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人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是要做到虎皮貓大人這種境界,卻是需要一定的本事和閱曆。
而在這段時間裏,雜毛小道已經抱着悠悠走出了中心地帶,來到我們旁邊。就在賈微的屍體旁邊,他從百寶囊中掏出好幾瓶狗皮膏藥,手腳顫抖地給這個渾身血淋淋的孩子上藥粉。這個向來灑脫不羁、遊戲人生的男人,在這一刻,跟醫院裏那些普通的病患孩子家長一樣,驚慌失措。
他一邊顫抖地上藥,一邊大聲招呼我們散開一點兒,給悠悠一點呼吸空間。
我們朝兩邊散去,而我,則看着雜毛小道背上那三道血肉模糊的傷口,默然不語。
虎皮貓大人的出現,讓倉皇失措的我心中不由得多了一根定心神針。在我的印象中,它是對付鬼魂的大拿。那堅硬的鈎喙上面,鼻孔一吸,靈體統統消散,變成了它的美味佳肴,百鬼都莫能與之匹敵。譬如在灣浩廣場,那邪靈教中的女鬼,便是如此。那麽,對于陣外的這個鬼王,想來應該也是不懼怕的。
心穩下來,我才開始留意起我旁邊的這些人,隻見個個帶傷,血肉模糊,都處于崩潰的邊緣。
一個兩道白眉毛的穴居人在一群同伴的簇擁下走到了近前來,它朝橋上扔了兩塊龜殼,然後念念有詞,不住地祈禱着,旁邊的穴居人不斷地附和,如同合唱團一般,聲音疊加,越來越洪亮。
突然,那陣中的八個石鼎開始往原來的方向移動,轟隆隆,仿佛下面有一個巨大的機關在支持運轉着。當所有的石鼎歸位之後,一股氣勢從八個石鼎的連接中點溢出來,朝着四處擴散。在人魚油燈的照耀下,那些斑斓的蛇群開始朝着來處退縮,瞧那倉皇逃離的速度,比來時還要快上許多倍。
而那些剩餘的闖入者,早已在此之前,就逃得沒有了蹤影。
平整的石闆磚上面,剩下了一堆又一堆的屍體,有矮騾子一方的,也有穴居人,很多都還沒有死透,還在抽搐,甚至發出臨死前凄厲的慘叫聲,慘叫不絕于耳。
那個浮空的黑影,飄到了我們面前的石橋上面,隔河以對。
而它身後,是上百個剩餘的穴居人,高高低低地站着,全部都噴着怒火,瞧着我們。在剛才的戰鬥中,穴居人至少死了一百多号,傷者更多。我盯着前面這些家夥,心裏估算着:倘若我們裝備齊全,面前的這一群穴居人根本算不上什麽,然而現在我們這一夥殘兵敗将,大部分連跑動都困難,談何沖将出去?
“外來者,瞧一瞧你們造的罪孽,你們難道不羞愧麽?”黑影子憤怒之極,将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我們頭上,也不想一想是它把我們逼入陣内的。
我環顧四周,沒一個精神的,于是挺身而出,高聲說道:“我們隻想回家……”
“回不去了,留下性命來,祭奠死去的亡靈吧!”它毫不猶豫地說着,冷笑連連。我扭過頭,指着在青銅鎖鏈上面站着的那一位罵街大拿,說,你似乎忘記了,我們有将這封印解開的能力,我不知道裏面有什麽,但倘若沒有活路了,我并不介意這個世界随着我一起毀滅。
“你敢……”
黑影子渾身一震,這個鬼王充滿無比悲憤的感情,猛地發飙,掐住旁邊的一個穴居人,一用力,竟然将它給活活弄死了。我們這邊則哈哈大笑:這麽快就把自己的底牌給露了出來,這個老古董顯然是做鬼太久,腦子僵住了。
本來也是,兵法有雲:“圍三缺一”,凡事都要給人留一分底線,才不會拼死反抗,它一上來就想讓我們死,半點商量都沒有,即使真沒有那想法,也可以依此爲威脅。
而就在這個時候,悠悠醒了過來。
躺在雜毛小道懷中的悠悠勉強站了起來,因爲白眉毛穴居人一直在朝這邊喊叫着。悠悠臉色蒼白,朝着它喊了兩句話,兩人交流了一番,悠悠竟然離開我們,朝石橋的對岸走去。我聽不懂,以爲她又被迷惑了,便朝着旁邊問怎麽回事?
楊操告訴我,那個穴居人說悠悠是他們一族的希望,天命所歸,請不要離開它們,于是悠悠便過去了。
我睜大雙眼,悠悠竟然和穴居人是一夥兒的?
雜毛小道半弓着身子,直勾勾地看着悠悠一步一步地朝着石橋處行去,身子僵直着不動。我不知道老蕭心中此刻的想法,但是明白,這老兄弟雖然是個花花腸子,但是對于小苗女悠悠,卻絕對沒有那種龌龊的心思。而且,他認真的時候,比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要講感情。
悠悠過了橋,來到了穴居人旁邊,很多穴居人紛紛湧上前來,用細長的手臂,去碰觸她的鞋子,然後開心地笑着。
當所有人都在看着這一幕的時候,小周突然指着遠處,問那裏怎麽回事?
我們紛紛回頭,隻見小周指的地方,有八個穴居人盤坐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詞,比普通穴居人要明亮許多的眼睛一直盯着陣中的石鼎。随着它們的唱和,那些石鼎在微微地顫動着。楊操大叫不好,這陣中有異常。
原來,穴居人在這邊吸引我們的注意力,而那邊,則暗度陳倉,開始驅動大陣。
作爲這個石陣的守護者,雖然不能夠進入其中,但是它們肯定能夠驅動裏面的陣法,要不然,也不可能與矮騾子這些東西長期僵持。
一想起大陣剛才的威力,我們所有人都急躁起來,紛紛握緊了手中的武器,瞄着能夠突圍的地方。與其被火燒死,還不如出去拼搏一場,或有勝算。我擡起頭,問虎皮貓大人,那個鬼影子就交給你對付了,怎麽樣?
肥母雞雙目一瞪,說屁,這個家夥太硬了,大人我可啃不動。
它這麽一說,我的心都涼了半截,然而沒一會兒,這家夥又說道:“不過要逃出去,大人我卻是自有辦法……”說罷,在我們期盼的目光下,虎皮貓大人開始跳起了大神舞。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這隻體型肥碩的鳥兒跳大神,跟人相比,又多了幾分靈動。而且,它居然也開始念誦起咒文來。
這扁毛畜生的聲音,明顯比對面的要大。
大約一分鍾之後,那尊立于坎位的石鼎,居然往旁邊平移了兩米。
Chapter 28 空間錯覺
我們相互攙扶着,來到了坎位石鼎旁邊,朝下看去,居然是個黑黢黢的洞口。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看着這個不知道盡頭的洞口:它到底通向哪裏,是外面的世界,還是無盡的深淵?虎皮貓大人看到我們都瞧向了它,很無奈地聳了聳翅膀說,别看我,這裏的陣法布置十分古老,但是多少也有了些奇門遁甲的雛形。而根據大人我的測算,這尊石鼎,就是生門所在。
你們若信,縱身跳下;若不信,安心受死,如是而已。
它拍打着翅膀,嘎嘎地笑,最後落在了雜毛小道的肩膀上,說,怎麽樣?自己抉擇吧,反正大人我有一雙翅膀,可以自由飛翔,怎麽都不會死的……
當它這句難聽的真話一說出口,我敢肯定每個人心中都在痛罵這隻肥母雞。
果然,可憐的虎皮貓大人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回過頭去,隻見那道黑影子圍着大陣飛轉,似乎想要找尋空隙沖進來,而悠悠則被好些個穴居人拉扯住,不讓她重返。整個石鼎巨陣開始劇烈搖晃起來,我甚至看見了空間中有紅色的光亮浮動。危急時刻,我們隻有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上天了,楊操第一個果斷地撥開衆人,高喊着“道尊佑福”,跳了下去,接着一個連着一個,沒過幾秒鍾就都跳了下去……
雜毛小道有些不舍地看着遠處的小苗女悠悠,被我一腳給踹了下去;我是最後一個,當空間中浮現一片紅雲的時候,我深呼了一口氣,望着那黑暗無盡的深洞,縱身跳下。
倏……
風聲在耳邊呼呼地刮着,瞬間的失重感讓我的心懸得高高,正當我以爲這狀況要一直持續下去的時候,隻聽“撲通”一下,竟然跌入到了水中,接着有冰冷的水和黑暗蔓延上來,将我淹沒。我的腦子清晰得很,以這時間計算的話,還不到十米。一跌入水中,我便掙紮着浮起來,感覺到身後有一股激蕩的水流在轟擊,推着我往下遊漂去。
我們這一群人裏個個受傷,哪裏能夠經受得住這冰涼冷水的浸泡?黑乎乎的空間裏我什麽也瞧不見,隻聽到四周有不少喊聲和掙紮聲。
一雙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然後我聽到雜毛小道帶着哭腔的聲音:“小毒物,我腳抽筋了,我不會遊泳,我……”
接着我和他果斷沉入水中,不知道嗆了幾口水。
在沉入水底的時候,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連胸肺間嗆水之後傳來的痛楚,也減輕了許多。
我感覺自己的魂兒都在往上飄,向着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飛去。
在某一刻,我想我要死了。死亡似乎并沒有那麽可怕……它甯靜、沒有鬥争、沒有痛苦、沒有殺戮、無憂無慮,是永恒的、靜谧的存在……是要死了嗎?
就在我的心将要沉入黑暗的時候,胸前突然冒出了一團柔和幽藍的光華。
意識昏迷。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是滿天的星子。在這濃黑如幕的背景裏有璀璨的星空,它們一眨一眨,調皮可愛,接着,我看到了一個同樣乖巧可愛的小女孩,正拉着我的雙手。見到我醒過來,她笑了,撲進了我的懷裏,大聲地叫喊:“陸左哥哥……”
這聲音如山泉水,清澈甜蜜。
是朵朵,我的心裏面歡喜得要命。自從朵朵爲了救我而靈體險些崩潰之後,就一直在槐木牌中沉眠。雖然雜毛小道不斷安慰我,說朵朵吸收了魚的癸水精華,并無大礙,過幾天就會蘇醒過來,更上一層樓,但是随着時間的推移,一天一天地過去,朵朵并沒有醒過來,而且一點動靜都沒有。我一直擔心得要死,總是做噩夢,擔心她從此離我而去——還好沒有,朵朵終于回來了。
我想說話,結果喉嚨幹澀,張了張嘴,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朵朵,你怎麽出來了?”
“陸左哥哥,你可吓死朵朵了——我正在槐木牌裏面睡覺覺,突然一陣心悸,慌得很,就醒過來了,結果發現你和蕭叔叔緊緊地抱在一起,沉到水裏面去。朵朵急死了,也不知道怎麽了,好像跟這些水認識一樣,讓它們把你們兩個托起來了,這才發現好多叔叔伯伯都在水裏面要死了,費了老鼻子勁兒,将你們大家裹起來,一直漂啊漂,漂啊漂……最後出了洞口,從水底裏面冒了出來,又漂了好久,朵朵才把你們推到了岸邊來……”
小家夥叽叽喳喳地述說着,然後舉起一雙瑩白如玉的小手,苦着臉跟我邀功:“陸左哥哥,你看看我,手都變得腫了一圈,好醜哦。”
我一看,小丫頭的手有些嬰兒肥,肉肉的,跟她的小臉兒一樣。我笑了,說沒事的,胖一點才好。朵朵使勁兒搖頭,說不好,小妖姐姐說了,男生都喜歡前凸後翹、身材魔鬼的女孩子,像我這樣的太平公主,是沒有人要的……朵朵一臉懊惱地摸着自己搓衣闆一樣的胸,垂頭喪氣。
我一臉汗顔,小妖朵朵到底跟朵朵說了什麽,讓這個心理年齡隻有六七歲的小屁孩,開始關心起胸部的發育來。
然而不管怎麽樣,能夠逃出生天,這無疑是一件讓人快樂的事情。
我動了動身子,發現所有的傷口都已經結繭了,傷口處有一種癢癢的感覺,這是肌肉在生長。站起來,我才發現我們是在一個河灘邊,河水緩緩地流淌着,在半弦月亮的照耀下,寬闊的河水波光粼粼。在我附近不遠處,或躺或卧,有六個人的身影,皆昏睡着。雜毛小道就在我的腳邊,他整個身子呈蜷縮狀,像個小嬰兒一般,雙手緊緊抱着胸口。
我勉力走過去,想拉他起來,結果手摸到了他的肌膚上面,火燙火燙的。
我連忙摸了摸他的額頭,燙得可以煮雞蛋了。使勁兒推他,他迷迷糊糊地醒轉,眼睛半眯,說怎麽了?過了一會兒,他才想起之前的境況,說到哪兒了,出來了,還是在地獄裏?
我說我們出來了,能起來不?他說哦,眼睛一閉,又昏迷了過去。
我回身去看其他人,隻見楊操胸口的衣服上沁着一大片鮮血,臉上好多道傷痕,而胡文飛的左臂顯然又脫臼了,大腿上面傷口已經翻白了,吳剛、馬海波和小周,身上的傷痕也數不勝數。
我将衆人挨個兒推醒,馬海波、胡文飛和小周都醒了過來,勉強能夠行走,而楊操和吳剛卻和雜毛小道一樣,怎麽都推不醒。不過手放在鼻間,還好有呼吸。我感覺自己似乎漏了什麽,這才想起還有虎皮貓大人,便問朵朵,肥母雞呢?
朵朵指着在河灘旁挺屍的黑影子說,在那兒呢,本來它還是好好的,結果後來水道改了,從河底裏冒出來,嗆了幾口水,也昏了過去。
我這時才打量起我們所在的地方,看着這四處的稻田還有遠處閃爍的燈火,應該是有人家的地方,但是我并不熟悉。想了半天,莫非這條河是清水江?馬海波晃晃悠悠地湊過來,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疑惑地說:“瞧這裏,好像是茂坪鎮的河壩子啊?”
馬海波是縣裏面的警察,整個晉平縣到處跑,自然比我這個沒去過幾處地方的人熟悉得多。不過我有些奇怪了:茂坪在縣城的東北角,清水江的下遊,而我們之前所在的青山界後亭崖子,卻是在縣城的西南處,相隔六七十公裏,數個鄉鎮……我們怎麽可能會漂流至此呢?
這、這空間跨度也太大了吧?
借着月光,我看了一下左手手腕上面的防水手表,時間是淩晨兩點。
不過,管它是哪裏,有人家,我們就能夠聯系到局裏面,就有人可以将我們這一夥人,給送到醫院去。我倒暫時不打緊,地上躺着的這幾個,若不能夠及時就診,估計都會有性命危險。
這個時節,在水裏浸泡太久,身子和腦袋都僵直。馬海波蹦跶了兩下,讓自己的身體發暖,自告奮勇地去附近居民家中打電話,聯絡上面,召集人手;而我、胡文飛和小周則留在原地,照顧昏迷中的雜毛小道和楊操。馬海波沿着河邊的泥土坡,朝遠處踉踉跄跄地走去,而我則開始給各人檢查,看看有沒有中毒的迹象。後面那些抱臉蜘蛛并沒有怎麽出現,我挨個兒檢查一遍,都沒有中毒。
此乃幸事,經過這麽久的漂流,倘若中了毒,估計也熬不到這個時候。雜毛小道是溺水受驚,結果發了高燒,而楊操則是脫了力,整個人都如同一攤爛泥。我跑過去把虎皮貓大人抱起來,往它肚子上按了幾下,它哼唧一聲,醒了過來,有氣無力地說操,老子恨不得當初做一條魚——憶當年浪裏白條,今朝卻差點兒溺死,這莫非是報應?媳婦兒,你說呢?
朵朵在旁邊直刮鼻子,說羞羞,好不要臉的臭屁貓大人。
我們幾個擠在一起,相互用體溫取暖,過了差不多二十分鍾,河堤上有電筒的亮光照射過來,接着傳來了好些人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