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可惜現在不是季節,不然一串又一串的青色、紫色葡萄,定然十分誘人。
與面包車司機結了賬,趙中華帶着我們走進了農家樂的院落裏,朝着裏面喊了幾聲,走出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來。趙中華手中提着提前備好的禮品,見她就叫嫂子。那婦人先是一愣,轉念就想起來了,熱情地招呼我們在院裏的石凳上落座,然後與趙中華寒暄。
通過交談我得知這婦人是萬三爺的大兒媳婦,平日裏照顧店子裏的生意,是個地道的普通人。
至于老爺子,則住在山林後面的一個木屋子裏,很少會出來。
得知了我們的來意,萬三爺的大兒媳婦擺擺手,說:“你們來得真不巧啊,老爺子平日裏是不出門的,在這山林中隐居,過着與世隔絕的日子。可是就今天早上,我男人的堂兄過來找他,說小孩子出事了,讓老爺子幫忙去看一下。于是早上就去鄰村了,現在還沒有回來呢。你們急不急?不急的話在這裏釣釣魚,晚上就能夠回來了。”
趙中華問是什麽事兒?
她回答說不曉得,老爺子跟那大伯從林中小屋出來後,也沒有多說,匆匆忙忙地就趕去了,連回來不回來也說不得準。趙中華問有電話嗎?答:沒有,老爺子最讨厭電子産品了,哪裏會用那東西?
趙中華沉吟了一番,回過頭來跟我們商量,說要不然我們也過去找一找?
我們點頭說好。萬三爺的大兒媳往屋子裏叫小屁股、小屁股……跑出了一個小屁孩兒,是她的外孫女,叫做魏梅梅,讓她帶着我們去鄰村她大伯家。
村子離這裏不遠,也就幾裏路,我們跟着這個被喚作小屁股的女孩兒一起走去。
沒多久便見到了村子,村前有一大片竹林子,裏面有好幾個人在那裏,我們正愣着,結果那個女孩兒高叫一聲“高昂”,便朝竹林子裏跑去。
Chapter 2 竹林東,現蛇蠱
我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見小屁股跑到竹林子裏,怕會有什麽閃失,于是也都跟了進去。
林子裏有四個人,兩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一個坐着一個站着,一個背着竹簍子的老人家,還有一個正直芳齡的大姑娘。三人正圍着那個跌坐在地上哭泣的小男孩說着什麽,小屁股悶着頭就跑到那小男孩旁邊,大聲叫嚷:“高昂,高昂,你怎麽了?小虎,怎麽回事兒?”
那個站着的男孩兒小虎也哇哇大哭起來,說梅梅姐,高昂哥被一條綠油油的小蛇給咬了——那小蛇就是從那裏蹿出來的,然後一口叮在了高昂的大腿上面,不松口,我吓壞了,從路邊叫來孟爺爺和燕子姐的時候,高昂他已經變成這樣子了,怎麽辦啊?
我們走到近前,隻見那個坐在竹葉上的小孩子滿臉青紫,也不說話,眼睛直愣愣的,瞳孔擴散,往下飄移。那個孟爺爺和燕子顯然也是剛剛趕到這裏,他們用本地話商量了一下,準備把孩子給送到村裏去。當他們開始準備擡起那個叫做高昂的小孩時,我心中一動,伸手過去阻攔,說且慢。
大家齊刷刷地看着我,問怎麽了?
我蹲下身來,卷起小孩的褲腳,隻見這隔着兩層秋褲的肌膚上面,并沒有見到明顯的咬痕,按在小虎給我指的位置上,輕輕一觸碰,如同呆子一般的高昂便開始哇哇大叫,鼻涕口水一齊流了下來。我神情凝重地站了起來,那個被小孩喚作孟爺爺的老漢湊過頭來問:“後生仔,你懂醫?”
我說:“懂一點兒,你們這村子,有沒有人平日裏深居簡出,也不和人交往,獨門獨戶地住着,去家裏面一瞧,房梁屋頂、犄角旮旯裏都很幹淨?”
孟老漢緊了一緊肩上的背簍,盯着我瞧了一會兒,說:“後生仔,你是想問我們這裏,有誰養蠱嗎?”
我一愣,這老漢倒是個明白人,一點兒也不糊塗,于是便也不隐瞞,點了點頭,說是的。據我觀察,這小孩子腿無明傷,如蟲蜇而無形,内有陰氣蝕動,遍身遊走,應該是被誰家放養的蛇蠱給咬了。而且,這蛇蠱已成氣候,此時他不可由旁人來搬動,若讓蠱毒順着氣血上湧,數日之後蠱化爲形,或爲蛇、或爲肉鼈,在體内各處亂咬,若無解,活不過七日。
孟老漢朝我抱拳鞠躬,說:“小哥倒有一雙厲害的招子,不錯,巴東漢朝立郡,本村便一直有此術流傳,乃荊巫一脈。不過時至如今,弄此事的人已經少之又少了,許多人并不知曉,便是我這一輩的,要是沒有個淵源,也是不曉得的。這件事情太大了,要跟村中老人商量才是。”
我點點頭,此村以前應該是巫風盛行的地方,不然也不可能出得萬三爺這麽一位奇人。
孟老漢托旁邊的燕子姑娘回村子裏去告知萬家老太爺,請他老人家來作統籌,又叫了小虎回去通報高昂的父母,使得他們知曉。兩人應聲而去,而他則跟我們攀談起來。我們這才知曉萬家老太爺,即是萬三爺的大哥,也是這村中旺族萬家的話事人,而他,則是萬家的女婿,故而知曉一些内中的詳情。
在得知了我們的來意後,孟老漢跟我們說萬三爺跟着萬家老大進山了,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回來呢。
将高昂的身體放平,頭擡高一些,由小屁股幫忙照看,而孟老漢則握着一杆旱煙槍,跟我們說起緣由來。原來,這村子後山前行十裏地,有一道溝子,名曰黑竹溝,山勢雄奇,林深草密,是個了不得的去處,平時很少有人涉足,本地人把它的進口稱爲鬼門關,連獵人都不敢進入,如進入則必死無疑。
爲什麽會這麽說呢?
孟老漢說在解放初期,胡宗南殘部有小半個連三十多人,進入而不見蹤影;解放軍三個偵察兵從清太坪方向進入黑竹溝,僅排長一人生還;而1995年解放軍某測繪部隊在黑竹溝箭杆山派出兩名戰士購糧,途經黑竹溝失蹤,後來隻發現兩人的武器;1976年恩施森林堪測一大隊三名隊員失蹤于黑竹溝,發動全縣人民尋找,三個月後隻發現三具無肉骨架……
諸如此類的傳說,在本地還有好多,是故這附近的人都不敢靠近那裏,把黑竹溝稱爲神農架的百慕大,死亡之谷。
就是這麽一個兇險地方,村人别說進去了,就連談起來都色變。
然而萬朝安那牛犢子,偏偏不信這個邪,昨個兒說是攆山羊進去了,急得他老娘直跳腳,他老爹在城裏頭幫國家辦事,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什麽主意,摸黑求了他大伯,然後央求到了萬三爺那裏,兩人早晨九點多進的山……
這關系有些複雜,我聽了大半天,才捋清楚:萬三爺的大哥萬老爺子有兩個兒子,小兒子便是萬三爺的徒弟,也就是出事的萬朝安的父親,而大兒子則是清早來找萬三爺的那個“大伯”。
兩人進山找尋萬朝安,至今未歸。
我這才明白,這真的是事兒趕事兒,到頭來我們竟然又撲了一個空。
當孟老爹提到了黑竹溝的時候,我發現趙中華臉色有些凝重,待孟老爹說完事情緣由,我便問他怎麽了?趙中華跟我們說,他曾聽自家師父說過黑竹溝的事情,那裏古時候發生過一場戰争,死了無數人,不過那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幾百上千年過去,後人雖然不知曉,但是卻變成了兇地。有人曾經在那裏刨出骨頭來,白骨相疊,一堆一堆的,戾氣凝重。
聽到這話,我們的心思都開始沉重起來。雖說我跟萬三爺素不相識,但是聽聞了他的事迹,多少都是敬服的;而且萬一他老人家要回不來了,那我們這一趟可就算是白跑了。沒等一會兒,村口跑來了一群人,最前面的是一個衣服樸素的中年婦人,口中大聲痛哭着嚷叫:“我兒、我兒”,便直奔過來。
這婦人是高昂的母親,沖過來就想把地上的孩子給抱起來,我們紛紛阻止,言明利弊。
她聽聞之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兩手拍地,放聲地大哭道:“我家娃怎麽就這樣了咧,這是咋地了?他可是俺們老高家三代單傳,要死了,我和我家男人可怎麽活啊?”我看到旁邊走過來一個留着一縷山羊胡須的幹瘦老頭,鶴發童顔,他拄着一根降龍木拐棍,輕輕地碰了一下地上哭泣的婦人,不滿地說了一句:“别哭了……”
那婦人便如同被捏住了嗓子眼,不再發出聲音。
小屁股看到這老人,立刻開心地大喊:老太、老太……
我這才明白,此人便是萬三爺的大哥萬老爺子。小屁股是小孩子,講不清楚,旁邊的孟老爹迎上來,把情況一一說清,當他說到我一眼就能看出這症狀爲蛇蠱,并且不讓人動小孩子時,老爺子定睛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拱手爲禮,說代地上這婦人多謝我了。
我擺手,說舉手之勞,無妨。
趙中華走上前來,與萬老爺子見禮。他是萬三爺的徒弟,這萬老爺子自然就是他的師伯。
萬老爺子不曾見過趙中華,但是卻知道自家三弟有這麽一個徒弟,對上了号,便寒暄幾句,都感覺親切了幾分。說完話叙完舊,萬老爺子轉過頭來,看着地上躺着的這個小孩子。他對巫蠱之事一概不知,但是對這十裏八鄉的事情卻了然于胸,也不檢查了,直接回頭問一個面相黝黑的中年人,說村西頭的王麻子,可曾在家?
那中年人想了想,說:“應該是在的,昨日王麻子他老娘還在村頭大槐樹下跟人唠嗑,說他這兒子自打工回來後,整日在家窩着,也不做事,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怎麽,會是那家夥?”
萬老爺子眉毛一豎,說:“村裏面這些人裏,個個都聽我老頭子招呼,鄉裏鄉親的,若真出了這等事,自然也會出來解決的。可是就這家夥,整日裏不學好,就想着如何一夜暴富,掙大錢,偷偷養蠱也是正常的事情。找到他,自然知曉了。”
講到這裏,一直躺在泥地上的高昂突然直愣愣地坐起身子來,然後看着我們。
高昂他娘自然開心得要死,沖過來摟住自家的孩兒,号啕大哭,說:“孩子你可算是醒了。”哭完一陣,這熊孩子竟然能夠走動了,旁邊的漢子皆說唉,可真的是虛驚一場啊。
高昂他母親便要背着自家娃娃返回家裏,我又伸手攔住了她。
高昂他娘奇怪,問爲什麽攔她?
我說:“你孩子中蠱了,莫看現在活蹦亂跳沒事了,到了深夜子時,那蠱毒就化作蛇蟲鼠蟻,全身亂竄,疼痛萬分。若不能解,不出七日即亡,你還敢走嗎?”她有些懷疑地看了看旁邊的萬老爺子,老爺子颔首說:“是,這陸小哥的話,說得不假,我們還是前往王麻子家去吧。”
我不知道我的金蠶蠱是否可以吸收此蠱毒,但即使真能吸,也要等追到兇手再說,于是便跟着衆人,沿着村道往村西頭走過去。
Chapter 3 王麻子,碧油蛇
村子不大,沒一會兒就來到了西頭的一處房子前。
這房子跟村中其他人家的相比,格外破敗。牆體剝離,地基偏移,房頂上都沒有瓦,而是用那松樹皮曬幹之後鋪就的。這樣子的房子,夏天悶熱潮濕,冬天陰冷;一到了下雨、下雪天,裏面的人就不得安生。但凡有些錢财的人家都不會是這般模樣的,想來這個王麻子家,是真的很窮。
小屁股在路上跟我說了這王麻子的情況,他有三十多歲了,早年間也是個勤快小夥兒,後來跟一姑娘處對象,結果人家嫌他家裏窮沒有嫁給他。普通人遭受到這種挫折,要麽是發奮圖強,發誓也要拼出一個未來;要麽就一蹶不振,從此得過且過。
顯然他是屬于後者。小屁股告訴我們,王麻子在外邊的工地上打工,後來嫌累,四處漂泊,還撿過破爛讨過飯,三年前回家後就不再出去,平日裏做些零工,但是也少,主要是靠他老娘過活着。
我心中默然,說起來,王麻子的遭遇我也曾經有過一些,但是跟他不同的是,我站起來了。
人若無自強、自尊之心,便是一攤爛泥,連路過的人都會唾棄。
我們這一群人足足有十好幾個,除了小虎他們叫來的人外,還有些村裏看熱鬧的,亂哄哄。來到房前,萬老爺子一擡頭,之前回話的那個中年人立刻去敲門。扣扣扣……敲了半天,房裏面也沒個動靜。中年人有些疑惑,回過頭來詢問。萬老爺子是個何等精明之人,揮了揮手,那中年人表示知曉,返回去,使勁兒敲那破門,擂得震天響。瞧那動靜,我都擔心這搖搖欲墜的危房要倒塌下來。
終于,裏面的人坐不住了,嚷嚷了兩聲。過了好幾分鍾,門開了,走出一個頭發淩亂的男人來。
這個男人身形高瘦,長得尖嘴猴腮,不像是個好人。
他穿着一件黢黑的老棉襖,幾十年前的老款式,腳下蹬着一雙拖鞋,睡意未消,頭上的亂發跟一年後火遍網絡的犀利哥有得一拼。他抱着胸口走出來,看見門口圍着這麽一大圈人,眉頭蹙起,不耐煩嚷:“幹什麽咧?一堆人圍在這裏,是要給咱們家送溫暖不成?”
這時分都是下午三點多了,還在睡覺,果真是個懶漢子。我看他的臉上,确實有一些細碎的白麻子。難怪會被人叫作王麻子。
他剛睡醒,并沒有洗漱,說話時嘴裏面臭烘烘的。中年人一臉嫌棄,低聲說:“王麻子,整天睡睡睡,要麽就是喝酒,真不讓你老娘省心,你狗日的惹禍了你還不曉得?”王麻子揉了揉眼窩子裏的眼屎,長長地打了一個呵欠,然後環顧了周圍這一夥人,哈哈大笑,說:“馬二貴,老子在家裏面閉門睡大覺,整日裏不出門,還闖個球的禍事兒?難道這國家,還規定我不能夠睡覺?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老子還要睡覺呢。”
說完話,他也不招呼衆人,返身回去要關門。
也不用人招呼,立即有兩個年輕漢子走上前來,把這門給攔着,不讓他關。見着王麻子如此嚣張,高昂他娘一肚子邪火沒地方發,見左右也沒人攔着,便沖上前去,破口大罵,都是些本地罵人的土話,然後伸出手,往王麻子的臉上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