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青銅棺椁十分巨大,相比我們鄉下常見的那種黑漆棺材,要大上好幾個尺寸。
它表面上附有很多古樸而奇怪的花紋,似乎是人,又或者是某些景物的描寫,當然,還有許多細碎的符文,布置成了一種奇妙的法陣。
那黑鐵鎖鏈本來緊緊扣住了它的四個角,左邊的那一根突然斷裂,頓時一陣劇動,往着反方向晃蕩而去。下面的累累屍塊也都重新跌回了潭底去,濺落無數水花。然而那青銅棺并沒有随之落下,它懸空着,下方似乎有黑色氤氲在盤旋遊繞——這些黑色氤氲,全部都是那些僞銅甲屍所攜着的亡靈怨氣,此刻正被青銅棺裏面的某種東西吸納着,聚集在下方,繼續往上面浮動。
喀、喀、喀……
黑鐵鎖鏈被那些怨氣托舉的力量,繃得緊緊,似乎已經到達了極限。
看着這陰森詭異的情形,站在潭邊七八米遠的我遍體發涼,渾身一陣又一陣的雞皮疙瘩,過電一樣地冒了出來,心中不由得懊惱不已——威爾曾經數次提醒過我,這個山谷中有大恐怖,而這恐怖的大部分緣由,皆來自于這黑水深潭之中。我早晨的時候見到過這青銅棺,隻覺得奇怪,然而在敵人追殺的壓力之下,卻又放在了一邊,不作理睬。我們甚至因爲那潭水中無數恐怖食人的紅線牙簽小魚,而打算将這裏作爲敵人的埋葬之地。
剛剛這深潭将黎昕所倚仗的僞銅甲屍群給吞沒,我還洋洋得意,自以爲是一件以少勝多的戰績,然而我卻忽略了那些魚之所以存在,有很大的可能,是将這青銅棺禁制在潭底的那人用來防止野獸或者人類進來,誤将其打開的布置。
現在想來,正是那些死去的生靈怨氣,給了這青銅棺足夠的動力,讓其浮出潭中,重見天日。
隻是,這裏面,到底裝着什麽呢?是一具積年已久的僵屍麽?還是……
這詭異的場景,也讓在草地上生死決鬥的師徒二人停止了拼命。他們兩個一番思慮之後,幾乎同時放開了對方,都朝着相反的方向退去。
慧明翻身起來之後,在自己的身上不斷拍打,并且使勁兒吐口水,摳鼻孔,試圖将身上那些蟲子都弄出來。然而那些小東西哪有那麽好擺脫?有的甚至于更加深入了,他卻也有些着急,連念了兩遍“靈镖統洽解心裂齊禅”,然後雙手合十,結内獅子印,一聲真言怒吼,曰“洽”,這才将身上的所有蟲子給悉數震死。做完這一切動作之後,他竟然連招呼也不打,悶不吭聲地朝着來路,大步撤離。
我望着這個魁梧老人飛快的身影,這才知道他之所以能在特勤局隐秘戰線那種危險部門,安然活到八十歲,其惜命的功夫,也是十分值得小輩學習的。然而他剛剛跑出不到十米,腳步驟然一停,不再前行了。我往遠處看去,夜色中,原本清晰可見的樹林草木等一應景物,都變得模模糊糊,淡薄得緊,根本就瞧不出分明來。慧明猶豫不前的樣子,讓我很快就确認,我們已深陷于一個恐怖的陣法中。這陣法或許是在這具青銅棺浮出水面的那一刹那,已然啓動。
在這個黑水深潭所處的一片低窪地上面,景色分明,而再往遠處瞧,便如同隔絕于世。慧明的臉色陰晴不定,躊躇了一下,不再前行,返轉過來,離我四米遠,如臨大敵,緊張地看着那深潭上空的青銅棺,一點一點地脫離開黑鐵鎖鏈的拘束。
白紙扇已然閃身跑到了昏迷不醒的上杉奈美和躺倒在地的加藤亞也旁邊,他也沒有離去,而是神情凝重地望着前方。經過與慧明的一番搏鬥,他的臉色越加蒼白了,胸口凹陷的位置開始緩慢地回鼓起來,那些黑色的鬼影霧氣,正圍着他旋繞不定,最後停聚在了他手中的那把折扇之前。
我們都屏住了呼吸,看着潭中升起的青銅棺,持續往上升起。
在兩分鍾之後,我們聽到了幾道讓人牙酸的金屬扭曲之聲,突然之間,喀喀喀,幾聲爆裂沉雷一般的炸響轟然出現,那三根束縛住青銅棺的黑鐵鎖鏈,全數寸斷,高高抛灑而起,散落各處。
驟然的炸響,讓整個空間都爲之一震,嗡嗡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到了我的耳朵中來。
我胸中沉悶,躲開頭頂上面砸下來的鐵鎖鏈,感覺喉嚨癢癢的,使勁兒咳嗽,結果吐出了好幾口濃黑的血痰來,跟那豆腐一般,粘結成塊,一股腥臭擴散開來。
這東西是如此邪門,還沒有出現,就将我震得出現内傷,嘔血幾口。
青銅棺脫離了黑鐵鎖鏈之後,往上抛出六七米,然後在空中翻滾幾周,重重地砸在了慧明身前五米處水潭邊。這東西分量很沉,砸在草地上面,根本就沒有翻滾,而是直接深深地陷入了泥土中,将整個平地都轟擊得一陣顫動,山崩地裂一般。青銅棺的蓋子在這一番震動之中,開啓了一條縫隙,之前承托着它的那些怨力,瘋狂地望着那道口子,狂湧而去。
看到這幅場景,我不由得想起在青山界的耶朗石殿之内,似乎也有這麽一口棺椁。
不過那一口是用那黑曜石制成,裝着一具不知道沉澱多久的古屍,而且還是一個女屍,頂級飛屍,幾乎就要成就了旱魃的境界。當時若不是楊操請神上了我的身,估計我們在場的大部分人都已經化作了枯骨,命喪幽府。那麽這口棺椁裏面,究竟會藏着怎樣恐怖的東西呢?
我想着威爾一談及這深潭中的東西,臉色發白的模樣,不由得發抖,拳頭緊緊攥着,手心全部都是油津津的汗水。
仿佛是記憶中吻合的事情一般,潭邊,水花四濺,那口沉重的青銅棺裏面有一股力量,在緩緩地推動着棺材蓋子,咔……咔……咔!這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面,格外地讓人寒冷,而裏面仿佛有個黑洞一般,那些怨力已然全部被吸收進去,就連隔着深潭、在旁圍觀的白紙扇,他身邊周圍的那些黑色怨靈都在搖晃不定,似乎有被吸進那棺樽裏面的可能。吓得他再也不敢如此拉風,折扇一卷,将其收歸入内。
見到那青銅棺的蓋子即将掀開,慧明的臉色數變,終究還是決定挺身而出。他緊緊握着手中的佛珠子,幾步上前,從懷裏掏出好幾張金光閃閃的符紙,也不見什麽動作,手指僅僅一搓,有兩張符紙就開始“噼裏啪啦”地燃燒起來,逼發出恐怖的氣息。而另外兩張,他啪啪兩下,貼在了棺椁的首尾兩處。
這一番張羅,棺椁停止了搖動,似乎沉睡了過去。
慧明松了一口氣,圍着青銅棺走了一圈罡步,然後深吸一口氣,伸出手,準備把棺材蓋子合攏封印。
然而就在此刻,剛剛悄無聲息的那棺材突然劇烈抖動起來,慧明往前伸出的手一停頓,猛然上前,将蓋子給推得與原來的地方平齊。然而這刺耳的“吱”的一聲剛剛響起,突然更加沉重的一聲響動,轟——那棺材蓋子被推起來,豎直,然後如同一片樹葉般輕巧地往後飛去,跌落在水潭中,濺起了許多水花來。
月光如水,這時我猛然感應到,那些恐怖的紅色牙簽魚雖然還在,但是已然沒有了生命。棺椁裏面的東西,竟然在剛才出水的那一瞬間,将潭水裏數以億記的小魚兒,悉數震死。
在棺椁驟然打開的那一刻,慧明狂吼了一聲:“镖……”把他手指間夾着的那兩張符紙,往棺椁裏面給扔了進去,雙手則緊緊抓着那串黃色的佛珠,運勁,激發裏面蘊含的力量,護住自身。一道飓風以青銅棺爲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吹去,我猝不及防,往後面跌了一個跟頭,擡起頭,但見一隻手,攀在了棺椁的邊緣。
這是一隻瘦而滑膩的手,上面似乎長着很多苔藓一般,有些發綠,像是脫水的雞爪。
接着是另外一隻。
然後,在我心驚膽戰的注視下,一個黑影從那裏面,扶着棺椁邊緣,坐直了起來。在看到這玩意兒的第一眼,我覺得怎麽那麽眼熟?它是一個幹枯的人,肌膚皺巴巴的,緊緊地包裹在顱骨上面,頭發像水草一般,一縷一縷的,順着臉廓黏黏地粘着,看不出年紀。因爲實在是脫水得厲害,就如同一具骷髅上面,蒙了一層皺巴巴的人皮子;它的眼睛根本就已經睜不開了,縫隙裏面露出了一縷白色;變成了兩個黑洞的鼻孔一陣抽動,似乎在尋找着什麽。
突然,它朝着我這邊看了過來,猛然睜開了緊緊粘連的眼睛。
紅色,詭異的紅白相間。
啊——
Chapter 49 信任和抉擇
這具僵屍從青銅棺中緩慢爬起來,睜開眼,裏面有着懾人心魂的魔力。
我無法用言語來準确地形容我的這種感覺。若強行描述,這感覺就如同我的腦子被一把大錘子重重敲擊,完全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有了一般。這法門,跟死去的傳奇男爵愛德華所擁有的精神沖擊,如出一轍。當我意識恢複的時候,看見慧明全身金光大放,光華幻彩,手持着佛珠,正在與這具幹枯的僵屍,戰作一團,好不厲害。
我雙手撐地,發現自己已經躺倒在了泥地裏,身邊是被那些紅線牙簽小魚折磨得奄奄一息、不知死活的武田直野。我發現我已經聯系不上金蠶蠱了,那個朦胧的陣法将我們與整個世界都分離開來,如同兩個不同的位面,金蠶蠱與我息息相關的那種親切感,被生生割斷。
我突然感到好冷,這裏面既有失血過多所帶來的體溫下降,也有一種安全感的喪失。朵朵不在我身邊,小妖朵朵已然沉眠,就連可愛的肥蟲子,都與我分屬兩個世界。
作爲一個養蠱人,我自然知道什麽是我的根本——沒有我的這吉祥三寶,我可以說我真的什麽都不是。在那一刻,我顯得是那麽的無助,雙手撐着冰冷潮濕的泥土,我的手不停地在顫抖,嘴唇腥甜,一抹,才發現自己的鼻子不知道爲了什麽,什麽時候,冒出好多血來。這血黏稠不化,并不像是普通的鮮血,而像陳積許久的膿血,有一股膻腥的臭味。
我盡量睜開眼睛,擴展我那模糊的視界,我看到了慧明正在與那具從青銅棺裏面跳出來的僵屍在拼鬥。人與人相搏,無非就是拳拳到肉,稍微精彩一些的,也就是各種眼花缭亂的招式,出不得什麽彩頭;然而這人與非人之間的交鋒,确實是大放光華,讓我雖然不喜慧明這老和尚,卻也對其一身的本事,心生佩服,大爲贊歎。
那僵屍并不算高,它也就隻有一米四五,如同一隻大猴子,不知道過了多少的歲月,使得它幾乎已經完全脫了水,就像一副骨架寬大的骷髅上面,蒙上了一張人皮子。這樣的形象,讓人感覺十分恐怖。許是在青銅棺裏面待得太久,它渾身都長着一指長的綠毛,銅綠幽藍,又顯得十分雜亂。
它與其他的僵屍不同的是,除了牙尖嘴利,指甲尖銳而修長之外,在它的身體周圍,萦繞着一種沉澱不去的黃色能量圈,層層變幻。這種光華猶如彩虹,諸般色彩,其形狀仿佛我們常常在神話劇中看到的,諸天神佛後腦瓜子上面的那種光環,那是一樣一樣兒的。
不過諸佛的光芒,乃覺悟衆生,猶如太陽破除昏暗。《念佛三昧寶王論》卷曾有雲,曰:“金山晃然,魔光佛光,自觀他觀,邪正混雜。”若這麽說,它這萦繞身邊,忽黃忽黑的能量圈場,便是那與佛光一個級别的魔光。倘若如是,這具已入魔道的僵屍,絕對是讓人恐怖的存在。
難怪在這深潭中鎮壓它的古人會作出如此諸番布置,又将這一大片區域都作了陣法,想來就是怕其逃出青銅棺,爲非作歹,遺禍人間。
然而也就是如斯厲害的一具魔屍,方顯得慧明的真本事來。他之前與自家徒弟羅青羽的拼鬥,并不出彩,然而此時,卻是如同佛陀羅漢附體,遍體生光,氤氲盈身,與這敏捷而恐怖的黑潭魔屍正面交鋒,完全不落入下風。雙拳相交,立刻有大股的氣勁爆發,沉悶聲如雷轟鳴,轟隆隆,轟隆隆,這聲爆在整個陣中回蕩,讓人站立不穩,隻想趴下來。
就格鬥而言,慧明老和尚的速度算不得快。剛剛與白紙扇火拼一場的他有傷在身,并沒有滿場地跑路,而是将門戶守得極爲森嚴,不時出拳應對;反而是那具黑潭魔屍,它并不以力量壓倒,而是蹦來蹦去,十足一個活脫脫的大猴子。
黑潭魔屍似乎有些畏懼慧明纏在右手上面的那串佛珠子,兩者每一次撞擊,都不由得渾身發顫,如遭電擊。
說時遲那時快,兩人閃電一般的交手已然持續了好幾分鍾,互有勝負。
不過人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近八十歲的慧明終究還是年老體衰,而對手卻是個不知道在這養屍地封印了多少年歲月的魔物,自然不能夠跟這種東西比持久。他又一次大喝了一聲“統”,此真言能夠在遭遇困難時反湧出強烈的鬥志,有誓不罷休之感,然而賈老先生卻有一種後力不繼的虛弱感,一邊勉勵抵擋,一邊朝着白紙扇和我大聲喊道,你們兩個再不上前相幫,是想等着被各個擊破,依次赴死麽?
白紙扇聽到剛才還跟自己打生打死的師父求助,臉色數變。以他的聰明,自然知道慧明若是躺下了,自己一定就是下一個。在這恢弘大陣難以破除的當下,不管之前有如何仇怨,暫時的合作似乎還是很有必要的。他到底是一方枭雄人物,行事毫不拖泥帶水,大叫說,好,我來助你,暫且放下争端,共同将這怪物鎮壓了再說。此話說完,他折扇一展,飛躍過前面的淺淺溪流,朝着場中沖去。
作爲仇敵的白紙扇都能放下争端,前來共謀敵手,我自然不可能破壞這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然而此刻的我已成雞肋,除了渾身這二兩氣力,并無所長,但是爲保和諧,也隻有硬着頭皮沖上前來,也不主攻,圍繞在對手身邊打打太平拳,做回醬油黨而已。
有了我們的加入,特别是白紙扇的強勢回歸,場面才沒有剛才的那種兇險。羅青羽雖然是腐爛之身,如同僵屍,但意識完好無損,且身體已然被改造成了一個盛放鬼力怨氣的巨大容器,比之前那青衣少年所揮舞的招魂幡還要厲害——裏面可容納許多亡魂,本身就是一件法器,純以肉體力量和強度而言,似乎并不輸那黑潭魔屍多少,而他身邊周遭的那些鬼魂黑氣,更是與那魔光糾纏,不分你我。
不過,那黑潭魔屍的厲害,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它的皮膚堅韌,骨骼如同鋼鐵鑄就,竟然有所向披靡之威勢。場面依然兇險,即使是我這種打醬油的角色,也屢次遇險,差一點就丢失了性命。
三人合力,又戰了好幾分鍾。白紙扇在與這頭恐怖魔屍拼得筋骨發軟後,卻瞧出了一絲空隙,一邊堅持,一邊與往日的師父作探讨,說這魔物雖兇,但似乎最大的憑恃,卻是來源于它身後的那魔光,給它帶來了源源不斷的巨大力量。如果能夠将這魔光轉移,那就是釜底抽薪,如同沒了汽油的跑車,這魔物便再也兇狠不起來了……我們得想想辦法,将其魔光震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