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一片寂靜。
被場中領導、學員、教員加工作人員,将近四十号人齊刷刷的目光凝聚,說實話,這感覺并不是很好。而且這又不是演講,而是各種質疑、幸災樂禍和唯恐天下不亂的目光,是諸般強者和修行人的犀利目光。一時間,我有一種如坐針氈的緊張感。不過相較于旁邊兩位忐忑不安的女孩子,我的表情顯得相對從容和淡定一些——呼嘯山林的猛虎和潛藏草叢中的毒蛇,這兩者裏我更加懼怕後者,因爲我唯恐自己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慧明既然能夠把這矛盾挑出來,顯然他的決定是按照規則,來爲難于我。
一個遵循規則的複仇者,有如戴上了一套厚厚的枷鎖,再可怕,我也有着諸般生機。
說實話,聽到慧明這般大聲斥責我,我卻莫名地對他有了一絲好感。
當然,這好感如同人類對于憨厚可愛的熊的感情,再濃烈,當碰到兇猛的熊瞎子,也要逃命。
白露潭是個穿白色襯衫也很有味道的氣質女孩,而王小加則是一個幹練的短發女生,兩人年紀都不大,看打扮也不過二十來歲,正是鮮花般的年紀。她們雖然或多或少也有過一些社會曆練,但或許是太重視這次集訓營機會的緣故,當被點名站起來的時候,臉上仍然露出了小女孩子所特有的惶恐和驚訝。
慧明的目光嚴厲如刀,從我們身上掃過之後,越過我們,看着在場的所有人,頓時一片縮頸吸氣聲。
他毫不留情地大聲說道:“你們三個,是集訓名單在總局确定之後,被人通過各種關系給加塞進來的。一般來說,這裏面會有兩種情況,一是你們的關系很硬,硬到總局都需要考慮情面的程度;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你們很優秀,優秀到總局審核的人員都不得不動用額外的特權,将你們加塞進來——無論是哪種可能,我唯一要告訴你們的是,我會重點盯着你們。一旦出現任何差池,我将有理由追究你們,和那些罔顧推薦原則的家夥們。另外我真心希望你們是後者,不然這一期的死亡名額,也許會出現在你們三個人中間!”
死亡名額!
從慧明口中聽到“死亡名額”這幾個字,陡然間就有一股血淋淋的煞氣,迎面撲來。它再也不是虛無缥缈的詞語,而是變成了伏地的死屍以及無神而空洞的瞳孔。白露潭和王小加不由得被這突然而來的威勢吓得後退一步,臉色蒼白起來。
見到我無動于衷地木然站立,慧明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然後高傲地吩咐道,入列。
被當作雞殺了一回的我往回坐下,看到旁邊黃鵬飛那張幸災樂禍的賤臉,不由得拳頭捏得咔咔響。
慧明繼續說道:“知道我爲什麽一開始就将事情挑得這麽明白麽?我是在爲所有人負責,是爲你們好!你們中間有很多人,都把這一次集訓當作是升職的好機會,當作是一次休閑的學習,當作是公費旅遊……那麽我現在就告訴你們,錯了,大錯特錯!這是一次與死亡親密接觸的盛會,會死人的!每一個活着走出去的人,都是最精英的戰士;而退出者,是懦夫,但是能夠活着——我最後說一次,你們有人想退出麽?”
場中一片寂靜,無人回答。
慧明僵直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說好,很好,我們三天之後見吧,兔崽子們!
說完這話,慧明并不理旁邊的這些人,徑直走下前台,大步朝門口走去。林齊鳴等一幹戴着藍色标識的教官,跟着他一同走了出去。我看到一個穿着火紅色衣服的女孩子,她叫作尹悅,在緬甸山林的時候曾随着大師兄一同前來,救援過我們。路過的時候,她朝我調皮地吐了一下舌頭。
我也笑了,心情一下子就輕松了起來,看來這一次集訓,必然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目送着這七八人離去,小禮堂原先發言的那個領導略有一些尴尬地呵呵笑,然後解釋說:“賈老是打過仗的老革命,就是這麽直接,但是他并沒有惡意,而是對于新學員們的負責和愛護。好了,集訓營在今天也算是正式開始了,首先是爲期三天的理論學習課,希望各位學員能夠發揚‘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學習作風,好好學習。預祝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能夠從集訓營中畢業出來。”
在聲如鳴雷的鼓掌中,冗長無趣的動員會總算是結束了。剛剛慧明和尚的點名,使得我和另外兩個姑娘成爲了學員中的異類,突然間獲得了許多人的關注。
無論這關注是善意的,還是幸災樂禍的成分更多一些,這種聚焦感都讓我十分不爽。
我這個家夥,從來可都是很低調的啊,如此拉風的情形,實在不是我所願意的。
動員會結束,接下來就是理論課。
然而大失我所望的事情是,第一堂理論課講的既不是如何感應空間中無所不在的“炁”,也不是描符畫道之類的符箓丹道,更不是如何鍛煉肉身的力量。在講台上的那個身材瘦弱、戴着厚瓶子底眼鏡的講師,居然大談組織的先進性和正确性,大談各屆大長老的思想和理論模型,談及組織對人民力量的唯一領導性,社會各界在組織的領導下所取得的各種成就,歌功頌德,不一而足。
我剛開始有一種小時候上思想品德課的錯愕和不解,而後感覺精神頓時一空,許是昨天晚上卧談會開得太晚了,疲倦像魔鬼一樣朝我吞噬而來,不知不覺間,困意浮現。
不過這裏我要說一點,我這個人有個優點,就是睡覺安靜,從來不打呼噜。
當我迷迷糊糊被人拍醒來的時候,才發現已經到了飯點。旁邊的秦振一臉困倦,打着哈欠叫我起來,說去吃飯了。畢竟是有過深聊的朋友,而且都已經成年,自有主見,秦振和滕曉并不因爲我被點名批評而疏離我,一如尋常。我笑嘻嘻地揚起桌子上還沾着口水的教材,說好久沒有享受這種待遇了,睡得太美了——話說,我們三天都要上這課麽?怎麽感覺我們好像上錯學校了啊。
滕曉笑了,把書皮攤開來瞧,果然還真的是某校的教材。
他說,你說你是半路出家,我這回真信了,看來你什麽都不懂,剛才你睡覺我都推了你好幾次,要真的惹火了那個老學究,他不講情面地給你判個不合格,到時候你哭都沒地方哭去。這幾天應該是例行公事的思想教育,真正的幹貨估計要到高黎貢山裏面的基地,才能夠有了——你沒看總局抽調的教官都先走了麽?現在的理論講師,都是從附近某校裏調過來的普通講師。
滕曉的話把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我點了點頭,表示再也不敢上課睡覺了——這都是慣性,小時候養成的臭毛病,本以爲這麽多年已經改了,沒想到今天重逢,居然還在。
見到秦振和滕曉一同往常地跟我吹牛扯淡,我原本以爲慧明和尚的質疑并沒有起到什麽作用,然而到了公共食堂,才發現昨天還笑容滿面跟我打招呼的同學,現在的眼神都變得有些躲閃了,本來還圍在一起熱鬧地聊天,結果見我們一進來,都閉口不言,低頭吃菜了……
瞬間,我心裏有一種被孤立的感覺,心情就變得不那麽美好起來。
想來也是,被一個頗有權勢的老領導、在集訓營中一手遮天的總教官第一天就點名關注,實在是一件很蹊跷的事情。
這些能夠進入集訓營的人都是些聰明卓絕之輩,而且彼此間也沒有什麽太深的交情,何必因爲這寡淡的同學情分,去讓賈團結、賈老大注意到,并且嫌惡呢?如此這般,實在是沒有什麽性價比,還不如遠遠觀望才是,不鹹不淡地交往,這樣才算是最佳的選擇。
同樣遭到杯葛的,還有白露潭和王小加這兩個女孩子。擁擠的食堂裏,兩個人共占了可容六個人的長條桌子,周圍的人都像躲瘟疫一樣,離得遠遠的。
這可憐勁兒,讓我對慧明和尚的惡感一下子就升騰起來。
我終于明白了這老家夥一開始的目的——集訓營本來是學員之間相互擴大影響力的一個重要地點,然而他以總教官的身份,名正言順地将我們插班生的身份點出來,并表示了惡感,讓所有考慮與我交好的學員都下意識地做一個相反的選擇。他最終的目的,是讓我在人際關系這方面,先輸一城。
這個大義凜然的家夥針對我就算了,爲了我,居然把兩個與我毫無關系的女孩子也拉下了水,看着那兩個姑娘垂淚欲滴的模樣,我心中就有了一些憤怒。
憤怒之後便是冷靜,慧明和尚出了第一招,而我,應該如何應付呢?
Chapter 4 喂,我來了
在走進食堂的那一刻,經曆過許多辦公室政治的我立即确定了一個大體方針:團結弱勢群體,拉攏中間群衆,堅決打擊冒頭的反對派——這方案适用于任何一個進入新環境的公司職員,以及領導幹部。
于是在大部分學員偷偷的注視下,我打好了飯,領頭坐在了白、王兩人的旁邊。
見到她們兩個投過來詫異的目光,我驚訝地問,這裏不能坐麽?白露潭眼圈紅紅,卻被我誇張的臉容逗笑了,說,沒有,可以啊。王小加看到我、秦振和滕曉分别坐了下來,略顯詫異,問,你們怎麽不介意我們的身份?
我聳了聳肩膀,說,他們兩個家夥我不知道,至于我,五十步笑一百步,還需要介意什麽呢?
看到兩人臉上都露出了微微的笑容,我将筷子擺好,誠懇地說:“其實大家心知肚明,所謂鍍金一說,實在是狗屁不通,這世上哪有人托關系過來找罪受?若有,也隻是對自己的實力自信,或者對自己的境界不滿,才會過來的,哪裏來的拖油瓶?我有這樣的自信,希望你們也不要給壓力給弄垮,咱們這幾個插班生,一定要優異得讓那個老和尚自食其言,不敢再說半個字!”
我這一番激勵的話語讓白露潭和王小加精神大振,紛紛露出了不屈的勁頭來。我便給她們介紹起我們三個來——我被點過名,她們自然知道,絡腮胡帥哥秦振和老實人滕曉卻并不熟悉。我說起我們三個人的名字,笑說着都是當初父母太偷懶,所以才取了這麽兩個字的名兒,又好叫又好記。
短發女生王小加敲敲餐盤,說,你這麽說你父母,小心被削。
我哈哈笑,說我老娘若知道我這麽說她,肯定是要高興的……如此沒有營養的對話,倒是拉近了我們的距離,于是邊吃邊聊起來。通過交談得知,白露潭來自湘西,而王小加則來自東北吉林。我一聽到湘西便覺得親切,因爲就在自家門前,跟我們那裏的風俗民情,是一樣一樣的說,幾句家鄉話,居然也勉強能夠對得上,十分開心。
當然,就在食堂裏,說的也都是些家長裏短的小事情,關于工作與師承之類的,剛剛認識,也不好冒昧問起。
聊了一會兒天,和我同屬南方省的朱晨晨也端着盤子過來,說,看你們聊得有趣,不介意我坐下吧?
論相貌,湘西妹子白露潭最出色,但是盈盈而笑的朱晨晨自然也是一個讓人看着舒服的女孩兒,我們自然不會拒絕,騰出空位讓她坐下。說句實話,每一個機關裏的大廚,都有一兩道拿手菜,這裏大廚的川味回鍋肉和蚝油蒸豆腐實在不錯。一邊跟新認識的朋友們一起聊天,一邊吃着這合口的飯菜,便覺得日子也不怎麽難過了。
到午餐快結束的時候,王小加突然皺着眉頭問我,你剛剛說的老和尚,難道是指賈總教官?
我一愣,想到倘若不是楊操這個八卦男曾經跟我提及,我也定然不會知曉賈團結便是慧明和尚。這裏面的秘密似乎有些深,尋常人哪裏能夠知道?我與慧明有些龃龉,但是我卻也不敢把他得罪得太死——若我将這等陳年往事給他到處宣揚,隻怕到時候老和尚活剮了我的心思都有了。
思慮及此,我也隻有草草解釋一番,說了些不要緊的廢話。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王小加難道是屬長頸鹿的麽?隔了這麽久,才反應過這事兒來。
經過一天的學習和課間活動,以我、秦振、滕曉和白露潭、王小加、朱晨晨組成的小團體,正式湊在了一起,也不是什麽正經團夥,隻是所謂的同病相憐,或者臭味相投而已。集訓營中的危險無數,一個人單槍匹馬地闖,無論從精神還是從體力上來講,都是不明智的。
越是困境,越要抱團,這樣才能夠安然度過所有的困境——這一點,我們每個人都能夠明白,這就是拓展運動中的團隊合作。
然而在大部分人有意無意遠離我們的這個時候,我有些好奇秦振、滕曉爲何會主動接近我。這個問題在晚上聊天的時候,秦振告訴了我答案。
他說他已經打電話回去問了一下,昨天傍晚來找我的那個教官叫做林齊鳴,是總局四處的精幹人員,隸屬于鼎鼎有名的黑手雙城,了不得的人物;那賈團結雖然是西南局的宿老,但那手終究伸不到東南幾省來,管不着他們,反倒是陳老大,倒聽說有下放到東南局來當老大的傳言——此爲其一。其二嘛,是最簡單、也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你陸左人不錯,晶瑩通透,是個可以讓人信任和可深交的朋友。
滕曉猛點頭,說他在學校的時候學過相面摸骨,瞧我這個人,便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