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知道了我們的到來,村寨口,頭人黎貢、神婆蚩麗花、熊明那悶茄子一般的婆娘和他叔叔熊付姆、十幾個垂垂的老者以及上百号村民,都在這裏等候。當然人群之中還有一個外人,就是雪瑞的女保镖,這位姓崔的小姐正在用足可以融化鋼鐵一般的怒火,瞪着拐帶走她主顧的我呢。
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吳武倫并不願意在此逗留,他與村中長者寒暄了幾句之後,便帶着手下以及四十多号疲憊的受害人,折往不遠處的福龍潭紮營歇息,等待我們回轉。熊明救出了一個寨子裏的姑娘,受到了英雄一般的接待,場院裏的桌子上擺着大碗的苞谷酒,灌得他直發暈。
我們都受了傷,喝不得酒,但是盛情難卻,我代表衆人喝了一碗。不知道是肥蟲子歇息了,又或者酒太烈了的緣故,我有些暈,罕有的不勝酒力。
其實我們也不太想進村的,神婆的姐姐臨了搞了那一手,局勢不明朗,不知道她是敵是友,萬一她蠻橫起來,我們這裏可沒有一個能夠對付她的。問雪瑞,她也不肯講,但是身上有後遺症,解鈴還須系鈴人,唯有蚩麗妹可解,所以才會重返此處。
來的路上,我、小叔和雜毛小道分析,預想的結果都很糟糕。人和人之間本來應該有所信任,然而青蟲惑最後竟然銜着那顆珠子跑路,由不得我們不往最壞的地方去想。最後還是虎皮貓大人拍闆,說去看看,操,有大人我坐鎮,那個老女人難道還能搞出花來不成?
一番熱鬧過後,我找到了蚩麗花,說我們想再見她姐姐一面。
神婆咧嘴一笑,露出了僅存的幾顆老牙,說:“她已經知道你們要來了,所以提前醒了過來。不過,她隻會見你和那個雪瑞小姑娘。其他人,沒資格……”我看着正在跟頭人黎貢和長老團應酬的小叔和雜毛小道,點點頭,說可以。蚩麗花含笑點頭,說走吧。我過去跟小叔和雜毛小道說了此事,他們雖然有些猶豫,但也沒有多說什麽。蚩麗花拄着竹棍往前走,人群立刻分出了一條道路,而我和雪瑞則跟了上去。
村子裏人很多,然而走到祠堂附近的時候,卻沒有見到一個人,冷冷清清的。虎皮貓大人在我們頭頂上空相随,神婆瞧了一眼,然後搖頭,說鳥也不行。肥母雞火大,灑下一片罵聲之後,飛到祠堂旁邊的樹下,生悶氣。
與上次一樣,我們經過祠堂的廂房,下到了神婆她姐姐容身的土洞子裏。依舊是燭火搖曳,牆壁上的爬蟲湧來遊去,不時發出“哔啵”的響聲,密集得讓人心中生寒,泥土的腥氣和爬蟲的冰涼氣息結合,有一種讓人背後發麻的感覺。
因爲來過一次,我們也并沒有太多的好奇和害怕,由蚩麗花領着,将我們帶到了最裏面的房間門口。
值得一說的是,外面幾個房間牆壁上都有燭火油燈,然而到了這裏間,卻沒有,外面昏黃的燈光從門中傳來,将這整個土洞子的氣氛映襯得格外的陰冷。我又看到了那個池子,因爲在薩庫朗的地下基地中,也有這麽一個池子,雖然一個裏面盛着蟲子,一個裏面盡是死屍血漿,但是同樣的巧合,讓空腹喝了點酒的我不由得浮想聯翩,産生了很多沒有根據的猜測來。
這些所謂的血池、蟲池,不會就是生物科學上常說的培養皿吧?
所有的血漿人體、蟲屍香料,就是培養液?
太颠覆了吧?
望着黑洞洞的池子,蚩麗花恭敬地朝着裏面說道,姐姐,他們來了。随着她的這一句話,原本靜如止水的池子中開始鬧騰起來,有許多白色的蛆蟲從水裏泛起,然後一個龐大的白色蠶繭從裏面升了上來。讓人稱奇的地方是,這白色蠶繭看似棉花,然而表面卻有一層油質,将所有的肮髒屏蔽。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當蚩麗妹重新出現在我們視線中的時候,我心中隻有北宋周敦頤《愛蓮說》中的這兩句話。
再一次見到蚩麗妹,我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陣難以言說的錯覺,仿佛已經被烈火焚燒殆盡的小黑天重新出現在了我的眼前。我剛開始還不覺得,然而此刻一見,卻有心跳的感覺,所謂美麗各有千秋,然而總有殊途同歸之處:蚩麗妹和小黑天都屬于鵝蛋臉,精緻的眉目如出一轍,特别是她們的眼神,都有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冰冷,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威嚴。
簡單來說,她們兩個,看起來都不是人。
不過相比之下,小黑天更像個懵懂無知的少女,臉上是純粹的天然呆;而蚩麗妹,則成熟多了,有一種超脫于物的清麗,而且比起前幾天來,更加美麗,也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是空氣一般,沒有什麽存在感。我看見雪瑞也蹙起了眉頭,咬牙不說話。
蚩麗妹靜靜地看着我們,依然沒有說話,而是通過她的妹妹來與我們作溝通。
這個苗寨現任的神婆用右手食指,從池子裏蘸了一點兒液體,在雪瑞的腹部畫了一個奇怪的符号。雪瑞不敢動,任她将衣服掀起來,然後磨磨蹭蹭地在自己的肚皮上塗抹,有黑褐色的濃漿順着肌膚流下去,她也不敢作聲。畫完之後,蚩麗花告訴我們,人既然已經救出來了,那麽青蟲惑她姐姐也将其收回,雪瑞身上與青蟲惑的聯系,到此終結。不過她也不是沒有好處,有了這一回經曆,以後便不會再怕任何蠱毒了……她說到這,看了一下我,笑着說,不對,還有金蠶蠱,不能解……
我有些暈,敢情這東西還有疫苗的作用。
雪瑞也看了我一眼,嘴角上翹,臉色終于好了一些。
蚩麗妹注視着我們,眼神不悲不喜,仿佛仍然在沉睡一般。不過我現在的氣感已經十分敏感了,能夠感覺到蚩氏姐妹之間,有着神念在聯系。而真正讓我驚訝的是,雪瑞和蚩麗妹之間,似乎也在作神念之間的溝通。——敢情就我一個糙老爺們在聽啞巴戲。
還好有蚩麗花在給我翻譯,她說:“你心中肯定覺得我們拿走了蛟珠,不地道。雖然這東西對我姐姐有着至關重要的作用,但是其實對于你們用處不大。她也是爲了你們好,須知‘龍珠主福,蛟珠主殺’,這個蛟珠很容易招惹莫名的殺身之禍,是死神最眷顧的東西。不過不管怎麽解釋,終究是虧欠你們的,所以她可以給你們補償一些東西。”
我一聽,心中不由得狂喜:本以爲強者爲尊,我們悶着頭忍受便是,卻沒承想碰到一個講理的。
蚩麗花接着說:“你既然已經有了洛十八、龍老蘭的傳承,又有了金蠶蠱,修行的路上也沒有誰能夠幫到你的。我們這裏窮鄉僻壤,卻也有些特産,我姐姐百年煉蟲,有蟲丹數十顆,今天分你五顆,以作報酬,另見你養有小鬼一頭,已成鬼妖之體,此處有一玉符,裏面封印純魂數十股,可作吸收之用……”
她說着,從牆壁的邊緣處掏出一個木盒子,裏面有一個白色瓷瓶和一塊做工粗糙的綠色玉符,這玉符有小半個巴掌大,裏面有十八個孔洞,陰氣逼人。“這些都是給你那本命蠱和小鬼的吃食,至于雪瑞,”她将雪瑞身邊的竹籠子拿下來,說,“這咒靈娃娃是相由心生,既然已經有歸順之意,且留此處,我姐姐幫你們好好磨砺一番後,不敢輕易背叛。待換了形狀之後,叫熊明進城帶給你們。你們要什麽樣子的?”
我剛準備說小美人,雪瑞開口了,吉娃娃……
蚩麗花看了一下白色蠶繭中的姐姐,然後點了點頭說,好的,沒問題。她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接着說:“陸左,我姐姐讓我轉告你,洛十八英雄一世,縱橫苗疆,你莫要弱了他的名頭。好了,她累了,需要沉眠……”我點點頭,朝池子中的那個露出一張美女臉容的白色蠶繭一鞠躬,拉着雪瑞轉身離去。
出了祠堂,外面有絢麗的太陽光,我看着手中的木盒子,心中舒暢。
苗家的人果真是講究啊!
那個時候的我,根本就沒有想到寨黎苗村中的這位前任神婆,對于我來說,是一個什麽樣子的存在。
我們急着回市區給遠在仰光等待的諸人報信,于是便沒有再作停留,與熊明作了交談,然後匆匆前往附近的福龍潭去與吳武倫彙合。同行的還有認爲失職、自責不已的女保镖崔曉萱,其實她還好沒去,若去了,估計也就沒有自責的機會了:越獄八人,内讧死掉兩人(肥婆、獨目人),戰死三人(老和尚巴通、獨臂大俠和日本小子),失蹤一人(英國攝影師威爾崗格羅),而唯一幸存的我和雪瑞,均身負重傷。
可見越獄,真的是一件高危險的事情,還不如姚遠老先生舒适。
我們朝着村外走去,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當時都已經完全将失蹤的威爾給抛于腦後,因爲當時我們根本沒有意識到“崗格羅(Gangrel)”這個姓氏到底代表着什麽含義。
Chapter 72 寥寥故舊,麒麟消息
帶着一大群營養不良的被擄婦女,從福龍潭到克揚族的聚集地錯木克村,我們足足走到了下午四點。
作爲薩庫朗實際掌權者善藏法師曾經潛藏的村子,錯木克在短短的幾天裏,經曆了好幾場動亂,先是以吳武倫爲代表的政府軍趕走了善藏法師,而後善藏法師殘餘力量反撲,吳武倫肅反,接着整頓隊伍,直撲望天樹林後面薩庫朗地下基地,留下兩個班的士兵在此駐守。
結果我們趕到錯木克的時候,這個村子大部分建築都已經化作了灰燼。有一個逃脫的士兵從樹林中返回,找到吳武倫,說北邊的那個大毒枭王倫汗動了手,留守的士兵除了他在外放哨之外,無一幸免。
在緬北,特别是克欽邦,這樣程度的摩擦和對抗十分頻繁,即使是在今天,那裏的形勢也依然不容樂觀。然而我看着那些被燒得光秃秃的茅草屋,心裏面卻是沉甸甸的。無論在什麽時候,戰争最大的受害者,依然都是平民。即使是吃着讓我們難以下咽的食物,他們也依然樂觀開朗,但是失去了平淡的生活,失去了能夠安息的房子,此後該怎麽辦呢?
我們找到了幾個在草坪上呆滞看着遠方的克揚族人(整個村子沒剩下多少人了),問他們,其他人呢?他們告訴我,一部分死了,還有一部分則去了泰國邊境,那裏有一個克揚族人的避難營。剩下的這十幾個人,準備留下來,看看能不能夠安定了,重建家園。吳武倫警告他們,王倫汗還會來的,讓他們趕快離開。
一個頭發花白的長頸老太婆悲怆地問道,家都沒有了,能去哪兒呢?
我們沒有再說話,是啊,家都沒有了。
不遠處傳來一個女孩虛弱的哭聲,抽抽噎噎,幾乎就要斷過氣去。我們走過去,竟然是那天我們寄宿在錯木克時女主人杜若噶的小女兒莫丹,她正蹲在草叢中哭泣着。旁人告訴我們,當時戰亂,她媽媽杜若噶和父親被打死,兩個哥哥被親戚帶走了,讓她跟着去,她不肯,就留在了這裏。同樣遭遇的人很多,叙述的人已經沒有多少悲恸,然而我的心卻如同針紮。
這麽柔弱的一個小女孩,她若還停留在這裏,所面臨的,隻有死路一條。
當我和雜毛小道站在她的旁邊,她認出了曾經給她巧克力和能量棒的我們,哭泣地拉着離她最近的雜毛小道的上衣衣角,嗚嗚地哭泣,漂亮的小臉蛋上很髒,全部都是泥土、淚痕和鼻涕嘎子。旁邊的小叔看得心痛不已,問旁邊的人,都沒人管,他便拉住了小女孩的手,要她跟我們走。也奇怪了,别人勸都不管用,獨臂小叔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握住小莫丹,莫丹便不哭了,抽噎着說話。
有人告訴我們,說莫丹肯跟我們走,但是她想再去見一下她的父母。
這就是緣分吧?小叔很動情地跟我們說,他這個人流浪了大半輩子,至今也是個老光棍,沒兒沒女。有時候見到幾個哥哥得享天倫之樂,心裏也很羨慕。他決定将小莫丹收養了,當個女兒,若是成器,就将腹中的乾坤絕學一并授予;若是個平安的命,就讓她好好讀書,以後做一個平凡而幸福的人。
莫丹不懂他在說什麽,隻是緊緊地抓着小叔的衣角,跟着我們走。
我們一直都不知道爲什麽莫丹會毅然跟着我們離去,直以爲有緣,後來等到她會說普通話了,我們才曉得:當時的小莫丹哪裏知道這些,她就知道跟着我們有巧克力吃——我可算是知道二戰時期的美國大兵四處給小朋友派糖的原因了。當然,這是後話。
既然大毒枭王倫汗翻了臉皮子,吳武倫便也不敢張揚,帶着一堆人稍作停留之後,繼續前行,一路周折辛苦自不必言,終于在次日中午,返回了大其力市。
我們在返回的路上已經聯系到了李家湖,等我們到達大其力市市郊要道的時候,便見到了李家湖,和他一起過來的還有李隆春,以及郭佳賓一幹随行人等。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顧老闆居然也在人群當中。真的是奇怪了,他不是被自己的助理秦立給擄去了麽?顧老闆看到我們的驚訝,哈哈大笑,指着旁邊一個須發全白的老人,跟我們說,多虧了這個救命恩人,要不然他肯定也葬身于這緬北的地窖裏了。他還沒來得及介紹,在我們身邊的雪瑞便撲上前去,拉着這個老人的手又笑又跳,師父你怎麽來了?
我們肅然起敬,原來是雪瑞的師父羅恩平。
我們聽雪瑞提過,她師父患有美尼爾氏綜合征,自己曾言活不過兩年了,沒想到居然爲了她的安危,不遠萬裏從美國舊金山飛到緬甸。看來他對自家的關門女弟子,還是十分看重的。老先生耳朵有點背,帶着助聽器也不大聽得清楚話,我們紛紛跟他打招呼,他隻是笑,然後手摩挲着雪瑞的頭發,也不責怪。
因爲有案底在身,我們需要先去當地的警察部門銷案。回來之後吳武倫各種繁忙,自然無暇陪我們,派了一個前來接應的屬下,将我們直接帶去辦事。當街殺人,這種事情若放在民主國家,自然有許多煩瑣程序,然而在緬甸,卻又是小事一樁了。我們都很享受這種便利。——所以說,無權之人想要公平,有權之人追求特權,這個是天然不可協調的,因爲人性自私。
有實權部門的人帶着,一路特事特辦,出了警察局,我們基本上就算是重獲自由了。當然,在緬甸的所有行程,我們都需要向吳武倫所在部門報備。吳武倫百忙之餘還特地打了一個電話給我們,聯系情誼。這是一個妙人,一個精明角色,難怪他能夠在權力部門如魚得水,左右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