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铿锵有力,振聾發聩,在我腦海中嗡嗡作響,心中有無邊的正氣在蔓延。
我第一次知道,一個人說話竟然能夠做到如此地步:峰巒松風、川流水音,什麽是真言?這便是大日如來、三清道尊所秘密加持的無上法門。我常常以《鎮壓山巒十二法門》中記述的九字真言應敵,此乃三世諸佛誠谛之言,根據自身境界而獲得神佛法力加持的種子,我一直以爲妙,然而當我臨近死亡之時,聽到那朗朗幾字,天空如雷聲炸開,便慚愧不已。
一道無尾令箭從黑暗處出現,瞬間飙飛至惡鬼一般的小黑天胸口處。
氣勢竟如此兇厲!
我不管援軍是何方神聖,隻知道“遠水解不了近渴”這個道理,是死是活,還得要自己拼命。于是同人妻鏡靈又作了溝通,怕其不賣力,甚至罕有地念了一段“縛妖咒”,逼着它壓榨鏡子空間裏所有的力量,打出一道前所未有的大招——“震兩下”!
關鍵時刻,震鏡終于展現出了它身爲法器的真正力量,從澄黃的鏡面中射出一道黑黃色光芒,其凝聚程度,肉眼可見,先那無尾令箭一步,射入小黑天獠牙密布的嘴裏。
一擊得手,我沒有再繼續往前,而是毫不猶豫地翻過那條死去的蛇蛟屍體,朝後退去。
衣袂飄動,好些個身上佩玉的人與我錯肩而過,然後朝着小黑天的方向進發。受小黑天威勢影響,我心中驚悸萬分,不敢逗留,發足狂奔,也不與那些穿着中山服的男人打招呼,足足跑了二十來米,感覺到身上幾乎沒有殺氣凝聚的時候,這才好奇地返身過去,觀察戰況。
我仿佛看到了電視劇裏面《射雕英雄傳》全真七子所練就的天罡北鬥七星劍陣一般,七個身穿黑色中山裝的人,有男有女,各自手持用朱砂塗成紅色的桃木劍,步踏星罡,腳踩宮門,雖然刺劍的刺劍,走位的走位,動作姿勢各有不同,進退紛繁,然而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線将這七人牽連在一起,讓他們形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遠遠望去,如同一人。
這些人的打扮真不一般,明明幹的是道士的活計,卻一律穿着修長束身的黑色中山裝,腳蹬千層底百衲鞋,小腿處綁着一張黃色的甲馬紙,上面畫着活靈活現的奔馬,行走如飛。
當我回首看去的時候,他們已經将小黑天囊括于陣中,将其纏繞。
我是個半路出家的門外漢,除了十二法門上的記載,最多的也隻是和雜毛小道交談而得知的一些知識,他們的劍陣我自然是叫不出名字的,隻是感覺如同打太極拳一般,柔中帶剛,如河中水草,将小黑天死死纏住。小黑天力大勢猛,然而每次一出擊,正面對抗的人便不斷退卻,柔勁化解,而旁邊的人則刺的刺頭,劈的劈腳,将其逼得不敢放開搶攻。
此陣若陰陽,而每一個人都如同其中的一分子,互相發展,互相運動與變化,相互對待,相互彌補,相輔相成,通曉一切的運動規律,将小黑天硬生生地留于陣中,勢若瘋狂,卻也奈何不得。
這陣法的厲害完全超出我的想象,厲害如般智上師也僅僅隻是堅持了兩分鍾,最後拼得一身傷,也僅僅隻是給小黑天造成丁點麻煩,卻不想這七個來曆不明的年輕人(目測平均年齡不超過三十歲,最小的一個我估計還未成年),竟然一上來就将這小黑天給困住,果真是兇猛。
除了這七個人之外,旁邊還站着一個中年男子。
從我這個角度隻能看到他的側臉,長得很像唐國強。他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裝,人有些微微發福,背着手,嶽峙淵地冷眼看着被困在陣中的小黑天,不時緩緩地轉頭,看向四周,臉色平淡,唯有看到那條十幾米長、水桶粗的黃金蛇蛟之時,才微微動容一下。
最後,他看到了呆立着的我,臉上竟然露出了笑容,朝我點了點頭。
這個中年漢子,是我二十三年來所見過最有大哥範的男人,給我的感覺好像第一次在老版《上海灘》裏面看到許文強的樣子。我急忙跟他點頭緻意,心中也多了幾分信心,往回湊了上去。
這個時候戰況已經到了最吃緊的關頭,小黑天畢竟是傳說中的魔頭邪物,麥神猜這樣的高手都被其一舉撕裂(雖然那個時候的麥神猜已經搏盡了氣力),孤身一人便打通重重堵塞的通道,闖過火海,出來之後,除了般智上師,手下竟然沒有一合之将,如此厲害的家夥怎麽會被長久困于陣中呢?在被桃木劍割得鮮血淋漓之後,她終于熟悉了陣中的變化,再次将身上的黑氣散發,巨力狂湧。
布陣七人自然将桃木劍劃成一個又一個的圓圈,将這黑氣往旁邊卸去。
小黑天仰天長嘯一番,嘴巴竟然變得如同螃蟹的口器一般,眼睛也瞬間變成了邪惡的血紅色,朝着年紀最小的那個成員撲去。她這副兇神惡煞的模樣,讓人看一眼就會做噩夢,何況氣機被其緊緊鎖定,所有的壓力都全力傾注上去?所以那個眉目清秀的男孩雖然知道同伴會救援自己,卻仍然忍不住心慌了一下,動作不連貫,露出了破綻。
小黑天不去與他硬碰,隻是瞅準空隙,便逃脫出去。因爲她有自信,憑着她的敏捷和力量,一旦出陣,沒有了那神奇的陣法,定能夠大發神威,将所有人都給一一殺死。
然而她的算計最終失去了立足點,因爲一直在旁邊袖手旁觀的中年男人,赫然出手了。
《孫子兵法》有雲“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中年男人深得其中三昧,步踏七星,左三右四,轟的一下,便沖到近前,與剛剛脫陣而出的小黑天猛對一掌。此番交鋒,雙方都不爲所動,随即如同幻覺一般,小黑天的額頭上面突然出現了一道紅光閃閃的符紙,而我也聽到了跟剛才那轟鳴聲一個音調的咒語:“……魔王束首,侍衛我軒,兇穢消散,道氣長存。急急如律令!”
四周的空氣頓時一番稀薄,我立刻有一種氣都喘不上的感覺,仿佛周遭一下子進入了高原缺氧的狀态。而就在這個時刻,從那符紙上面,有一股炎熱的灼燒之氣蹿出,然後小黑天在一瞬之間,便成了一個舞動的大火團子,身上有藍白色的純淨火焰冒出來,将其身體一寸一寸地燃燒。
小黑天發出了震驚山谷的嚎叫,黑夜裏無數的驚鳥飛起,而我感覺自己的肩頭一重,卻是虎皮貓大人落在了上面。這家夥聞了聞我身上的味道,搖了搖頭,罵說忒臭了,又飛開了去。
渾身都是美麗火焰的小黑天仍然在做最後的掙紮,她朝着中年人撲去,被這位高手奪過一柄朱砂桃木劍,掼足氣力,生生地劈在了腰間下兩寸的位置,疼得嗷嗷直叫;然後又朝着北鬥七星組合撲去,卻被這些腿綁甲馬的家夥輕易晃開;最後,他終于來到了一個人的面前。
這個人正是被震飛的小和尚他侬,這孩子剛剛爬起來,懵懂地看着面前的火魔撲近,雙腿不斷地顫抖,竟然連跑都不敢。
就在他要被小黑天當作殉葬品的時候,橫空飛來一腳,将這個烈焰熊熊的怪物給踹飛。
佛号一起,滿臉血污的老和尚般智上師又出現了,他雙手結印,重重地打在跌飛的小黑天頭上。嗡……憑空一聲炸響,那小黑天竟然被一印,半截身子都打入了地下,動彈不得。剛才受傷跌飛,這位佛爺也是動了真火,此刻果斷一出手,也算是挽回了顔面。
随即他盤腿坐下,對着渾身燃燒着火焰的小黑天,唱誦起超度經文來。
斬草除根,斷絕牽挂,他這一招,比剛才那神來的一腿,還要厲害果決。
在受到如此的重創之後,小黑天依然奮力地掙紮着,将整整一塊地皮弄得晃動。也許是身上的那火焰實在太過灼熱,她凄厲地嘶喊着,讓人心中生寒。
幾分鍾之後,火焰熄滅,小黑天化作一堆灰燼,消失無蹤,唯有般智上師盤坐在地,默默誦經。他的小徒弟也在一旁,跟着唱和。
我遠遠的看不清,隻有走近的時候,才發現般智上師的屁股離地竟然有三寸。
果真還是在懸浮着,這時候有裝波伊的必要性麽?我不得而知,見一切都塵埃落定了,趕緊去找幾個同伴。小叔暈了過去,雪瑞剛剛醒轉,而雜毛小道側躺在地上,死死地盯着那個中年男人。我問他,認識麽?要不認識的話,咱們也去攀個交情,好日後見面啊。他神情古怪地搖了搖頭,欲言又止。
中年男人走到了小黑天死去的地方站定,而其餘七子皆站定在他背後。中年男人朝着念經的長眉老和尚高聲說道,般智上師,好久沒見了。般智上師将超度經文念完,睜開眼睛,露出了微笑,小陳,我們是有好久沒見了……
Chapter 69 般智高歌,師兄走遠
看樣子,般智上師和中年人的關系并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麽融洽,兩人隻是草草寒暄幾句,便不再說話。被喚作是小陳的中年男人轉過身,大步朝我們這邊走來。雜毛小道讓我把他扶起來,然後整了一整衣裳,微笑着打招呼,說,大師兄,你怎麽來了?
聽到雜毛小道這麽喊,我心中的疑惑也頓時解開了:姓陳,又如此牛波伊的,在我的印象裏,也就隻有那個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大師兄黑手雙城陳志程,符合這個條件了。現在一看,果然如此。
和剛才面對小黑天的冷酷、面對般智上師的戒備不同,此刻的大師兄臉上帶着和煦如春風的真誠笑容,走過來輕輕按了一下雜毛小道的額頭,收回手,說:“哦,隻是受了點外傷,耗盡了氣力,精氣消磨,沒事就好。我要是不來,就你小子,隻怕是都已經死了八遍。還好,緊趕慢趕,總算是來得及時……你是陸左?”他看向了我,笑吟吟。
我點頭,說是,并且叫他陳先生,多謝救命之恩。
他擺擺手說,不用客氣,既然是小明的朋友,便一起叫我大師兄得了——我喜歡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一種令狐沖的感覺。哈哈哈……說着,他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這個時候,被掐得扁扁的肥蟲子勉力飛回了我的懷中,大師兄看着我這隻金蠶蠱,眉毛聳動,說,你這蟲子,莫非是本命金蠶蠱?我點頭說是。這肥蟲子一身烏黑,整體又有些變形,要多凄慘就有多凄慘,完全就是一個僞劣産品的山寨模樣,然而大師兄卻盯着看了很久,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他因爲工作的緣故,認識好些個蠱師,但是本命金蠶蠱卻從來沒有見過,這也算是開眼了。不錯,不錯,年輕人大有發展。
眼下也不是叙舊的時候,他沒有再說什麽,而是指揮着手下的人清掃場面,救助受傷的人。
我很想告訴他其實我的金蠶蠱很萌很漂亮的,不是這醜鬼樣,然而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口。
般智上師盤腿在地,精心念經,超度着亡故的小黑天,不使其怨念在此停留,有重新鑄就出又一個恐怖魔頭的機會。完畢之後,他站起來,在戰場上撿了一把匕首,徑直來到了那條巨大的黃金蛇蛟面前,觀準方位之後,用刀将其喉嚨部位緩緩割開。死去之後的蛇蛟鱗甲和肌肉都柔軟,沒有之前那麽難,他割得很小心,手穩,一點都不動彈。擺弄了一會兒,他竟然破出一個很大的口子,從裏面掏出了一個隻有上半身的人來。
這個人正是老和尚巴通,當時他的雙腿被咬斷,但是上半身卻被這蛇蛟囫囵吞棗,吞進了食道之中。因爲還來不及消化,所以模樣未曾改變,仍舊是一副臨死前的忿怒金剛狀。這蛇蛟的血肉精華已經被小妖朵朵給吸收,幾乎沒有流出什麽血,肉也是白白的,所以巴通身上也沒有多少血,隻是有一些體内的黏液。
般智上師小心翼翼地将巴通放在了地上,臉色瞬間就憔悴了幾分。他徒弟把師叔的下半身找了過來,将巴通散落的屍體拼湊在一起之後,悲從中來,号啕大哭。般智上師也是滾滾的濁淚流下,口中默默念着話語。
出家非是無礙,性情方顯純真。
兩人哭泣一陣,般智上師吩咐徒弟去找來一個布袋,将自家師弟勉強裝入其中,然後站起身來,跟我們告别。他告訴大師兄,他并沒有殺掉薩庫朗的黎昕,那個女人似乎知道事不可爲,早已經從某隐秘通道處逃了出去。大師兄點頭,向這個強者躬身爲禮。
般智上師揮揮手,表情哀傷地離開。
小和尚他侬背着自家師叔的屍體,路過我這邊的時候停下了腳步,猶豫一番之後,用結結巴巴的中文問我地址,說相見即是有緣,以後如果能夠到中國,定來找我,再叙緣分。
我看着他眼睛盯着我脖子上那挂着槐木牌的紅線,沒多想,隻以爲他喜歡朵朵這孩子,于是将我在洪山的地址留給他。這個眼珠子亮晶晶的小和尚很隆重地跟我行禮,又向雜毛小道行禮,然後跟着師傅走下暮色深沉的山林中去。他們漸行漸遠,有蒼涼悲怆的歌聲傳來:“老叟形骸百有餘,幻身枯瘦法身肥。客來問我歸何處?臘盡春回又見梅……”
老和尚竟然在用中文述說這佛偈,四處的場域響應,樹林作響。
大師兄聳了聳肩膀,笑着說,又不是在他們泰國的地盤,示個什麽威風?切!