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到農莊門口,院子裏是些散亂的農具和石桌石椅,正屋的房門虛掩,裏面有暖黃色的燈光投出來,将門口襯出一片溫暖的氣氛。擡起頭,看到院門上貼着一物,長三尺、寬二尺,以粗紙印成,上面印着“酆都天子發給路引”、“普天之下必備此引,方能到酆都地府轉世升天”,上方印有閻羅王的圖像,下方印有“酆都天子”、“酆都城隍”和“酆都縣府”三個大印。
我眯着眼瞧,隻見這路引之上,有一層青蒙的光華,顯然附着法力道行。
楊操立于門前,抱拳朝裏間朗聲唱喏,說:“路邊旅者,因迷途未返,不知去處,見這裏有燈光,不知道老鄉睡着了沒有?若沒有睡,還望收留則個。”楊操臉色肅靜,朗聲而爲,不一會兒,木門“吱呀”一聲,從裏打開,竟然走出一個老态龍鍾的婆婆,白發蒼蒼,鄉下老婦的尋常打扮,昏花的老眼瞧了我們四人一眼,拄着拐杖說:“貴客,進來嘛,喝口茶,等天明再走。”
還真有人住在這個陰森詭異的地方。老婆婆慈眉善目,含笑跟我們打招呼。大家紛紛拱手爲禮,說:“老娘娘,叨擾了,叨擾了。”
我們幾人進了屋子,隻見裏面的一應布置,就跟路邊的蒼蠅館子一樣,好些張八仙桌和條凳,東西南北的柱子上斜插着松油火把,将這房間映得透亮。我找了好一會兒,沒見到電燈。我們在老婆婆的指引下落坐,她跟我們抱歉,說:“住在這山間野地裏,做的是過路買賣,簡陋了些;幾位貴客口渴不,餓不餓,要不要弄一些吃的來?”
見她準備張羅,我們紛紛擺手,說:“老人家,借你的屋子歇歇腳,不必如此客氣,你不要忙了。”
那老婆婆笑呵呵地說:“我們這小破莊子,本來就是吃飯打尖的地方,不嫌麻煩。你們這幾個貴客要是什麽都不吃,我這小本生意可就撐不下去了。”
雜毛小道有話要與我們講,見老婆婆糾纏,于是拱手爲禮,說:“有勞老娘娘了,揀些簡單易熟的吃食和酒水,随便來點便是。”
那老婆婆笑起來,滿臉的皺紋如菊花綻放。我們本以爲她要返回竈間去弄,沒想到她往房裏高聲喊道:“孩兒們,有客人來了,準備着……”
話音一落,裏間屋便有幾個年輕的女人答道:“好咧,婆婆,火已經備上了,稍等就來。”
我們面面相觑,越發感到怪異。
沒過幾分鍾,從裏面陸續走出三個女孩子,雖然穿着樸素,但皆如花似玉,仙女兒一般。三個女孩子把八碗八盞布置在桌子上,老婆婆介紹自己:姓孟,三個孫女各自名曰孟姜、孟庸與孟戈,自小沒了娘,都是苦命的娃兒。
我看着桌子上的菜,有葷有素,大塊的肉皮全雞、青翠的菜葉,廚藝端地是好,香氣撲鼻,恨不能立刻抓起筷子,挾上幾口嘗嘗。倘若是平日,我們這些吃貨早就胡吃海嚼上了,不過在這詭異的場景裏,卻都冒出一身冷汗,連連推托。
見我們不爽利,老婆婆笑了,說:“想來客人們不餓,那麽就來碗湯吧,我們這裏的湯,遠近聞名,甘、苦、辛、酸、鹹,五味皆有,如同人生。”
她一說,最小的女孩兒孟戈轉身去竈房,端來四碗湯,擺在我們面前。
我低頭看,這碗是粗瓷的,黑褐色,湯水混濁,呈奶白狀,像熬過的椰奶雞湯,聞着似乎還有中藥的甘苦。我用勺子攪動,老婆婆沖我笑,露出沒有牙齒的嘴巴,說:“客人,喝一喝,熬了一整天,香着呢!咦……”她看向了田師傅,說:“客人,你怎麽抖成這個樣子?”
她這一回頭,迎面就被一個碗,連湯帶水給拍上。雜毛小道拍案而起,口中怒罵道:“直娘賊,還他媽的裝上瘾了?操……”
老婆婆仰頭朝後倒去,頭重重地磕到了地上,流出一大攤的血。
Chapter 10 瘋狂的猴子
我們的神經繃得緊緊的,見雜毛小道一動手,立刻都推開凳子,跳了開來,緊張對峙。
然而那個老婆婆摔在地上後,并沒有如我們預想的一樣,身形一擺,幻化出無數黑霧青光,或消失得無蹤影。她竟然捂着流血的腦袋,“哎喲哎喲”地痛苦呻吟起來。我伸頭一看,老婆婆一張老臉上面,盡是血污,讓人感覺十分可憐,愧疚從我心頭湧出,不知所措。
見這情形,一個女孩兒立刻哭喊着攔在我們前面,另外兩個則蹲下來,喊着:“婆婆,婆婆……你怎麽了,婆婆?”
梨花帶雨的萌妹子如此凄慘地哭叫,讓人好生心酸。
擋在我們前面的女孩兒,是老大孟姜,她眼圈通紅,抽抽搭搭地用手指着雜毛小道質問說:“你幹什麽呢?”
老二孟庸從衣袋掏出魚骨粉,哆哆嗦嗦地給自家婆婆上藥,壓住流血的地方。
三個弱女子,一個老婆子,她們不但沒有如我們預料般反抗,反而像幾隻鹌鹑一樣,瑟瑟發抖地看着我們,好像哥幾個兒就是劫道的蟊賊。
這番情景,讓如臨大敵的我們,臉上頗有些挂不住,火辣辣的。
不過雜毛小道卻哂然一笑,不慌不忙地指着桌子上剩餘的三碗茶湯,說:“離落孟婆湯,這玩意對常人無毒無害,吃了也就是南柯一夢。但若行氣養體的修行者喝了,便是五髒俱焚,焦火虛旺而死……好個孟婆婆,竟然想使攻心之法,利用我們的道德觀念,迷惑我們的意志,讓我們内疚,鬥志消散——何等下作!不過,你當我沒看過《西遊記》,不知道三打白骨精嗎?”
說着話,他的手往桌面上,使勁兒一拍。杯杯碟碟立刻炸窩兒,全部蹦跳起來,湯食灑滿桌面。與此同時,一張驅疫神符出現在他的指尖,中指和食指一番搓動,立刻火苗蹿起,青煙缭繞。刹那,便将桌子籠罩大半。
楊操雙手一探,兩根刻滿符文、精工雕琢的骨頭棒子出現在他手上,橫于胸前。他的口中突然舌綻春雷,大聲喝道:“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包羅天地,養育群生——邪魔外道,給我破!”骨頭棒子由裏到外,頓時綻放出一大片碧油油的光芒,朝籠罩在桌上的青煙吹去。陣風刮過,桌上的幻術頓時破除,杯盞之間,哪還有什麽雞鴨魚肉,全都是些翻滾遊動的節肢爬蟲,五彩斑斓、花花綠綠,惡心到了極點;那些油淋小白菜,此時一看,都是些野草梗子;湯湯水水散發出逼人的惡臭,讓人作嘔。
唯一沒有變化的,是三碗奶白色的離落孟婆湯,依舊散發出誘人的中藥香味,夾雜在惡臭之中,十分突出。
四人被我們揭穿,怪叫一聲,一拍地,頓時黃沙彌漫,人朝房中退去。我早有着準備,一個箭步上前,伸手一撈,抓住前面“孟姜”的一件衣袖,刷的一下,扯脫一大塊碎布。同時,一股蓬勃的氣勁襲來,海浪一般打到我身上。
我血氣不穩,往後退一步。雜毛小道和楊操風一般地朝屋裏撲去。我站穩身形,換了兩口氣,然後朝裏間跑去。竈房空空,後門敞開,衆人早已穿房而過。緊追過去,我見雜毛小道和楊操站在屋後小河的岸邊,看着滿是漣漪的河水,沒有動靜。田師傅不敢一個人待在那詭異的地方,緊跟着跑出來,口幹舌燥,問:“那些人跑了嗎?怎麽不追?”
楊操踢了一塊石頭入河,那石頭入水即沉,在手電筒的照耀下,泛起的河水竟然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血紅色,滿是腥味。那水也不是水,像是無數蠕蟲在爬行翻滾,密密麻麻,尤爲恐怖。看到這情景,田師傅後面的話卡在喉嚨裏,說不出來,隻是倒吸涼氣。
我們四人,就楊操修過瞳術。雜毛小道将雷擊桃木劍持在胸前,回頭問楊操,說:“老楊,依你的目力,這四個裝作孟婆和孟家三鬼女的家夥,到底是人,是鬼,還是精怪妖孽?”
楊操咽着口水,說:“我也不知曉。我們在鬼打牆中,整個空間的法則都變幻不定,人和鬼的界限模糊不清,瞧不出個究竟。便是那滿桌佳肴,若不是蕭道長你的符箓燃煙,我也被蒙在鼓裏。此行兇險,非是對手厲害,而是法陣依托地勢。不知道秀雲大師和王天師,能否突破迷霧,過來救我們。”
雜毛小道四處一打量,說:“遠水救不了近火,這條河太邪門,似乎是按照佛家地獄中的血腥奈河布置。我們回去,不然恐有血光。”
我們均點頭,返身回了屋内,搜查房子。裏面的布置,是尋常的農家模樣,竈房裏冷冰冰。門邊有個小爐子,上面一個藥罐子,掀開來,有好多種複雜的草藥和蟲子,想來是在熬制那離落孟婆湯。
又翻了幾間屋子,裏面床榻被子,一應俱全,看着像是住人的地方。搜查了十餘分鍾,我們返回廳堂。我正想說話,胸口一癢,肥蟲子鬼頭鬼腦地探出頭來,然後朝桌上的一堆腌臜飛去。若是往日,我定然瞧不得這讓人作嘔的場面。不過自從肥蟲子蘇醒,我有些慣着這小東西,既然喜歡,便由它去。桌上的節肢爬蟲,數量幾十條,有的已經爬到了地上,遍地都是,夠它一頓消夜了。
我們陷入了一個巨大的迷幻陣,這裏面真真假假,讓人無從辨識。雜毛小道掏出紅銅羅盤,開始推演生門;楊操則圍着屋子四處轉,試圖找出陣的奧秘也好早日與其他人會合。
我掏出手機,信号已經打叉,跑去車裏找對講機,一片盲音。情況有些複雜。田師傅找到我,把左手腕給我看,說:“我們在這裏呆了半個多小時了,這表竟然一點兒沒走,是我的手表壞了嗎?”我瞅了一眼,時間定格在晚上十二點,擡起手看了下自己的手表,一樣,又看手機上面的時間,一般無二。
時間……竟然停住了?
如此說來,我們打算在這裏呆到天亮的最穩妥方案,不就完全失敗了嗎?
我們倆還沒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就聽到房後楊操的叫喊。我精神一振,抽出震鏡就沖進堂屋,穿過竈房,朝後面跑去。剛一跑出竈房,便見黑黢黢的河水裏,黑影憧憧。楊操在敲擊他手中的鼓棒,聲如戰鼓,在整個空間裏回蕩。
我定睛一看,隻見那十幾個黑影,竟是我們在來的路上撞死的無毛水猴子,叫喚着,露出一口獠牙,朝楊操撲去。那畜生兇猛,身手敏捷機動,片刻間,楊操便被數頭水猴子給團團圍住。
這猴子厲害,楊操也不是什麽等閑之輩。他手上的一雙骨棒上有綠油油的寸芒,水猴子挨一骨棒子,哎喲喲地叫喚,往後跌去。不過,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幾十雙?岸上的水猴子已有二十幾個了,河裏還陸續往上冒,硬拼自然不行。在楊操有些招架不住的時候,一把油化處理、布滿符文的雷擊桃木劍,出現在楊操眼前,劍走遊龍,刷刷幾下,将那些水猴子給一一逼退。
這一番暴起後,便是戰略性轉移。
雜毛小道和楊操都久經戰陣,懂得進退,當下顧不得前方洶湧撲來的水猴子,且戰且退。兩人一退入竈房,我便将木門使勁關上,拉來旁邊一個齊肩高的水缸,堵住。雜毛小道一沖進來,立馬叫喝,說:“把所有的門窗都關緊。不然蟻多咬死象,我們可不敢冒險。”
前屋的田師傅聽到這消息,立刻把大門合攏,我們各自跑入一個房間,将對外的窗子關緊。我聽到門窗外擂鼓一樣的響聲,覺得不可思議,這些水猴子竟然能從那恐怖的河中爬起來?
這時,堂屋突然傳來一聲尖叫,接着是槍聲。我沖到屋中,瞧見不知哪兒沖進來一頭水猴子,正朝田師傅襲擊。田師傅軍人出身,自然不會害怕,擡手便是兩槍,将這東西擊斃。然而,從另一個房間趕來的雜毛小道大叫不好。隻見趴在地上的水猴子,渾身皮膚一陣詭異蠕動,有黑色火焰生成,接着一聲巨響,化作漫天血肉,朝四周散去。
Chapter 11 搏命一波流
田師傅作爲被特勤局調過來給我們當司機的退役軍人,自然也知道鬼神之事,見的東西多了。當濕淋淋的水猴子沖入堂屋,他不慌不忙,抽槍射擊,精準擊斃。沒想到這狗東西死就死吧,卻點燃腑髒中的幽火,将自身骨血化爲漫天的利器,作最後一擊、拼死一搏。
逃是逃不了了,田師傅能做的隻是閃身蹲到飯桌後,盡量蜷起身子。
我剛剛探出頭,便見一大篷帶着黑火的血肉,朝我撲來。我下意識地往門裏躲閃,血肉重重砸在地上,出現一個個小坑,然後幽幽燃燒。這才想起堂屋中的田師傅,他哪能夠抗住這陰火?于是硬着頭皮,探出頭,準備前去支援。
堂屋裏,遍地都是幽幽燃燒的陰火和讓人鼻頭發膩的血腥。有好多黑紅色的髒器,把天花闆和牆上塗得滿滿都是,那些桌椅闆凳,全部東倒西歪,被爆炸的沖擊波弄得破爛不堪。整個房子搖搖欲墜,顯示出這“人肉炸彈”的威力十分恐怖。然而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田師傅躲藏的那張桌子,卻完好無損,不傷分毫。
不隻那桌子,甚至周圍兩米内,都是一片整潔。
田師傅哆哆嗦嗦地站起來,舉着手槍,打量四周,眉心處全是汗。他也不明白,看着從各個房間小心翼翼走出來的我們,一臉茫然。我避開地上的陰火,深吸一口氣,終于在“炁之場域”中感受到一股洶湧磅礴的氣息,籠罩着田師傅。
我走上前,從桌底揪出了還在胡吃海嚼的肥蟲子。就是這個家夥,讓田師傅在剛才的水猴子自爆中,保住了一條命。被我揪出來後,肥蟲子搖頭晃腦,十分得意,啾啾地叫喚,似乎想要我誇一誇它。
這時,我胸口一動,光芒閃耀,小妖和朵朵從槐木牌中出來,見到這一切,梳着利落馬尾辮的小妖不顧旁邊詫異的田師傅和楊操,指着我鼻尖數落:“看看你這個不省心的,招怪的功夫,上溯一千四百年,也就唐僧哥哥能跟你比,看看這又勾來個啥玩意——咦,這,是奈河冥猿嗎?這種靈界的小雜魚,怎麽會跑到這裏來?”
她轉頭瞧向了楊操,說:“傻大個兒,借問一下,我們現在是在哪個地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