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他母親催促我們品嘗,這才端起碗來,先在酥油碗裏輕輕地吹一圈,将浮在茶上的油花吹開,然後才呷上一口。
我往日沒有喝過這玩意,隻覺得一股怪味直沖腦門頂。不過我知道,藏族人比較重視客人的反應,倘若矯揉造作,隻怕人家雖然收留我們,但是未必喜歡。于是硬着頭皮,又喝了第二口,方才感覺似乎有點意思。
雜毛小道雖沒喝過,卻安然自得,十分享受這種食品。一連喝了三大碗,才美美地打了一個飽嗝,作罷。
喝完酥油茶,南卡嘉措帶着我們來到專門騰出來的客房,裏面的兩鋪床已經收拾妥當,上面的毛皮褥子堆疊,顯得十分暖和。我們放下行李,整理了一番,便被叫過去吃晚飯。那一天的主食是煮好的牛肉,大碗,混合着青稞糌粑吃,并沒有什麽蔬菜,飲料也是青稞酒和酥油茶,整體來說,有些偏膩。不過我和雜毛小道也不挑,加上做得确實不錯,于是吃了個肚兒圓。
晚餐是聯絡感情的重要時機,我們一邊吃一邊聊,十分開心。南卡嘉措的幾個孩子都有些怕生,偷偷地瞅我們,而當我看過去的時候,便将頭死死埋起。南卡嘉措愛憐地摸着自己小兒子的頭,說等丹增到了八歲,就把他送到這裏的白居寺,念幾年佛,性格就會好很多了。
“白居寺?”
我似乎聽過這個名字,便問起。南卡嘉措告訴我們,白居寺始建于十五世紀初,是藏傳佛教的薩迦派、噶當派、格魯派三大教派共存的一座寺廟,意爲“吉祥輪勝樂大寺”,寺中有馳名中外的白居塔,殿堂内繪有十餘萬佛像,因而得名十萬佛塔。
神秘的藏傳佛教,群雄輩出的密宗,聽到這些,即使是我們這些有了一定境界的修行者,也不由得肅然起敬,向那曾經的曆史和榮光緻意。
我似乎想起些關于白居寺的信息,不過往深處思考,卻想不起來。雜毛小道笑了笑,說我們若有時間,可以去瞧一瞧嘛。我點頭附和,說是要去看一看的。
吃完晚飯之後,我們回了房間。藏區每年的十月到次年三月,都極爲嚴寒,南卡嘉措擔心我們受凍,特意給我們又搬過兩床被子來,然後與我們交談,說起一些在這裏住的忌諱。我們聽得認真,一直談到了深夜,南卡嘉措才離開。
待安靜了一些,我将朵朵和小妖喚了出來。兩個小丫頭在房間裏鬧了一圈,然後聚在窗前,朵朵望着外面黑乎乎的天空,小心翼翼地跟我商量:“陸左哥哥,沒有月亮,朵朵可以不用練功了吧?”
我不同意,月亮在與不在,都停留在我們的上空,更何況我們現在還身處于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高原。
我見朵朵噘着嘴巴不願意,便喚出肥蟲子來,讓它監督朵朵用功。肥蟲子狐假虎威,圍着朵朵就是一陣唧唧叫喚,火娃散發熱量,人工供暖,虎皮貓大人則窩在床上,挺着肥碩的肚子叫罵:“肥肥,你他娘的若敢欺負我家小媳婦兒,看大人我不把你吃掉!”
房間裏鬧成一團,而我看到雜毛小道緩緩走出房間,便跟了出去。
兩個人站在房門口,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空,我問他傷勢好一點沒?他點頭,說大師兄給的藥不錯,再過一個星期,就成了。
見他神情落寞,我擔憂地問怎麽了?雜毛小道長歎一聲,說每逢佳節倍思親,我都記不得自己上一次在家過年,是什麽時候了。聽他這般說起,我也不由得歎氣。過年過年,我這裏出了事,隻怕我家裏面,連過年的心思都沒有了。
兩個男人,靠牆而坐。房間裏一片喧鬧,而門口,則靜谧無聲。我們身處空氣稀薄的高原,在視線盡頭,有高聳入雲的山巒。這便是我們要一直待着的藏身之處,一個神奇而荒涼的地方。兩個男人,靜靜瞧着遠方,我們彼此都以爲,我們會平淡地在此地生活着。然而我們終究是沒想到,老天從來不仁慈。
Chapter 2 湖神,喇嘛
我們在這個藏南牧區小村中平靜地生活着,有不用擔驚受怕的美夢,有純樸善良的藏民,有放眼遼闊的山水和天地,還有無窮無盡的悠閑時光,除了食物比較膩煩之外,倒也沒有什麽可以抱怨的。
南卡嘉措的三個孩子都已經開始熟悉并且接受了我們,我曾經放在背包裏的兩斤巧克力,現在也正好拿出來哄小孩,效果十分的好。沒多時,幾個孩子就開始圍着我和雜毛小道,屁颠屁颠兒地喊叔叔了。
不過這巧克力并非是白吃的,我們會求多吉和拉姆教我們藏語,不求精通,但是要求在日常生活中,多少也能夠聽懂别人的交談和話語。
這段時間裏,我并不隻是在這裏閑着逗小孩兒。離村二十裏的地方,有一個淡水湖,風景絕美。站在山上,遠遠望去,如一片瑩藍瑩藍的鏡子,清澈極了。自從我們知道之後,便每天早早地跑到湖邊去練劍,十分惬意。這湖并不算什麽,藏區據說有一千四百多個大大小小的湖泊,而在日喀則地區,就有西藏三大聖湖之一的羊卓雍湖,鑲嵌于群山之中。
這個我們私底下稱之爲“天湖”的湖泊,并不算大,是由雪山上面的雪水融彙而成,手放在裏面,冰潤清澈。湖邊有許多祭祀之物和石堆,都是附近的藏民和寺院的僧侶過來,祭拜湖靈的。在藏區,不論是苯教信徒,還是藏傳佛教的信奉者,一般都認爲神靈聚族而居,且多在高山之巅,但聖潔的雪山湖水中,也有着讓人敬畏的神靈存在。
之所以來這天湖,一是因爲此處風景秀美,湖邊有草茵和大片的原始森林,二來人迹罕至。在冬天來的人更少,不受打擾。我們一般很早就過來了,練劍,一練就是一整天。
那段日子,我對鬼劍的練習,幾乎達到了癡迷的程度。劍不離身,有事沒事就拿出來摩挲一陣,與其親近,以身養劍。我已然知道了自己身體裏,多出了一股很厲害的力量源泉,它與肥蟲子的力量十分契合,相輔相成。不過我并不能夠立即掌握,除非是情緒爆發,或者入定,方能夠引導出這股力量,化爲己用。
前面的逃亡生涯,我無時無刻不在期待着自己變得強大,此次停頓下來,有了時間,幾乎就變成了一個練功狂人,除了一個人練劍外,還拉着雜毛小道,過來給我喂招。
我習的就是茅山宗的入門道家劍法,無論是心法,還是劍技,并不算高明,粗淺得很,不憑蠻力,雜毛小道能夠很輕松地将我完敗;但倘若我開始引導體内的力量,他的劍便很容易地被我打飛,惹得他跳着腳罵娘,說我不地道。
雜毛小道除了陪我練劍之外,還開始琢磨起如何在雷罰之上,篆刻出引導飛劍的法陣來。不過此番秘術,失傳已有幾百年,雜毛小道即便是天縱奇才,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内琢磨透徹,而此類研究極需安靜,于是對我不勝其煩。
當然,我倒也不缺少對手,雜毛小道不理我,還有小妖。
與雜毛小道相比,小妖的出手刁鑽詭異,而且通常都是以快打慢,具有強烈的個人風格。這小狐媚子最近不怎麽肯理我,對待我的态度,跟以前我坐輪椅時,天差地别。不過每次我叫她出手對練,都肯,而且小丫頭出手,如同真的一般,咬牙切齒,相當狠辣,倘若我不是和她熟識的話,直以爲我們這搏鬥,是仇人在追殺呢。
不過也正因爲小妖這種假戲真做的态度,給了我極爲強大的壓迫,因爲每次如果不全神貫注,身上就會挨上有一拳。她出拳精準,打在身上雖然并不影響行動,但是疼,勁力湧出,有讓人忍耐不住的劇痛。往往一場架練下來,我總是會鼻青臉腫,淚流滿面,就像被十八條大漢,齊掄過一遍似的。
然而随着時間推移,我逐漸地開始融會貫通起來,小妖能夠欺負我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往往打了大半天,都夠不着我幾次,而即使夠着了,我也能夠在緊要關頭,将這攻擊最大程度地化解開去。每到這個時候,小妖就會耍賴,運用起青木乙罡,喚出青草,将我的雙腿纏住,然後沖上來,将我揍個痛快。
任我感情再如何遲鈍,也感覺到小妖似乎在賭氣,雖然不知道爲了什麽。
不過也正因爲如此,經過這一段時間的訓練,不光是我,她的能力也得到了很大的加強。這個小狐媚子雖然天賦極高,但是有些慵懶,似乎并沒有怎麽勤力練過功。朵朵是個笨孩子,我說什麽她都肯聽。但是小妖卻像是青春叛逆期的少女,說得多了,她反而厭煩,聽不進去,所以唯有逼迫,不斷地逼迫她,才能使她進步斐然。
虎皮貓大人翅膀受了傷,本來是飛不得的,但是它卻并不甘寂寞,說沒來過藏地,總是鬧着到處跑。它受傷了,也不打緊,朵朵卻還有一個降服的白背兀鹫。
這扁毛畜生當初在麗江就不見,都已經被我遺忘了。沒想到在某一天,它竟然從天空中斜斜飛了下來,虎皮貓大人跟它一番交涉之後,搖身一變,竟成了大人暫時的坐騎,四處翺翔。
我還真的不曉得,朵朵居然有這等本事,美得虎皮貓大人天天宣揚,說它是吃軟飯的小白臉,老婆的寶馬,它沒事就可以騎上一騎,怎一個爽字了得?
當這厮厚顔無恥地宣稱自己是“小白臉”的時候,我們所有人都望着這頭花花綠綠的肥碩鹦鹉,不說話。這隻鳥兒,臉皮已經厚到刀槍不入的境地了,地球人已經無法阻擋它吹牛波伊了!
練劍累了,我們就去湖裏面捉魚來燒烤。藏民們相信魚是湖神的化身,一般都是不吃魚的,所以這裏的魚兒尤其肥美,而且好抓。吃膩了牛羊肉,我們蹲在湖邊一處背風的角落,将那油脂肥厚的湖魚串起來,架在火堆上面烤炙,那油脂大滴大滴地落下,又是一陣急火,烤熟之後,香氣四溢,味道鮮美極了。
不過爲了照顧民俗和宗教情緒,我們也并不敢張揚,隻是悄悄地做,一飽口福。
南卡嘉措以及村子裏的所有藏民,都笃信藏傳佛教,衣食住行,都很有意思和特色。此處便不細說,基本上我們都能夠相安無事,和平共處。南卡嘉措的家人和鄰居,對于我們這兩個外人,也保持着熱情和好奇,沒事與他們聊一聊,學着說一些藏語,這樣的生活,倒也還是蠻不錯的。
如此過了大半個月,連我這個心思複雜的家夥,都已經喜愛上這種簡單的生活。
我個人感覺,離天越近,欲望越少,就越單純。
一月下旬的某一天中午,我們并沒有去天湖邊練劍,而是在家裏面,陪着三個小孩兒講外面的故事。多吉、拉姆和丹增對于這個話題,十分感興趣,經常問些諸如“香蕉可以烤着吃麽”、“猴子是不是跟人一樣”之類的奇怪問題,在他們的認知世界裏,所有的一切都充滿着神秘,而我和雜毛小道,則是無所不知的老師。這天中午我們依然在聊天,一邊講故事,一邊學藏語,突然聽到外面一陣喧鬧,好多人在喊叫,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的背脊不自然地弓起,雜毛小道也站了起來,叫多吉出去問一下,發生了什麽事情。
就在我們小心翼翼的戒備中,多吉領着南卡嘉措走了進來。
見我們疑惑地望來,南卡嘉措沉重地告訴我們,後村巴桑家的二兒子,上午追羊跑到了天湖附近,失蹤了。巴桑和幾個村民前往湖邊察看,在湖邊發現了魚刺和魚骨頭,有人說是他家二兒子惹怒了湖神,所以他被湖神給吞噬了。巴桑回來之後,老婆哭成了淚人,大家夥兒商量着去白居寺裏,請有大功德的喇嘛出面,求那湖神,将巴桑的二兒子歸還回來。
吃魚?惹怒湖神?我和雜毛小道面面相觑,這說的,不就是我們這兩個吃貨麽?
不過作爲兩個小有成就的修行者,湖神一說可信,但是也不能偏信。我們在湖邊晃蕩了大半個月,并沒有見到什麽奇異的現象和氣息,哪裏來的湖神呢?不過人倒也是真的失蹤了,這麽大冷天,不找不行。我跑出屋子,朝空中吹了一個口哨,頓時有一個黑點在天空中隐隐浮現,繼而變大,最後風聲一響,那隻苦波伊的白背兀鹫降落在場院裏。
我跟它背上的駕駛員說起此事,肥母雞正巧沒事兒做,閑得蛋疼,也不講條件,叫了一聲“得令”,便再次飛向了空中。
南卡嘉措知道我們的事情,但是并不言語。全村隻有他家有車,于是便被叫着,和村中兩個比較有名望的老人,朝着白居寺的方向行去。虎皮貓大人答應得爽利,然而到了傍晚,都還沒有消息傳來。入黑時分,我們聽到喇叭的聲音在響,出門一看,南卡嘉措的小貨車在村口出現。過一會,車子開到我們的面前停下,從車子裏,走下兩個穿着猩紅僧袍和戴黃色帽子的喇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