
那個僧徒點頭,說是的。見到我們眼中露出的表情,他遲疑了一會兒,說:“堪布班覺上師說,如果二位有空,可以到寺内一觀。”聽到這句話,雜毛小道的眼睛都放起了光芒來,說真的可以麽?
來之前我們曾經看過内參,所謂虹化,是指修行藏密至大圓滿,圓寂時,肉身會化作一道彩虹而去,進入佛教所說空行淨土的無量宮中。藏傳佛教之所以繁榮昌盛,一部分原因是不斷地有奇迹出現。這高僧虹化之事,或者肉身變小、遁入虛空,或者僅僅留下指甲、牙齒與頭發,或者留下幾寸肉身,此法之關鍵,一在修爲,二在業力,妙不可言,乃藏傳佛教密宗的絕對真秘,常人哪裏能聞,那個老喇嘛居然會邀請我們,這還真的讓人稱奇。
那僧徒顯然也不能夠理解老喇嘛的決定,不過他地位低下,單純的路人甲,所以雖然奇怪,也不敢有什麽意見。
虹化的高僧一般會在圓寂七日前,有所感應。接着就是不飲不食,沐身淨體,等待時間的到來。我們問這僧徒至今已經有幾天了,他回答我們,說今天已經是第六日了。聽到這句話,我和雜毛小道忙不疊地去收拾行李,然後與南卡嘉措說起。他十分羨慕,開着小貨車,送我們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