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敏看向他父親,擔憂地問:“果果怎麽樣了?”
他父親磕了磕旱煙杆裏面的鍋灰,歎息說,唉,還是和昨天一樣,不吃不喝,也不說話,除了我和你娘,見誰都躲。你幾個叔叔、還有你爺爺過來看她,都大喊大叫,吓得不行……
我和雜毛小道面面相觑,這種節奏,莫不是落花洞女的幹活?
說起來,落花洞女其實是一種很凄慘的角色,一般都會死掉,靈魂永遠被山神所拘。不過說到這裏,我不由得想起了另一個落花洞女,白露潭。那小娘們兒,此刻不知道落在了誰的手裏。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另一場戰争,在打響。我們也不知道誰是勝利者、誰是失敗者,唯有讓時間,來證明一切。
我有時候突然想,白露潭是不是也會偶爾後悔自己對我所做過的這一切呢?
堂屋裏除了凱敏的妹妹,還有一個頭發斑白的老婦人,那是他母親。
本來家裏面還有一個爺爺的,不過自從他妹妹生病以來,爲了防止老人沖邪,他三叔就把爺爺接過去住了。雜毛小道并沒有立刻上去給凱敏小妹瞧病,而是拉着凱敏和他的父親,跟他們商量。他說:“叔,這病,我們一定能瞧,邪煞,也一定能夠驅走。不過時間有些長,我們得在你這裏觀察幾天,負責到底,但是你們不要把我們的事情,告訴别人,你說行不?”
凱敏的父親不明所以,凱敏倒是反應過來,說:“沒得問題,你們要是能夠治好我家小妹,就是我們全家的大恩人,請都請不來的貴客。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至于瞞住你們的本事,我也曉得,貴人嘛,總是要低調些的。”
凱敏的父親這才反應過來,随着兒子的話語點頭,說要得,就是這個樣子的。
我們這才放了心。在這窮山溝溝裏,通信不暢,村民一兩個月又難得出山一回,蹲在這兒貓冬,我們的消息,就是傳,也傳不出多遠的。那麽,我們暫時是安全的,等到将我的陽毒排空了,到時候我們再離開這裏,轉行他處,也不用擔憂太多了。
達成協議之後,我們走到火塘邊,地上鋪着草席子,凱敏的妹子果果埋着頭,窩在裏面發抖,不肯露出頭來。雜毛小道凝眼一瞧,但見這裏有黑氣萦繞,一揮手,說,王黎,按住她。
我身上有傷病,唯有配合雜毛小道的行動。得了令,便過去将那碎花被子掀開。蓋在頭頂上面的被子一不見,這小女孩兒便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像受傷的野獸,瘆人得很,然後揮手朝我抓過來。我哪能讓一個小女孩給傷到,于是伸出手,将這女孩的一雙手死死勒住。手勒住了,但是腳還在,女孩兒果果伸腳來踢我,踹到我的腳杆子上,生疼。
見到自家妹妹被我給捉着,凱敏的臉上頓時就有些着急,眼睛紅了,看着我,不說話。這個彜家年輕人摸着發青的下颚,眉頭一跳一跳的,不過他還是攔住了更加着急的父母,等待我們的下一步動作。雜毛小道也沒有讓他們等待多久,仔細地觀察了一會兒面前的這個女孩兒之後,他口中念念有詞,然後一張“淨身神咒符”,貼在她額頭上面。那女孩兒渾身一掙紮,勁都瀉出,身子一軟,然後朝着我倒了下來。
我将她放倒在地上,然後小心地用碎花被子給蓋好。
凱敏的母親急忙沖上前來,撲到草席上,看着自家女兒。見她神情端詳,呼吸均勻,就像睡過去一樣,凱敏母親想起女兒數日都沒有睡過這般安甯的覺了,終于放下心來。
雜毛小道和我圍着火塘坐了下來,屁股下面是用爛木頭做的小闆凳,雜毛小道此刻顯得特别高人,跟凱敏一家交代,說你家女兒這病呢,确實是沖撞了山裏面的神靈,被拘走了一魄,有些失常的舉動,也是正常的。你們先用銀杏葉和羅漢果給她泡飲兩日,調養身子,等第三天子時,我們試試給她招魂,如果能夠招得回來,大功告成,如果招不回來的話……
雜毛小道不說話,凱敏的父親則急躁了,說,大師,要是招不回來,那可怎麽辦呢?
雜毛小道有些犯難,說,那就要麻煩許多,我們可能要進山去,勘測謀斷,将那個山神的老巢給找出來,滅了它,然後才能夠将你們家果果給救回來。不過這事情麻煩就麻煩在,那東西飄忽不定,好打,但是不好找,所以我們也不能夠打包票!
雖然雜毛小道并沒有把話說得太圓滿,但是凱敏的父親仍舊十分激動,他伸出一雙粗糙的大手,将雜毛小道的手緊緊握住,然後奮力地搖動,說了一大堆感激的話。
随後,凱敏将我們帶到隔壁的房間,那是他爺爺的屋子。他幫着收拾了一下,還拿來了一床全新的被褥,幫我們鋪上。收拾了一番,我們又在房間裏聊了一會兒,他被他父親叫了出去。過一會兒,他将那朵白色的雪蓮,遞到了我的面前,告訴我,他父親說了,既然我們需要,就先拿着吧。
Chapter 29 門外的飓風
因爲确實急用,所以我并沒有推托,而是直接收下了那雪蓮。
山裏面的彜民确實淳樸,即使是還沒有見到女兒果果痊愈,也毫不猶豫地将我們所需要的東西,直接交到了我的手裏,一點也不怕我們翻臉走人。不過這也得益于我們之前所表現出來的品質,确實也能夠讓人放心去信賴。世界是一面鏡子,人都是相對的,你對别人好,别人就對你好,你若想被人無緣無故地關懷備至,那麽基本上不是妄想,就是别人對你有所求。凡事都是這個原理,無出其外。
這就是因果,這就是報應。
拿到雪蓮的我有點兒興奮,因爲虎皮貓大人開出的藥方裏面,就缺這味藥做引子了。将這藥按方子煎服,我便能夠暫時擺脫陽毒的襲擾,将它壓制住,一直到我們離開追兵的視野,安靜地研究解法。對此,雜毛小道也深深感慨,說一定要幫小妹子恢複神智。多好的年華啊,要是死了,或者從此傻了,真的是太讓人接受不了。
凱敏他爺爺住的這屋子,是他們家裏面最大的房間,頭頂上還蓋着兩片玻璃瓦,光線可以透進來。雖然床上有一些陳舊的氣息,不過換了被褥之後,總算沒有那麽難聞了。房間裏面的家具不多,幾個陳舊的木箱子、一個老式的木桌、角落裏還有一些農家的用具。我和雜毛小道收拾了一番,将見不得光的東西,全部都塞進了床底下。那下面也堆滿了雜物,放進去,一點兒都不起眼。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凱敏過來了,叫我們吃飯。我和雜毛小道跟着凱敏來到堂屋。彜族民居裏,火塘是必不可少的設施,邊上立石三塊成鼎狀,鍋支其上,稱爲“鍋莊”。鍋莊嚴禁人踩踏跨越,否則認爲不吉。在鍋莊上方,以篾索吊一長方形木架,上鋪竹條,作烘烤野獸幹肉或蒜頭、花椒、辣子之用。我們圍坐在火塘旁邊,鍋裏面白湯滾滾,小孩拳頭大的肉塊,在湯水間起起伏伏。
凱敏跟我們介紹,說這是他們彜族很有名的“坨坨肉”,後寨王保子家前些日子殺豬,他母親剛剛去割了點肉過來,嘗嘗看,香得很呢!
那架在火塘上面的鍋子漆黑,上面香氣四溢,我深深吸了一口,這肉味很鮮,比我們平日裏在城市裏吃的那種注水肉,香得多。那一鍋湯裏面,除了大坨大坨的豬肉之外,還有棕色和白色的蘑菇、松茸,黑色的木耳和青色的大蔥段,看上去,顔色鮮豔誘人。在火塘旁邊的闆凳上面,還擺放着幾碟菜,有酸菜、有荞粑、有鍋巴,還有用大壺裝的酒。
看到這些,我就知道,這一頓看似普通的晚餐,其實是凱敏他們家裏所能夠置辦出來的,最豐盛而隆重的一餐了。
凱敏的父親是個不善言辭的山裏農家漢子,拿着一個藍瓷碗,不時地端起來,沖着我們喊一聲喝酒,說完之後,也不管我們喝不喝,仰頭就喝大半口,結果還沒有吃多少菜,人就有些暈了。凱敏的母親則找來一個大碗,給陷入沉睡的女兒裝了不少菜,然後擔憂地問我們,說那個湯已經熬上了,果果什麽時候能夠醒過來?
雜毛小道含笑說,她太累了,明天吧,醒過來之後,脾氣應該會好一點,不會像今天這樣,富有攻擊性了。
凱敏的母親點頭,表示知道。然後過了一陣子,又不放心了,小心翼翼地又問。如此五六遍,到了我們吃好,她才麻利地收拾東西。“漢人貴茶,彜人貴酒”。凱敏的父親酒量并不算高,但是卻覺得客人沒有喝好酒,是因爲他陪不夠。沒多久,這個老實的漢子就自個兒醉倒了,我們七手八腳,将他扶上床歇息。
因爲沒有電,也沒有其他娛樂活動,我們吃完飯,繼續在火塘邊聊天。到了差不多九點多鍾的時候,凱敏的兩個叔叔過來了。凱敏幫我們介紹,說是兩個朋友,在渝城那邊上班的時候認識的,正好我倆過來這邊辦事,就請上家門口來做客。
他兩個叔叔也是很好客的山裏人,不過趕在這當口上門來做客,實在是有些不妥。他們問起賣雪蓮、找先生的事情,凱敏答說在辦了,含糊地說了兩句,便不再說。他兩個叔叔見有外人在,也不多說,坐下來陪我們喝了兩杯酒之後,告辭離開。
凱敏苦着臉,說,兩位大哥,旁人倒還好說,我這兩位叔叔,都是至親的人,我如何瞞得了他們?
雜毛小道擺手,說,也罷,明天你隻管對他們講便是,不過讓他們管好自己的嘴巴。
酒足飯飽,我們返回房間,一躺下就睜不開眼,疲倦得厲害。不過第二天我們還是早早地起來了。我找凱敏的母親借了一個藥罐子,然後在火塘上面,嚴格地按照虎皮貓大人的方子,開始熬制驅除陽毒的湯藥。這藥一煎就是一上午,連我們的中餐,都是用火烤糍粑,裹了點黴豆腐吃的。
虎皮貓大人已經在昨天夜裏就跟了過來,被我們塞在房間裏,不過他時刻都對我進行指導。我要看火候,由雜毛小道傳信,一來一回,一來一回,腿都跑得酸痛,我也是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到下午兩點,終于煎好了。湯藥從罐子裏倒出來,是一小碗金子一般黃色的藥汁。
我聞了聞,苦。閉上眼,一口将這碗藥汁喝入腹中,感覺到那藥汁從喉口滑落胃袋,立刻有一股暖流升騰起來,這熱流不同于酒的那種火辣,也不同于茶那般的甘洌,反倒是像嚼了檸檬和薄荷,暖中又有一股冷飕飕的涼意,蔓延到我全身各處穴竅中去,那些活躍在我身體裏面的陽毒,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搖搖欲墜。好多并不是很深刻的,直接就被弄得泯滅,不見蹤影。那藥汁喝完之後,我連着打了幾個冷戰,渾身抖動,仿佛一直纏綿在我身體和穴竅裏面的陽毒,都已經全部解除了一般。
其實不然,這東西就像是那被蓋在了大雪之下的嫩芽,待到春花爛漫的季節,它又會蓬勃生長起來,一叢一叢,一簇一簇,讓人應接不暇。不過在此時此刻,我卻不用再爲這玩意兒擔心。伸了伸攔腰,感覺精神煥發,恨不能出去跑個幾圈。
凱敏第二天還是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他兩個叔叔,并囑咐不要外傳。他的叔叔們都表示不會,不過還是有些擔憂,說這兩個家夥好像不是很靠譜。不過額頭被雜毛小道貼了淨身神咒符,又喝了銀杏葉和羅漢果煎服的湯水,果果終于開始安詳起來,臉上的黑氣也消了一大半,沒有那麽有攻擊性了,隻是在自個兒哼着一些旋律。這些旋律很優美,我問了一下凱敏,他告訴我,這是他們這兒的一些山歌小調。果果在他們寨子裏,唱歌最好聽了。
說這些的時候,凱敏是流下了眼淚的。他跟自己妹妹的感情很深,現如今妹妹變成了這番模樣,怎麽叫他不傷心呢?
不過,好在還是有希望的。
那幾天我們一直都很警戒,不敢離開這房子半步。其一,是因爲要低調一些,盡量少暴露在村民的視野之内,能少一些麻煩,就少一些麻煩;其二,我們一直在等,防止那個攝了果果魂魄的所謂山神,因爲被雜毛小道切斷了他們之間的聯系,而直接找上門來。
然而讓人失望的是,雖然我們一直都在期冀,但是那個所謂的山神最終還是沒有露面,膽小得厲害。
第三天晚上十一點,子時終于來臨了,我們把凱敏的妹妹果果放在火塘旁邊的草席上,然後準備了一應招魂的物件,靜待時辰,等着給這個女孩子招魂。
招魂的具體步驟,前文已說很多,此處不再詳述。雜毛小道的法子跟雪瑞、歐陽指間老爺子的那種差不多,都要灑米,然後唱茅山秘傳的引魂歌。嗚啦啦、嗚啦啦,這個家夥的舌頭靈活至極,念起經文來,像唱歌,語速快,吐字清晰,十分好玩。
堂屋裏除了我、雜毛小道和張果果三個人外,其餘的人都被趕回了屋子裏,不得觀看。我有些無聊,用木棍撥着火塘裏面的柴火,靜待着雜毛小道能夠招魂成功,也免得凱敏的家人一直擔心。然而從十一點半起雜毛小道一直念經文,過了十二點,都沒有動靜。又過了十分,雜毛小道一屁股坐下,聲音若有若無,不知道念着什麽。突然,那緊閉起來的大門處,傳來了哐啷一陣響動。接着,一股山風将大門給吹開了,門開時,吱呀一聲響,好不瘆人。
我猛然驚醒,擡頭一看,但見一道黑影,攜着飓風,朝着這堂屋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