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白紙扇淡定地款款道來,慧明的臉上陰晴不定,緩緩地回頭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
見慧明有些意動,白紙扇立刻鼓起如簧巧舌,遊說道:“師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給慘死在苗疆的師姐報仇,您要明白我的苦心啊。這件事情已然成了這場面,而且跟師娘也有牽連。說到底,都是您自己監管不力,玩忽職守,上面追究起來,您終究是晚節不保的。既然如此,良禽擇木而栖,您不如加入我們袍哥會吧,大供奉的位置,早已虛席以待,日後大事若成,您也有個好的出身……”
白紙扇說了一大堆話,天花亂墜,而我的心卻逐漸冰冷了起來。我以前說過一句話,這個世界真大,這個世界也真小。我萬萬沒有想到,邪靈教位于西川的酆都鴻廬,自立門戶的鬼面袍哥會,二把手居然是慧明老和尚的徒弟。而且更加讓人詫異的是,集訓營信息的洩漏者,居然是總教官的老婆,那個姓客的老太太——我可以相信她僅僅隻是起到一個導火索的作用,但是死了這麽多人,賈團結已經被逼上梁山了。
那麽,他到底願不願意大義滅親,去背起那個黑鍋,扛起這場血案的職責呢?就我對他的了解來說,實在很難。
五分鍾,白紙扇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地對慧明一番勸導之後,停住了話語,靜待自家師父的決斷。
整個過程,慧明一句話都沒有說,眼睛似閉非閉,安靜聽着。待白紙扇說得口幹舌燥,他才睜開眼睛,露出如同燈泡一般的亮光來:“羅青羽,十四年前,你所學不過我的三兩成。今日我先來考量考量你,看看這麽些年來,你到底有沒有進步!”
他這話說完,身子一直,整個腰挺得标槍一般筆直,氣勢立盛。
白紙扇眉頭一挑,原本恭謹的表情立刻倨傲起來。
見了慧明的态度,他知道老和尚舍不得多年來積累的臉面,不可能跟着他下水。頓時也就不再裝那孝子賢孫的恭順模樣,嘴角輕挑,說,師父,當年我随同你學藝,你使我學那龍樹菩薩的《華嚴經》,又習《一乘教義分齊章》、《圓覺經疏鈔》,皆爲境界,至于具體修煉術法、真如本覺之道,卻隻肯傳于師姐,使得我前三十年,幾近白活。後來我學得煉屍提丹的妙法,你卻要趕我出門。一别十餘載,我确實應該給你彙報一下學業,好讓你知曉,這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道理了。
慧明将手腕上的那一串佛珠纏繞在右手上面,一邊緩慢往前走,一邊說道:“羅青羽,你是個天才,罕見的天才,像你這種人,在西川,幾十年都未必能夠出得一個。我前二十年裏,用佛經來培育你,是想要把你的心性磨砺,方能有大成就,不然終究會堕入魔道。可惜我錯了,你的心,太急!”
白紙扇将手上的精鋼折扇展開,終于露出了猙獰的面容來:“操你娘,裝他媽的什麽大尾巴狼,别人不知曉,難道我會不知道你修的是密宗般若裏的‘空樂雙運’歡喜禅麽?操……”
罵聲剛落,折扇翻飛,八頭陰鬼靈猴又從四周泥土之中爬起來,朝着慧明飛射而去。
慧明雙手相交,左手輕摩右手上面的黃色佛珠,那速度比日本金手指加藤鷹還要快上幾個等級,很快就摩擦出紅色的印記來。他表情輕松,面對着飛撲而來的陰鬼靈猴,冷笑着。這冷笑導緻他嚴肅的臉容十分滑稽,就如同哭一般。
四頭陰鬼靈猴飛身躍起,從不同的方向,揚着尖銳的爪子朝着緩慢行走的慧明抓來。
“镖……”慧明口吐真言,右手閃電橫掃前揮,帶着佛珠的拳頭拂過這些兇惡的猴子,一陣氤氲浮動,所有的猴子如同沙雕一般滑落,煙消雲散。
Chapter 47 可恨之人必有其可憐之處
總共八頭長鼻子的陰鬼靈猴,兇猛前撲,又咬又抓,然而就在幾秒鍾的緩慢行走之間,慧明将這些家夥給輕松地消滅,屍體不存,化作如沙子一般的黑氣流到了草地上來,悄無聲息。正在跑過去将尹悅扶起的我看得瞠目結舌,沒想到剛才還弄得我們麻煩到死的那些鬼猴子,竟然就這般輕松被搞定了。這簡直是大學教授來做高中數學題,麻利得讓我們這些費盡腦漿的家夥,自慚形穢。
慧明将這些煩人的小喽啰給清理幹淨之後,那串佛珠化身爲鞭,左三下右四下,在他的身邊揮舞除了一道如同高僧大德一般的黃色佛光來,寶相莊嚴,灼灼發亮。白紙扇身周散發出來的那些黏稠的黑霧,紛紛往回收縮,不敢纏繞上去。慧明朝着白紙扇冷冷地笑着,似乎還有一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你這十幾年來,就學會了這些玩意兒?用鬼魂怨力來提升修爲,之所以被稱作是邪教,是旁門左道,其一是殘忍而無人性,其二,卻是會将人的心理和身體扭曲,不出十年,你必然死去,何必呢?”
聽到這話,白紙扇将身上的袍子一把掀開來,露出穿着短衫的上身來。
讓我恐懼的一幕出現了。這個外表幹淨整潔的男人,他袍子下的身體,已經有大部分開始腐爛,裏面有無數蒼蠅蛆蟲在叮咬,腐爛的皮肉流着黑黃色的膿水,熏臭的味道四處飄揚。
他把袍子一把扯下,然後丢落到後方的水潭中,美美地伸展了一下身子,臉上的神色十分奇怪:“師父,你或許說得對,修這鬼魂怨力,總是會有一些副作用的。但是你卻遺漏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續命之道。有了這法門,我甚至可以再活五十年、一百年,而我也有了足夠的信心,來超越你的力量。來吧,多說無益,打了就知道!”
白紙扇腳步一錯,人便如同幻影,出現在了慧明的左方,手腕一轉,那把沾染了我許多鮮血的折扇,便朝着慧明的脖子間削去;與此同時,白紙扇身邊的無數惡鬼亡靈,也随着他的行動,朝着慧明橫撲而來,根本就不顧忌那冉冉的佛光普照。
白紙扇厲害,縱橫西南的慧明卻也不是虛負盛名之輩。這個高大威猛的老人性格剛強,見這叛出門牆去的徒弟亮出殺招,哈哈大笑,大叫一聲“來得正好”,雙手快速結了一個不動明王印,身形穩固,然後将纏繞着佛珠的右手朝着這精鋼折扇的扇骨,一拳猛擊。
兩者交碰,到底是白紙扇的法門天然被慧明所壓制,在旗鼓相當的力量前提下,竟然被逼得往後倒退三步,腳跟不穩,差一點就跌落入了那深水黑潭中去。
他回頭瞅了一眼那咕嘟嘟冒泡的潭水,一股涼意生上心頭,還未有何反應,慧明不依不饒,大步沖上前來。白紙扇往旁邊平移幾步,将攀爬上自己脖子的幾條肥碩白蛆給拍到一邊,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個瓶子來,将瓶塞擰開,仰頭就往喉嚨裏面倒去。
就這當口,慧明已然搶身來到了他的旁邊,雙手又結大金剛輪印,微妙至極,當胸印向了白紙扇。
轟——
根本沒有半點留情的慧明一掌印在了白紙扇的胸口,半邊胸腔都塌陷了下去。當刺耳的骨頭斷裂聲,從場中傳過來的時候,我的眼皮忍不住地跳動——慧明的戰鬥方式,跟我竟然基本相同,都是通過“九會壇城”的真言加持,将那九字奧義融于身體與精神之中,磁場共鳴,意志疊加,然後達到己身爲佛的境界,戰鬥的時候如同佛門羅漢,厲害非凡。
我觀慧明這行雲流水的一套打法,想來應該是進入了華嚴宗裏妙覺次第的境界。他就如同降龍伏虎的羅漢,自己就是一方世界,根本不懼任何邪魔外道。看到他的這功力,我心生羨慕,不知道他所謂的歡喜禅,到底是如何修。
不過,作爲鬼面袍哥會的白紙扇,也并不是些許雜魚所能夠比拟的。他的胸腔骨頭被震得碎裂,卻并不大叫,反而是迎身而上,一雙幹淨潔白的手攀上了慧明的脖子上去,指甲倏然長了一截,就要往老和尚的動脈大血管裏掐去。
我眯着眼睛瞧,心中焦急,這個白紙扇像僵屍、比像人更加多一些,若是慧明被掐破大動脈,估計我也逃離不了。然而我懷裏的震鏡仍在回複,無論我如何催動,都沒有任何迹象;有心上前相幫,卻發現這種等級的争鬥,渾身傷痕的我脆弱得如同一個生雞蛋,自身難保。
雖然我并不喜歡慧明,但是看到他在這裏拼命,我卻也不肯走脫。心中開始默念起金蠶蠱之名,讓這個暴菊未遂的家夥趕緊過來,我好找機會相幫。
然而,慧明既然支使旁人離開,一是不想别人知曉太多的秘密,二也是有着足夠的信心。見白紙扇憑恃着自己如同腐屍一般身體,要與自己兩敗俱傷,口中大喝一聲“裂”,全身肌肉頓時一陣鐵青,氣血停滞,如同鐵闆一般。白紙扇尖銳的指甲,非但進不了半分,反而有一股刺激的電流,朝着他腐臭的身子裏傾襲而來,讓他渾身一陣狂震,心魂失守。
白紙扇不急反笑,恣意地狂笑着:“你這老狗,幾十年過去了,都是這幾招,真的以爲自己要成佛麽?”
他的嘴唇蒼白,不斷地抖動着,臉色越來越黑,如同抹了鍋灰煙兒。慧明并不言語,雙手結印又想朝着塌陷的胸口打去,然而他發現自己根本就前進不了一步,人被白紙扇給緊緊纏住,這一對舊日的師徒,就如同纏綿悱恻的好基友,緊緊相擁在一起,騰挪移動,就是不能攻擊對方。
這兩人緊抱在一起時,也有專門的武學套路,譬如柔道,又或者小擒拿手,以及其他,皆是那方寸之間殺機交鋒的好門路。兩人師徒一脈相承,走的都是文武雙修的路子,既能動武,也能修術,故而對彼此的手段都通曉個大概。一時間兩個人一邊打鬥,一邊放倒身子,在潭前的草地上,滾将起來。
這一滾不要緊,白紙扇羅青羽體質異于常人,整個人除了脖子以上的臉面外,各處都腐爛起來,上面有白色的肥蛆、黑色的屍蟞以及綠油油的大頭蒼蠅附着,如同養蠱的陶罐。他倒是習慣了,并不覺得不自在,然而慧明卻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正常人,也沒有練就羅漢真身,不說是細皮嫩肉,那屍蟞咬一口,也要疼一下。
目前的情況并不是一隻屍蟞,那三五十隻蟲子已然從白紙扇的身上爬到了慧明身上去,好幾隻綠毛蒼蠅,已然飛到了他的鼻孔前,奮力拱身往裏面爬。
白紙扇一邊與師父滾草地,一邊快樂地呐喊着:“哈哈……哈,我的恩師,你可知道你的藏私,讓徒兒受了什麽罪過?我這些年受過的苦楚,讓您老人家消受一會兒,你應該是不會介意的吧,哦?”
慧明須發怒張,大聲咆哮,你這畜生,當初撿到你,我就應該直接把你扔進那茅坑裏面去,淹死得了,免得在這裏禍害世人!
白紙扇繼續撩撥慧明,說:“恩師,你知道麽,我想要強大,不僅僅是因爲我的欲望,還是因爲我想要逃離。你知道麽,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就被你那醜陋的女兒給……我含辛茹苦,卧薪嘗膽的這麽些年,就是想讓我那藏私的師父、刻薄寡恩的師娘,還有我那讓人作嘔的師姐,讓你們一家人,都身敗名裂,成爲世人的笑柄。隻可惜啊,那賤人還沒等我報複,就死了,我恨啊……”
聽到白紙扇的一番表白,慧明渾身一震,眼睛亮了起來,裏面蘊積着無比的憤怒,雙手一撐地,怒火沖頂,頭發都立了起來,纏在他們身邊的缭繞黑氣,一片搖晃。他看到了正拖着尹悅往遠處退去的我,不由得氣憤地怒吼,陸左,你還不趕快上來幫忙,小心我治你個見死不救的罪名……
他聲音洪亮,小半裏地都能夠聽得到。我不由得歎一口氣,将昏迷的尹悅放倒在地,然後撿起一塊碗口的石頭,朝着在地上翻滾的兩人沖了過去。
見我猶豫一陣,終究是沖上前來,白紙扇腦門青筋浮現,怒目圓瞪,說,你是在找死!
話音剛落,他們後面一直在翻滾的深潭突然一陣波動,我之前看到的那口青銅棺椁突然在無數血肉屍骨的堆積托舉下,慢慢地浮上了潭面,開始往着上方升起。那四根長長的黑鐵鎖鏈逐漸被繃得緊緊,深埋在潭壁裏的那一段,有無數金光浮動。
随着青銅棺椁被那些僞銅甲屍的肉塊托舉上升,黑鐵鎖鏈被撐到了極限。
突然,咔嚓一聲,左邊的那根鎖鏈終于斷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