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面前的,是一片富有曆史厚重感的古建築群遺址。占地不大,也就百十來間。想來可能是石木結構,上千年的風吹雨打之後,呈現在我們面前的,隻是一道道綠色青蔓爬滿的石牆,在無言地對我們述說着曾經的故事。
這峽谷下寬上窄,最窄的地方隻有一線天,最寬的也不過十幾米,像倒扣的碗,下面的環境與外面截然不同。在我們面前的這些遺迹,保存得還算完整。我們小心地靠近這些牆壁,因爲雨水和植物的侵襲,在我們面前的,并沒有多少可看的東西——除了石牆便是碎石,以及偶爾風化得嚴重的白骨碎屑,除此之外,再無别物。
即便如此,特勤局三人還是十分興奮。楊操得意地朝賈微說,看看,之前不是說沒有遺址麽?這是什麽?賈微不以爲然地指了指四周,說夜郎是一個以水運聯系的國家,誰會把國都定在這裏?頂多也就是一群隐居的遺族建立的小邑罷了。
楊操也不與賈微争論,自顧去深處查探。
我逛了一圈,見天色漸暗,便找了一處牆邊的平地,與幾個人拾來幹柴,生起篝火來。
對于我們這些并沒有受過什麽相關曆史教育的人來說,與其去知道古代人民是怎麽過活的,還不如好好照顧自己,讓自己活得更長久一些,要來得實在。因爲擔心矮騾子或者潛藏在暗處的其他危險,小周和吳剛輪流放哨,警惕着有可能出現的敵人。我們也是,在天黑之前,大範圍地搜索了一下這座建築群的斷垣殘骸,确保裏面不會有危險的生物隐藏。
夜幕降臨,篝火閃耀,除了放哨的人,我們聚到一起,彼此交換手上的收獲。
楊操小心翼翼地抱回來一堆黑乎乎的破爛玩意兒,跟我們介紹,說這是穿孔石刀、這是青銅箭镞,這是夜郎銅劍鞘……都有兩千多年的曆史了,奇迹啊奇迹!楊操和賈微顯然有些激動,讓我感覺他們好像是文物局的專家;倒是胡文飛淡定一些,安靜地将獵到的兩隻兔子抽筋去皮,給我們準備晚餐。
說實話,面對着這一堆髒兮兮,像是從垃圾堆中拾出來的破爛玩意兒,别人我不敢肯定,反正我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楊操見我們表情淡然,獻寶似的又拿出一物,是一個完整的銅器,好像是一個野雞般的造型。他得意洋洋地說:“這夜郎銅孔雀乃稀世珍寶,記錄了一個時代,各位開開眼!”
接着他喪氣了。說好吧,好吧,沒文化真可怕。
于是意興闌珊地将背包騰空,把這些玩意小心包裹好,然後放進背包中。
他對胡文飛說道:“我們在西面發現了一個古戰場,有很多鏽迹斑斑的兵器,還有屍骨,雖然被植物侵蝕,但是依舊能夠看出些端倪。結合我們在溶洞裏面的見聞,我懷疑,此地跟當年夜郎國驟然覆滅,有着一些聯系,很有可能,是其中的一個分戰場呢。”
關于耶朗的覆滅,曆史上一直有疑問。《史記》也僅僅隻有一段話記叙:“河平二年(公元前二十七年),牂柯太守陳立殺夜郎王興,夜郎國滅。”一個郡州長官(相當于市長)輕騎簡從,便能夠将帶甲精兵十萬的國度給滅亡的話,曆史也就太可笑了!
我曾聽說過幾次,說耶朗是在與疑爲矮騾子的小人國作戰的關鍵時刻,國都空虛,被漢朝趁機所滅。
看來持這一觀點的人,不在少數啊。
不過這些并不是我所關注的東西,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我胸前的那塊槐木牌上。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這原木顔色的木牌子,竟然變得一片碧綠,如同翡翠一般。
我甚至感覺它跟那麒麟胎有幾分相像。不過手摸上去,依舊還是槐木芯的材質。我有些心慌,将思感傳遞過去。我可愛的朵朵在裏面靜靜沉眠,如同嬰孩一般,這多少讓我安心一些。
我找到了本物品的供應商,雜毛小道。他摘下槐木片,仔細端凝,表情嚴肅。
過了一會兒,他扭過頭來,問我,小毒物,你有沒有感覺到在這塊槐木牌裏面,附着了很濃厚的癸水之力?
我一臉茫然,問什麽是癸水之力?
雜毛小道一副老教授看文盲的表情,說你丫的好歹也是個行内人,五行之力不懂?自個兒回家翻你那本破書去!唉,到底還是虎皮貓大人疼媳婦兒,它宰殺了那頭年老成妖的魚,所有的好處都集中在這槐木牌中了。這下你放心吧,有了這癸水精華滋養,你家朵朵很快就能夠恢複,而且實力還會更上一層樓。
聽到雜毛小道這句話,我望着旁邊躺着的如同死去的虎皮貓大人,這個嘴硬心軟的肥母雞,還真的是讓人喜愛啊!
我喜滋滋地從雜毛小道手中,把碧綠槐木牌拿回來,得意地戴在脖子上,說,什麽媳婦兒,老子可沒同意呢。
切!
雜毛小道朝我比了一個中指,然後回頭望了望,附在我耳邊嘀咕:“小毒物,話說這峽谷我感覺好像有些奇怪,有一種如在陣中的感覺呢。萬一,我是說萬一我們被困在這裏,出不去了,那可怎麽辦?”
我奇怪地看着他,說你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想法?
雜毛小道含笑不語。我朝天望去,隻見天空陰霾,仿佛蒙上了一層薄膜。想起之前,陽光照在身上,有一種隔離的感覺,仿佛此地是個塑料大棚溫室一樣,心中不由得擔憂起來——雜毛小道家學淵源,招子厲害得緊,自然是能夠看出一些端倪來的。
見我眼中的憂慮浮于言表,雜毛小道用眼睛去瞥角落獨坐的賈微,低聲說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男多女少,到時候你可别跟兄弟争女人啊?
我勒個去!
我們兩個的嘀咕顯然引起了賈微的注意,這個長相普通、一臉小驕傲的女人疑惑地朝我們看來,死魚眼、蒜頭鼻、一字眉……如此的爺們長相,我、我還是敬謝不敏了。
背包裏面有些作料,胡文飛烤炙的野兔肉十分的香,旁邊堆積着些野瓜果,火堆裏面還埋有澱粉充足的植物根莖,晚餐還算可口,頗有野趣。要不是沒鍋子,我們還有蘑菇湯喝呢。美食在前,朵朵的安危又得到了解決,我的心情愉快了起來。
吃飯的時候老金指着這一片遺址,說聽老人家講以前青山界是山大王的後院,過了後亭崖子就有怪事,有小鬼巡邏,現在一看,莫不是指的這裏?
我們看着這塵封已久的遺迹,笑,說對,這裏就是山神爺爺的後院呢。
飯後已入夜,因爲山谷中并不安全,我們便在此宿營,等待天明再尋找出路。除了受傷的賈微和雜毛小道之外,所有人都輪值守夜。本來我的傷勢也足夠嚴重,但是有肥蟲子在,我恢複得倒也不錯,所以便堅持值夜。
其實大家在洞子裏擔驚受怕,一番拼鬥,特别是從高高的瀑布上跌落潭中,早就已經精疲力竭,并沒有“圍爐夜談”的雅興。在排了值夜的時辰之後,除了兩人一組的守夜人,其他人都各自找了地方,抓緊時間休息,和衣而睡,恢複體力。
爲了照顧我,前兩個小時便由我和馬海波執勤。
我們站在高一些的地方,看着黑黢黢的夜,望着頭頂方寸間的星子和不遠處粼粼波光的溪水,心中有一種難以釋懷的惆怅。馬海波從兜裏摸出一包蔫了吧唧的香煙,解開一層又一層的塑料布,然後抽出一根來,問我要不要抽?
我擺手說不抽,他笑了笑,說不抽也好。然後從煙盒裏面掏出打火機,給自己點燃,深吸一口,讓藍色的煙霧從自己的鼻子中噴出來。
我盡職地将四周的動靜納于眼中。過了一會兒,發現馬海波夾煙的手不斷顫抖,眼睛亮晶晶的,流了好多眼淚。
我沒說話,也不想勸解什麽:吳剛和馬海波是幸運的人,因爲他們經過萬般危險,作爲一個普通人卻活了下來;然而他們又是不幸的,親眼看着自己的戰友和同事一個一個地死去,自己卻一點兒解救能力都沒有。
徒有傷悲,奈何?
所有的傷痛,還是讓偉大的時間來把它沖淡吧。
值完兩個小時的班,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困倦得要死,把睡得迷糊的人叫醒,說了幾句話,然後直接躺在他原本的位置上,閉目,疲倦便如同潮水,很快就将我掩埋了。
睡了不知道有多久,迷迷糊糊之中,我聽到有一種悠遠的旋律在耳邊唱響,似乎十分熟悉,但是又陌生。這旋律是女人哼唱出來的,既遙遠又近在咫尺。我聽了一陣子,意識開始回歸,心中突然一驚,睜開眼睛,左右環顧,隻見旁邊的好幾個人都不見了,篝火已經快要熄滅。
Chapter 4 夜半歌聲,寨前新墳
我連忙爬起來,隻見在左邊的牆後,趴着好幾個黑影子。
我二話不說,将随身的手槍打開保險,貓着腰一步步走過去。來到牆邊的陰影處,吳剛、楊操、馬海波和小周都蹲伏在那裏,眯着眼睛盯向西面的方向。那是溪流的下遊,也是斷牆的邊緣。
我剛才聽到的聲音,就是從那邊傳來的。這聲音應該是個女人,她唱歌,如同夜莺黃鹂一般清脆悅耳,用的不是漢語,有些像苗語,但是總感覺又有一些不同。
後邊有動靜,差不多所有人都蘇醒了,都緩步走進黑暗中來。
胡文飛湊上前,輕輕咳嗽,說,這聲音,似乎是古苗語?
楊操點了點頭說,對,是古苗語,單純的苗語,好像是鎮甯那一帶的口音。我有些汗顔,作爲一個苗家的後代,竟然連這都不知曉,着實有些說不過去。楊操側耳聽了一下,說好像在唱:月亮出來,如此潔白光明,璀璨佳人,如此美貌動人……賈微從旁邊捂着胸口過來,氣憤地說道:“她哪裏會唱得這麽文绉绉?”
楊操跟我們解釋,說這是《詩經·月出》中“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的苗語翻譯……
我們都有些激動,此處有歌聲傳來,那麽定是有人家;如果有人家,那麽必定有通道折回地面。
這個推測無疑是最合理,也是最解釋得過去的。
我的心熱切起來,當下與幾人商量完畢,跟着楊操、吳剛和小周,小心翼翼地朝歌聲的來源走去。我盡量地伏低身子,小心腳下。我們在這邊生了篝火,在靜谧的夜晚裏熊熊燃燒,照遍了半個空間,大老遠都能夠瞧見,然而她在遺址的西面歌唱,卻沒有過來,說明是心中有顧忌的。
又或者,在引誘我們步入陷阱?如此說來,我們更加需要小心才對。
然而當我們緩步從遺址中間穿過的時候,突然那聲音不見了,反而有一陣陣奮力的厮殺聲和刀劍劈砍聲傳來。這聲音是如此真實,仿佛戰鬥就發生在前方一般。這突兀的轉變,讓我們有些接受不了。我跟着前面的人沖了過去,繞過前面幾處牆。黑暗之中,除了碎石、灰土和爬山虎外,便是一地的骨頭,早就已經接近風化。
我望着對面黑暗中的樹林子,并沒有一點兒異常的動靜。
然而這厮殺聲依舊在我們身邊繼續,有男人憤怒的呐喊,有女人驚恐的尖叫,有野獸低沉的咆哮,也有飛鳥高亢的啼鳴,還有蟲子摩擦翅膀時發出的沙沙聲響……閉上眼睛,我可以在自己的大腦裏,憑着這些聲音去想象一幅慘烈戰鬥的畫面:甯靜的家園中,有野獸和敵人沖進來,男人們拿起了武器與刀劍,女人緊閉了房門,孩子則在門後瑟瑟發抖……
然而睜開眼睛,一切都隻是黑暗,别無他物。
真的是活見鬼了。
我們沿着西側的圍牆邊緣搜尋了一陣,确定僅僅隻是聲音,而沒有确實的物體在。楊操将他那個探測負能量的電子儀器拿出來,打開後發現指針瘋狂轉動,從最開始的零一直飙到了紅色警戒區域,然後像擺鍾一樣亂動,最後,如同沒有電池一般,失去了作用。他往後退了幾步,差一點走到灌木叢中去,然後打量着西面這環形的圍牆群落,沉思一會兒說,我們回去吧,這裏沒有什麽東西了。
我們順着原路走回去,在火堆旁邊,楊操告訴我們,剛才出現的聲音,其實就是一個大自然的唱片。老胡昨天說這裏有一個巨大的磁場,也就是這磁場,在某種程度上變成了一個留聲機,記錄着以前這裏發生的某些片斷,在某些特定的條件下,播放出來,達到之前的那種效果。
留聲機?我們面面相觑,這東西也太神奇了吧?
然而也隻有楊操這種解釋,才能夠将今天發生的這奇怪現象說明。我舉手看表,發現我已經睡了七個小時,現在已經是淩晨四點半。胡文飛讓楊操和小周繼續值班,我們所有人繼續睡覺,等待天明後繼續往溪流的下遊查探出路。我坐在篝火旁邊,抱膝,卻怎麽都睡不着,看到雜毛小道蜷縮在旁邊,懷裏面抱着呼呼大睡的虎皮貓大人,心中總是有一點煩悶。
我感覺自己好像被人窺視了一樣,不時地回頭,但是卻沒有任何發現。
這個山谷不簡單。要知道它可是深陷地下,居然能夠把兩千多年前的遺址,保存得仿佛才過了幾十年一般,這情況讓人百思不得一解。常人所說的遺迹,特别是以千年爲單位的,哪個不是滄海桑田,歲月變遷,需要從地底下挖掘修整出來?哪有曆經千年風雨之後,還是如此模樣的?
這幾天我遇到的事情,實在有太多奇怪之處。想得多,連那手都不由得灼熱起來。
我看着這雙手,感覺它時熱時冷,竟然有些不受控制了。
同樣不受控制的,是我的情緒。我感覺自己最近好像變了很多,易怒、暴躁,對太多的惡人惡事,竟然習慣用最暴力的手段去解決……是我迷失了,還是這世間的本質最終還是由拳頭或者力量來決定?而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之前在大殿之中,面對那個耶朗古屍的時候——雖然雜毛小道跟我說,是楊操請的神降臨到了我身上,然而我卻總是不太認同的。
那種冰冷的、無情的、狂躁的情緒,仿佛是另外一個我,從心底深處浮出來一樣。
摸着胸口的槐木牌,我望着天空那一弦彎月緩慢地移動出我的視野:一線之天,我們能否出去?
一夜無話,靜守天明。
一大早,當我做完兩遍固體套路的時候,所有人都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